第12章 12
他們吻得用力,像打架一樣。兩人曾經無數次交手,無數次你死我活地咬着對方不放,于是此時的吻也是以這種方式,深入血肉般的纏綿。
吻後氣喘籲籲。
他們對視良久,直到燈火也暗下去,房間裏只有淡淡的一層銀輝,才互相遠離。世界忽然寂靜下來,他們盯着對方的眼睛重歸冷靜。事後,他們誰也不提這個吻,誰也不提這一時的沖動。只是偷偷地,都在黑暗中撫摸唇瓣,仿佛還在回憶對方的溫度。
只是一個吻罷了。他們這樣安慰自己。荷爾蒙上頭的時候,誰沒幹出過這樣沖動的事情呢?一個吻不代表什麽。
于是誰也不再提這件事。
穆陽丢下一盒祛疤藥:“每天塗兩次。傷口不能沾水。記得自己換繃帶。不能吃辣的。不能喝酒。”
前面的都沒問題,不能喝酒,要了周鳴鞘的小命。
周鳴鞘說:“你把我帶走,他們不會放過你。”
穆陽懶懶地嗯了一聲:“首先,他們要找得到我。”穆陽揚起眉毛:“沒幾個人知道這裏。”
周鳴鞘打量四周。
這是一處極小、極窄的閣樓。進門左邊是一道小門,通向衛生間,幹濕不分離。面前就是竈臺,綠沙發,靠窗處還有一張小桌和冰箱。竈臺上方有短短的樓梯,踩上去吱呀響,不出意外頂棚的夾層就是床。
沙發上挂着許多衣服。周圍還有書,和書包。
周鳴鞘掃了一眼就說:“只有一張床。是雙人床麽。”他笑着說。
穆陽給他倒了一杯熱水:“就算是三人床,你也得睡沙發。”
“雙人就好了,三人吃不消。”他開腔。
穆陽踹他盤在沙發邊的腿:“滾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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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鳴鞘仰起頭來:“疼。”
穆陽說:“疼死活該。”
周鳴鞘又說:“不喝熱水。想喝冰水。”
穆陽就低下頭:“你是準備自己喝,還是要我硬灌?”
他安靜地看着周鳴鞘,像對待一個不聽話的小孩,随時會動手教訓他。
然而周鳴鞘不知死活地說:“你喂我也好。”
穆陽到底沒和他一般見識,去衛生間裏洗手。水流嘩啦啦地響,他忽然在鏡子裏看見自己。頭發有些長了,擋了眼睛,掃在眼皮上微微的癢。他的嘴角是向上的。
他喜歡周鳴鞘如此。
這是穆陽自己的地盤,連穆懷田也不知道。以前,剛到港城的時候,他和穆懷田住在一起。那是工地上的活動房間。一只一只,像快遞盒似的,垃圾一樣裝着他們。他和父親睡在上下床,父親在下,他在上。室友的鼾聲比雷還要響,他徹夜睡不着,睜着眼睛聽一紙之隔的,其它人家的動靜。
他和穆懷田鬧掰以後,自己攢錢,想要租一個房子。城中村裏的房屋出租總是很便宜的,小三百塊錢一個月的也能找到。只是你要忍受大半夜酒鬼的嘔吐聲,男人和女人吵架的聲響,以及孩子的哭嚎。還有下水溝的味道,瓜果皮的味道,逼仄的高壓線切割着你的一生,你的生活被夾在牆與牆之間的縫隙裏。
但是穆陽不在乎。
他只要一張自己的床,自己的天地。他只要自己可以透過那扇窗戶,能在這個城市裏,望見故鄉的月亮。月是故鄉明,千裏共婵娟,這麽簡單的道理,小時候教書先生講的詩句,他是很多年以後離鄉很遠,才明白的。才明白為什麽在港城這樣悶熱的嶺南地帶,也會覺得冬夜如此漫長。
他千挑萬選住進這間小閣樓,因為無人會來打擾。這裏太隐蔽,是房主的私宅。房主和他同齡,是腰上挂着一串鑰匙到處收租的青年人。他們經常一起喝酒。于是這樣獲得了這個秘密的世界。
穆陽從衛生間裏走出來,看見周鳴鞘赤/裸着胸膛站在書桌邊。他像主人似的自居,翻動着那些教材和書本。教材都很新,主人估計連一遍都沒有翻完。那些題集就更不用說了,它們被原封不動地堆在一起,等着收廢品的阿婆吆喝着路過,再被主人一起丢下去。
周鳴鞘回過頭來看他。
他看着穆陽,但穆陽的視線卻停在他的身體上。
少年人的身體啊,穆陽敢百分百肯定,周鳴鞘是故意的。他故意把衣服脫下,用年輕的靈魂、年輕的肉/體引誘他、暗示他、向他聲張,向他炫耀。那道傷疤并不兇惡,反而給他添上野性的味道。他是野馬,是野狼,是草原上的孤魂,他是要縱馬提刀翻山越嶺的人。他抓不住。
周鳴鞘說:“你居然在上學。”
這個語氣讓穆陽非常不舒服。
他冷眼,一半嘲弄一半無謂地看着周鳴鞘,伸手在後腦紮起一個小揪:“不可以嗎?”
