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7

曹晟去和人飙車了。

半夜三點,大馬路上,引擎聲轟鳴震天響。他們瘋子一樣把油門踩到底,準備去找閻王爺喝酒。結果正好趕上交警出隊,被追了好幾條街。

曹晟被逮住了。

本來只是開個罰單,訓訓話的事情。但他被逮住的時候手裏有血,包裏有刀。于是立即就被押進局子裏去。

曹晟從前就有案底,假/鈔的事好幾次被賣,所以一旦被抓,這輩子就搭進去了。曹晟想明白這個利害,打定主意絕不能暴露身份。于是一口咬死說沒帶身份證。

他飙車那片兒不是這派混混常出沒的地方,那時候公/安系統也還沒全聯。臺式機壞了,讀不出資料,他們拿曹晟也沒有辦法。

可好巧不巧,老陳去那交接一個跨省追捕的嫌疑人,正碰上這事兒。他就瞧見曹晟。他和曹晟、穆陽這幫小兔崽子都是老熟人,面面相觑的一瞬間,曹晟臉白了。雖然很快鎮定下來,眼神裏多了破釜沉舟。

而老陳只是故意點根煙,在旁邊站住。

那時一個年輕小民警拍着桌子問曹晟:“你身份證沒帶,自己名字也記不得嗎?”

曹晟瞥了一眼老陳:“不知道。”

老陳把煙放下,轉身要走。然而這時曹晟像是想到什麽:“不。”

“我姓穆。”他說。

然後報了穆陽的名字。

老陳站住了。

他抖了抖手裏的煙,掉下來兩顆火星。火星砸在他手背上,老陳沒吭聲。他沉沉地看着曹晟,曹晟也只是沉沉地看着他。老陳到底沒有戳穿。

這事兒離譜,每個人都離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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戶口本裏,穆陽差一個月成年。“叫這小子鑽空子了”,他們說,于是只好把穆懷田找過來。老陳剛要拉着穆懷田到衛生間中去通氣兒,結果不知道穆懷田哪根筋搭錯,站在門口,人家問他這是不是你兒子,他說了句是。

曹晟都沒反應過來。

穆懷田面無表情地跟着民警進辦公室。

騎車事小,帶刀事大。有刀,還有血,更吓人。他們沒收了曹晟的刀,問他大半夜帶刀去做什麽,和誰打架了。曹晟沒法說,穆懷田也答不上來,那時只有老陳腦子轉得快。

“貓,”他吐了口煙圈,忽然開口,“他去虐貓。”

老陳走上前來,重重地踢了他一腳。曹晟立刻捂着肚子彎下腰去。

“這王八蛋虐貓,”老陳居高臨下地看着他,“我逮到他好幾回了。小兔崽子。”

曹晟知道這是報複,這是給穆陽出/氣。

所以沒說話。

他們真混賬,真混賬。

可為什麽還有人願意教訓他們呢?

穆陽微微偏着臉,周鳴鞘正拿裹着冰塊的毛巾替他敷高腫的左臉。他望向窗外,發現小巷子裏有霓虹燈管,一個女人正站在燈下抽煙。不時,另一個中年男人走過來,挺着肚子,用粗短的手指摸她的胸口,含糊不清地說着又髒又粘稠的語言……

然後兩個人便手挽着手走遠,只剩燈火留在穆陽臉上。

他正大馬金刀地坐在沙發上,周鳴鞘半跪在一旁,眯着眼睛給他上藥。

“疼嗎?”周鳴鞘問。

穆陽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周鳴鞘說:“活該。”

然後用力拿棉球摁他的傷口。穆陽皺眉。

他一邊皺眉,一邊上下找煙。人煩的時候只能抽煙。但是他摸了許久,沒找到煙盒,才想起來下午抽完了。他的煙瘾太重。

周鳴鞘沒好氣地給他塗着紅藥水,一邊說:“他經常打你?”

