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來人名叫曹晟,管他叫曹哥的有,叫晟哥的也有。總之是哥。
曹晟比穆陽大一歲,比周鳴鞘小一年。他上學晚,所以能和穆陽做同學。這個人鄰裏鄉親遠近揚名,提起來沒什麽好廢話的。一個字,“混”。
敢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混”。
周鳴鞘看一眼就知道。
他在二道白河曾經有個師父。這師父是滿族人,老獵手,箭術高超。他教他騎馬、教他用刀,教他如何在野外用石頭點燃一簇篝火,教他如何在風雪中徜徉天地。十四歲那一年,他和母親吵架,當晚迎着寒冬臘月最大的雪與風,牽着馬翻過圍欄,進了荒山。他在山洞裏生了火,想仗着師父教的本事過上一晚,夜深時,火滅了,看見綠眼睛。
這是狼。
山裏是有狼的,狼比熊還要可怕。熊會累,騎着馬跑上幾步,熊不再追,狼不是。狼也許是這個世界上最執拗的生物,它們會锲而不舍地追着你,直到撕咬下你腿根的一小塊肌肉。
那天夜裏,周鳴鞘遇到了狼。
他用小刀和狼搏鬥,風雷怒吼,馬蹄破空。他在狂風中浴血奮戰,筋疲力盡,在狼牙将将刺破他的脖子時,一刀捅穿了狼的肚子。血液噴射出來,濺在他臉上,那麽熱,他一時間迷住了眼睛。然而他從來沒有忘記狼死前的那雙眼睛。冷酷,頑固,咄咄逼人……
這就是曹晟的眼睛。
如果說穆陽是豹子,優雅而疏離,只有遭人欺辱才會窮追不舍,睚眦必報,而曹晟就是不問道理的狼。和周鳴鞘一樣,看上的獵物,不會放手。
曹晟是個危險的人。
他站在一旁聽曹晟和穆陽用粵語說話,半猜半蒙地知道,原來曹晟被警/察追。他說是自己今天太高興,high得發瘋,把摩托車騎得飛快,風馳電掣地殺進城中村,闖過了酒駕崗。被窮追不舍進到巷子裏,只能棄車而逃。
“他們把門全堵住了,出不去。我只能來找你。”曹晟說,“在你這兒住一晚。”
穆陽沉默片刻答應下來。但他的沉默忽然讓周鳴鞘感到疏離。
他能敏銳地察覺到,曹晟對穆陽來說,與其他的穆陽的那些狐朋狗友相比,要更特殊一些。他們是朋友——或者說,曾經是朋友。如今已經有了隔閡。那隔閡說深不深,說淺不淺,但足夠叫穆陽心疲力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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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鳴鞘有這樣的直覺。
果然,等曹晟說完前因後果,穆陽便翻箱倒櫃找出一床被子,丢在沙發上,指着枕頭對他吩咐:“睡吧。醒了再說。酒在冰箱裏。喝多少,就給多少的錢。”
曹晟說:“你和他睡?”
穆陽說:“曹晟。”他沉默片刻,“金盆洗手,還不遲。”
兩人再沒說話。
周鳴鞘跟着穆陽上二樓。二樓果然極其狹窄,他們躺下了,腿幾乎要交疊着放在一起,頭也必須額頭貼着額頭,極其親密地相互擁抱。
二樓頭頂有一盞小小的天窗,漏着一線的光,穆陽并不閉眼,就用手擋着臉,垂着眼睛安靜地看。
周鳴鞘知道他沒睡。他在數穆陽的呼吸。
于是他開口:“朋友?”
穆陽甚至沒有回頭看他,就已然心知肚明周鳴鞘想問些什麽。他指的是曹晟。
“以前的一個同學。”
“關系很好?”
“不好不壞。”
周鳴鞘折過臉來看他,語氣裏有難得的認真:“不要走太近。”
穆陽安靜片刻,終于笑着扭過頭:“我和你都走得這麽近,還怕他嗎?”言外之意周鳴鞘比他還要恐怖。可這人話裏的揶揄像撒嬌,讓周鳴鞘極為受用。
周鳴鞘便彎起嘴角:“我不一樣。我對你不好嗎?”
穆陽懶得搭理他:“曹晟和你想的不一樣。”
周鳴鞘并不反駁,但他伸手替穆陽蓋了蓋被子。屋裏點着風扇,正對着頭頂吹。吹的是暖風。這不健康,容易落下病根,但少年人火力太旺,必須吹。
穆陽伸展着他的兩條長腿,睡褲也不穿,就一件吊帶衫,輕快地躺在床上。周鳴鞘的目光暧昧地掃過一眼,只一眼,瞧見內/褲下微微鼓起的地方。他沒把穆陽看出什麽,倒把自己看熱了。
于是心虛地用被子把他的寶貝藏起來。
周鳴鞘說:“你看到他的手了嗎?”
穆陽偏過頭來。
“他的手上有顏料。顏料很特別,光下一閃,綠變藍,藍變綠,油漆一樣。那是什麽你知道嗎?”周鳴鞘說,“那是鈔票的顏色。那是特制的染料,很難洗。沾上了,一輩子都洗不幹淨,”周鳴鞘意有所指,“這件事,他告訴過你嗎?”