周鳴鞘随手抽出一本數學書,翻動了兩頁:“看過嗎?”
穆陽“啧”了一聲,一把從他手裏奪回自己的書:“關你屁事?”
周鳴鞘笑眯眯地指着自己,又指指穆陽的眼睛:“我比你大。你得叫哥。我能教你。”
穆陽又貼過來。他都已經湊近耳邊了,甚至連嘴唇和舌尖都已經抵出“哥”這個字的聲母,然而他極其狡黠地捉弄周鳴鞘:“我會。不用你教。”
周鳴鞘問:“為什麽不上學啊?”
穆陽躺在沙發上。沒有周鳴鞘,這個地方是他的。他把腿伸長了搭在茶幾邊,慵懶地眯起眼睛:“沒意思。想玩。玩不好嗎?”
然而周鳴鞘不會像其他任何人一樣勸他讀書。他懂他,他說:“好。”
穆陽看了他一眼。
他看周鳴鞘的這一眼,這人正彎腰打開冰箱的冷藏櫃。那裏放着穆陽的啤酒、汽水瓶、巧克力和糖。周鳴鞘在看見巧克力的瞬間挑了挑眉,朝穆陽瞥來一眼。他不必說自己看見了什麽,穆陽很清楚他在想什麽。他們之間不知為何像是有天生的默契。
穆陽說:“不可以嗎?”他總是在反問周鳴鞘,“我自己賺的錢,獎勵自己的。”
“你獎勵自己什麽?”
穆陽說:“獎勵我……又多活了一天。”
周鳴鞘只是頓了頓,看了他一眼,選出兩瓶啤酒,一瓶丢給穆陽,一瓶留給自己。他關上冰箱門,“啪”地拉開易拉罐,仰頭将冰涼的啤酒倒進喉嚨,清爽的涼氣将心中的苦悶一掃而淨:“你想死?”
“不可以嗎?”第三遍了。
周鳴鞘坐在一只巨大的玩偶腿上——這是穆陽看完《重慶森林》後買的。他喜歡電影裏,另一個世界的光怪陸離。所以他買一只玩偶。他像梁朝偉一樣和沒有生命的玩偶說話,蜷縮在它的懷裏等待安撫。這樣可以把腿蜷縮起來,可以不必和真實世界打交道。
周鳴鞘說:“可以。我也經常這樣想。”
穆陽頓了頓。
“我當時想的是,找到我媽,如果她過得好,我和她吃頓飯,我就躲進長白山,不要槍,就一把刀,活到哪天是哪天。把我的血肉喂給熊或者老虎,我就和天地永遠在一起。”周鳴鞘又灌了一口酒:“如果她過得不好……我就去掙錢,讓她過上好日子。直到她不需要我的那一天。”
他和母親之間複雜的關系,就像穆陽和穆懷田之間那些溝壑一般,這輩子的孽緣,下輩子才說的請,穆陽聽得明白。
穆陽到處摸煙,沒摸到,想起來似乎是在火車站門口被老陳沒收了。老陳管得太寬,穆懷田都不這麽管他。他只好開口:“現在,你去哪找?”
周鳴鞘眯起眼睛:“她沒走。”他說,“她一定還在港城。我感覺得到。她不會輕易停在一個地方,她和我一樣,是停不下來的人……她如果在港城找到一份工作,說明這裏有她的牽挂。我就在這裏找,找到她之前,哪也不去。”
穆陽擺弄着打火機:“好。那是你的事。”他故意顯得刻薄:“可你住到哪裏去呢?他們追你追得那麽緊。你靠什麽吃飯呢?我猜工地你一個也去不了。”
他說完,躺在沙發上,蓋着一件襯衫,回過頭來看周鳴鞘。他的頭發微長,垂在沙發邊。周鳴鞘看着他,忽然把啤酒罐一放,低下頭來俯視他的眼睛,鼻尖貼着鼻尖:“你這兒不是有雙人床嗎……”他聲音很低,“你不打算可憐可憐我嗎?”
周鳴鞘賣慘的時候真惡心,穆陽想。可惜他很受用。
穆陽故意向後躲,被周鳴鞘抓回眼前。他不明白一個人怎麽可以莫名其妙一夜之間生出這麽大的控制欲和占有欲,只好無可奈何地攤手:“難道也要我養你嗎?”
周鳴鞘說:“我很乖的,什麽都會。”
聽得穆陽雞皮疙瘩都起來。他當時怎麽沒看出來,那個沉默寡言、兇狠像匹小狼的年輕人,放下刀、褪下僞裝的外皮,被荷爾蒙沖昏頭腦後,會是這個樣子?他有些後悔了。
穆陽答:“你會閉嘴嗎?”
周鳴鞘說:“不會。”他補充道,“但你要是幫我洗個澡,我就會。”
他盤腿坐在沙發邊,一只手撐在茶幾上,就這麽漫不經心地撥弄着穆陽的長發,垂着眼睛看他,然後輕聲說:“幫幫我。”
這話太暧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