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
第二天早上曹晟已無蹤影,人去沙發空。他還是很識趣,只借住一晚,醒來就走,不給穆陽添任何麻煩。
只有一件事讓穆陽很煩:他說自己的摩托車被沒收了,過兩天要來借穆陽的。
穆陽皺眉頭:那是他的愛車,他一點也不想給人。可是曹晟也不饒人。最終,他退了一步,他念在他們是很多年的朋友的份上,說不用車時會把鑰匙放在門口。
自己來拿,弄壞了要賠錢。
曹晟答應了。
而周鳴鞘就這麽在穆陽家裏住下來。
他不能離開這間小屋子,因為周家的人在到處找他。所以白天,他只能乖乖地蜷縮在沙發上,等着穆陽回來,像被主人飼養的小動物,等待穆陽打包一份腸粉或是一份牛河回來喂他。
他有時憋了一天,很生氣,就讓穆陽用筷子喂他。撒嬌似的,但穆陽不吃這一套。
穆陽只會說:別惹我,不吃餓死。
周鳴鞘依舊黏着他。
他不知道穆陽白天都去做些什麽,反正肯定不上學。因為他連書包都沒有拿,騎着摩托車就走。
周鳴鞘只好百無聊賴地縮在沙發上。
後來膽子大,根本不聽穆陽“你敢下樓,我就打斷你的腿”的威脅,就去租碟鋪看電影。自帶光碟能少給兩塊錢,他就從穆陽的家裏找盜版DVD。那些光盤散落在一處,全是王家衛。
穆陽只看王家衛。
他調侃穆陽:不想你骨子裏還是這麽浪漫的人。
穆陽說:“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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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周鳴鞘就會好奇,王家衛究竟什麽魅力。
他坐在光碟鋪的小搖椅上,看完了王家衛的好多電影。看阿飛正傳,看堕落天使。看重慶森林、花樣年華,還看春光乍洩。然後他把穆陽堵在牆角,說,不如我們從頭來過。穆陽怔了一瞬,因為那一刻周鳴鞘眼裏的誠摯和懇求與張國榮并無不同。
然後冷靜下來,推開他:我們開始過嗎?
沒有。
他們只是慈善家和被救助人的關系。
穆陽是個大慈善家。
他是慈善家,周鳴鞘就是發黴的被單,或者拖把上百無聊賴長出的小蘑菇。他不能曬太陽,不能見人,也不能出去打工,他像一只小貓,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等穆陽開門。
他和穆陽說:“我像不像你包養的情/人?”
靠你吃靠你睡。沒有你會死。
穆陽不理他,他又說:“你要不要我暖床?”
穆陽終于冷冰冰地開口:“狗不準上床。”
周鳴鞘說:“是狼。你不要招惹野狼。”
于是穆陽終于大發慈悲,有一天搖着摩托車的鑰匙,張揚恣意地問周鳴鞘想不想出去玩。那時正好一線陽光打進來,照在他的臉上,他的眼睛是琥珀色,人柔軟,像春天的柳葉。周鳴鞘笑起來,乖乖地說:“想。”
穆陽說:“你求我。”
周鳴鞘很溫順:“我求你。”
穆陽問:“今天怎麽這麽聽話?”
因為想和你在一起。
他讓周鳴鞘坐他身後,環住他的腰。周鳴鞘就故意夾緊腿,夾緊摩托車,也夾緊他懷裏的人。他貼在穆陽耳邊問:“這車這麽寶貝,竟然舍得讓我坐?”
“那就滾。”
周鳴鞘不說話了,穆陽得意,像那些燦爛飛揚的年輕人一樣,輕快吹一聲口哨:“去哪?”
周鳴鞘說:“聽你的。”
于是他們去了很多地方。
他們沿着騎樓飛馳,穿過高架橋。他們開過要被開發成新樓盤的田地,走過那些起起伏伏的坡道。上下九和北京路,東山口,十三行門外的人行橫道,還有珠江邊上的霧與煙。
他們打扮得不像好孩子,路人嫌棄地側目。但他們不在乎。這是垃圾的生活方式,這是陰暗潮濕的地下的人出來曬太陽的權利。
他們是心甘情願爛死在沼澤裏的,不需要路過的聖母憐憫。
他們去酒吧,去樂隊,還要去和熱辣或是羞澀的女孩子跳舞——本來穆陽是這麽打算的,但是周鳴鞘不讓。因此穆陽只能看。
穆陽嘟嘟囔囔撒嬌一樣表達遺憾時,周鳴鞘眯着眼睛看他:“你和她們跳舞,我就生氣。”
“你氣就氣,氣死活該。”
“我生氣了你不好過。”
“你要把我怎麽樣?”