穆陽勾起嘴角:“沒有。”他頓頓,不等周鳴鞘指責,就說:“但我知道。”
穆陽忽然翻起身,壓住了周鳴鞘:“你以為我是什麽小紅帽嗎,大灰狼先生?”他開着無聊的童話玩笑,“這世道髒的事、臭的事,我樣樣都清楚。我有底線。那些過了我的底線的人,我會打電話叫警/察叔叔的,”穆陽繼續惡心人,“曹晟除外。我沒法舉報他。”
他壓在周鳴鞘身上,周鳴鞘看着他的眼睛,微微一頓。
“你看見他的手,卻只注意他的手指,而不注意他的手腕。你看見他右手手腕了嗎?”穆陽低頭,伸出手來挑弄周鳴鞘的一縷頭發:“斷了。後來接上。到現在都是軟的,拿不起筆,廢了。”
周鳴鞘一怔。
“他媽是個畫家,他爸卻是個混賬。吃/喝/嫖/賭/抽都沾,得罪了人,世紀初和人跑了。聽說去香港了,再也沒回來過,欠了一屁股債。債主找上門,他姐姐說,打工來還錢。于是拿上行李和他們去工廠了。很多年以後他才知道,”穆陽說,“去的不是工廠,是酒店。幹的不是正經生意,是賣/淫。”
“他再沒見過她,因為她死了。那時候,那地方死一個妓/女,很正常。甚至不會有人管。因為上下一氣。灰色是最危險的顏色。債主們又找上門來,這一回,知道他媽是個畫家。于是有了別的心思。”
穆陽從口袋裏摸出一張舊紙幣。他輕輕抖着這張新印的第五版人民幣,在周鳴鞘面前甩了甩。周鳴鞘莫名其妙。
穆陽說:“像嗎?”
周鳴鞘一怔。
“只要不進驗鈔機,沒有人看得出來,這是一張假/幣。”穆陽說,“而這只是曹晟他們印的第一批假/鈔。”
穆陽說着,垂眼“刺啦”撕了這張假/幣。斷緣是白色的紙皮,這才露出一點破綻。
“他是個天才,畫畫的天才,看一眼,就能原封不動地照着摹到紙上。一點細節都不會錯。可惜路子走歪了。你知道的,假/鈔也要打版。打版幾乎是最難的,過了這一關,你就能發‘橫財’。而正好,他的債主們,就幹這一行。他們一眼就看上他了,要帶走他去抵債。他媽不同意,被打得險些斷了氣。于是他跟着走了。畫畫只用一只手,左手,他是左撇子。于是他們挑斷了他右手的手筋,這樣他是廢人,不會有背叛的心思。然後就把他拖入泥潭。”
“他想過跑的,”穆陽說着,點了一根煙。聲音很輕,樓下的曹晟不會聽見。“他收集過證據。他跑出那個大倉庫,連滾帶爬地去了公安局,把一袋子印刷品鄭重其事地交到對方手裏。結果那些證據不翼而飛。第二天,他被抓回去,吊在頂棚上,遭了一天的毒打。他們拽着他的頭皮把他拖到酒店,他在滿座吃喝玩樂的人裏看見他找的那個警察。他才明白什麽叫深不見底。”
“他後來跑出來了。魚死網破,具體如何,我也不知道,總之鬧得很不愉快。東/莞他待不下去了。他跑到港城來,但是那些作坊是家族的,是一個城市連一個城市的,嶺南不幹淨,時至今日都是這樣,我猜他們之間大概有別的協議,所以他還有一條命。”穆陽說,“但那和我沒關系了。我只是偶爾收留他。我幫不了他,也救不了他。我只能冷眼旁觀。”
周鳴鞘說:“聽說過這裏黑。沒想過是這樣。”
穆陽把煙掐了:“哪兒不都是這樣嗎?你們北方就好到哪裏去?”
周鳴鞘閉上眼睛認真想了許久:“不好。他們不會這樣歇斯底裏,但做的事情更髒。他們喝掉的是我們這樣的人的血汗錢。”
穆陽說:“我和你可不是一種人。”
周鳴鞘說:“我說是就是。”
穆陽懶得再和他廢話,翻了個身要睡。他今天和周鳴鞘之間留下了一筆爛賬,已經不能算清。于是他不打算見這個人,起碼夢裏不要有他。
然而忽然覺得有人在撥弄自己的頭發。
周鳴鞘閑極無聊,伸出手來給穆陽紮辮子。他的頭發太長,确實适合紮一個小麻花辮。也不知他是從哪裏學的這個技藝,穆陽拍他的手。周鳴鞘就說:“我以前給我的馬這樣紮。我喜歡那匹馬。”
穆陽氣笑了:“我不是你的馬。”
周鳴鞘勾起嘴角:“但我喜歡你。”
穆陽啞然,才知道自己上鈎。他冷笑着翻了白眼,卻看見窗外的月光。月光幽靜,照在周鳴鞘身上,月光是冷的,然而不知為何,他覺得沉寂已久的心忽然有了動靜。
有人在黑暗中帶來光明。
于是穆陽讓他紮:“後來呢?”
“什麽後來?”
穆陽說:“那匹馬。”
“哦……”周鳴鞘笑笑。半晌,他拆開那條小麻花辮,順手弄散,手掌滑過穆陽的耳垂:“後來馬死了。後來我就遇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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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本文所有涉敏內容全屬瞎掰扯淡,無參考無原形無暗示無邏輯,不要細究。另:本故事無好人,角色三觀不代表作者三觀,杠我你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