周鳴鞘避而不答,轉而問:“你要真核和她們跳舞,跳完了,是不是還要接吻?”
穆陽立刻懂了這人在計較什麽。
但他故作無知地皺眉:“确實,我們接過吻,不算什麽。那梁朝偉和張國榮也接吻,人家——”
“那是演戲。”
周鳴鞘一邊打斷,一邊沉沉地看着他,穆陽本想說“那我也是演戲”,但他只思索一瞬,立刻把這句話憋回去。因為他如果說了,周鳴鞘絕對會立刻、馬上,就在這裏就把他生吃活吞,把他每一寸血肉都占有。
他有些後悔招惹這個人,但心裏又有點得意。
他只好懶洋洋地攬住周鳴鞘的肩膀:“好,不和她們跳——”
然後故意把手裏的可樂灑在周鳴鞘身上。
涼絲絲的褐色的汽水浸透了他的襯衫,襯衫貼在年輕人滾燙的身體上,他的胸膛露出線條。
然後穆陽說:“你和我跳嗎?”
他們真像戲裏的人一樣,在小閣樓裏跳舞。很蹩腳,很難看,穆陽不忍回憶。但他忽然懂了,懂了杜可風那些充斥着誇張與陌生的畫面中,那些逼仄、悶熱、狹小的環境裏,人物為什麽會迸發出那麽大的熱情。
為什麽有人看人的眼睛會那麽動人,為什麽,有人吃醋、生氣都是可愛的。
周鳴鞘的眼睛會說話。
他們就這樣若無其事地飄蕩着、肆意着,浪費生命和青春。哪怕周鳴鞘已經沒有必要繼續逗留在他家裏,但是穆陽也沒說過什麽。
他們在游戲城裏打街機,最後覺得沒意思,把游戲幣都拿去抓娃娃。抓了很多只盜版□□熊和凱蒂貓,都堆在沙發上。穆陽有時躺在這些公仔玩偶堆裏,漫不經心地想:原來這個夏天是屬于周鳴鞘的。
這個夏天有雪的味道。
穆陽有一天沒打招呼,深夜出了門。他是有事,不跟周鳴鞘說。
周鳴鞘一個人孤零零等到很晚,三點的時候,穆陽回來。他看見周鳴鞘,問他怎麽還沒睡。周鳴鞘說:“擔心你。”
穆陽一怔,然後笑起來:“我又不會走丢。”
周鳴鞘說:“萬一呢。”
穆陽彎下腰脫鞋,解着鞋帶:“我去找曹晟。他和我借車,煩死了,胡攪蠻纏,我被他吵的頭疼,最後只能借他幾……”
話還沒說完,覺得被周鳴鞘抱住了。從身後,緊緊地抱住,于是聽到了周鳴鞘的心跳聲。
周鳴鞘悶悶地說:“所以見他,不陪我?”
穆陽點了一根煙,抽了一口,塞到周鳴鞘嘴裏:“吃什麽醋,傻子。”
周鳴鞘說:“吃你的醋啊。好酸。不想再吃了。”
穆陽眯起眼睛,把那根煙拿回來。他盯着周鳴鞘,目光裏有諧谑,他慢慢張開嘴,伸出舌頭,把煙卷進去。
勾引一般說:“這樣。”
周鳴鞘把他壓到沙發上,狼一樣啃他的肩頭和鎖骨。
穆陽推他:“滾蛋。”
周鳴鞘不松口。
穆陽只好讓他趴在自己身上,自己慢慢地抽煙。
他的眼神遠了,半晌忽然說:“你有沒有覺得,曹晟和我長得有點像?”
他這話不是胡說,曹晟的眉眼确實與他相似。他們都是南方人的秀氣的長相,可惜多了一些年輕人不該有的鋒利。就像刀。
周鳴鞘悶聲答:“有一點。只是一點。”
“嗯,”穆陽說,“我發現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原來有時都是一樣的。”
周鳴鞘雖然不知發生了什麽,但是聽出了他的話外之音。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很可憐。誰也逃不掉。
于是他輕輕蓋上穆陽的眼睛:“你不一樣。”他說,“你難過了,到我這兒哭。我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