穆陽沉默片刻:“很少。”他知道周鳴鞘在問誰。

“穆懷田是個要面子的人。輕易不動手。”他癱倒在沙發上:“這回是看在老陳的臉上,曹晟才能寫個保證書走人。不然他完蛋,我也完蛋。真晦氣。”他說。

“曹晟經常幹這事?”周鳴鞘語氣不善。

“第一次。”穆陽說替他開脫。說着,他望向窗外,垂下眼睛,不知在回憶什麽。

半晌,他補充道:“說實話,我沒想到他會替我兜謊。”

他把手一攤:“可那和我有什麽關系呢?車不是我開的,刀也不是我拿的,進局子的人甚至不是我……穆懷田只是拿我撒氣。”他裝傻。

周鳴鞘收起藥箱:“那不是撒氣。”他輕輕笑了笑,擡手卻去捏穆陽的下巴。他這一捏,用了□□分力氣,疼得穆陽皺眉。穆陽這才意識到周鳴鞘似乎也在生他的氣。

果然,周鳴鞘說:“你活該。你就不該和他來往。”

穆陽沒反駁。

屋裏太悶,空氣像是凝滞了似的,動也不動。他們忽然覺得熱,熱得渾身難受,于是翻出天窗,爬到樓頂上去。樓頂很髒,瓦上有青苔,一些瓦片還松動了,極其危險,但他們不在乎地躺在上面。

頭頂是天空。

那時港城還不是文明城市,街道上到處是煙頭和口香糖。空氣也不好,夜晚看不見星星。只有一片片的烏雲,像是誰的煙囪通到了天空裏,吐出一卷又一卷渾噩的顏料。月亮只有細細的一彎。

一開始,誰也不吱聲,他們都在想自己的心事。直到周鳴鞘翻身下去,拿了兩瓶冰啤酒上來,丢給穆陽:“喝吧。心裏難受的話。”

他總是一眼看出穆陽怎麽了。

穆陽沉默,接過來拉開,聽見周鳴鞘問:“你說你沒有家了。為什麽?為什麽是他害的?”

穆陽想起今天發生的一切。

他盯着天空,在周鳴鞘看來,起伏的鼻梁像他故鄉的山。他愛那些山,愛那些自然世界的線條和色彩,所以,也會愛屋及烏地愛穆陽。

但這小混蛋看了他一眼,忽然笑起來:“和你有關系嗎?”

周鳴鞘說:“有關。你的所有事我都想知道。”

他灼灼地看人,穆陽就心裏一跳,心虛地扭開頭。

“況且,我知道你想說。”

穆陽苦笑:又被他看穿了。他确實想說。因為他委屈,他在等周鳴鞘問。他今天一直在想穆懷田和老陳看自己的眼神,那種恨鐵不成鋼的眼神,那種心痛、失望、被傷害的指責,他覺得很無辜。

我做錯了什麽?

我變成這個樣子,我願意嗎?我喜歡嗎?

你們欠我的愛,欠了十幾年,然後就想潦草地彌補……憑什麽?

我只是想保有孤單的童年的我的最後一點自尊啊。

于是他打開啤酒,和周鳴鞘娓娓道來:“兩年前,政/府派人來平南鎮,整個鎮子要拆遷。那兒要建一個大型實驗室。那塊地皮很值錢。他們本以為事情很簡單,沒想到這幫文盲格外頑固。平南鎮上沒有人願意走,我不走,我阿公阿婆不走,鄰居也不走,因為我們一起在那裏生活了太久……

“祖祖輩輩在那裏生活了很多年。”

那是幾個家族世代生存的地方,那是一片土地飽經風霜後的記憶。

明代,從江西遷到湖南,又從湖南遷到廣東,就此紮根。百年的風雲都挺過來,卻挺不過時代的變遷。他們從未想過,自己是被城市抛棄的人。

政/府給的條件并不差,按人頭給錢,一個頭十萬,再加地級市的一套八十平新房,帶軟裝,拎包入住。絕非虧待,可惜這不是該用錢衡量的事情。

——你的童年、青年、中年、老年,都在這片土地上度過,你祖輩的祠堂、墓地、靈魂的去與歸都在這裏……你記得每一片土地,每一棵垂柳,記得每一根牆角和每一條石板路上的青苔!

……可你一旦離開那裏,就再也找不回這些記憶了。

你會失去是一生的歸宿。

“我們這幫人負隅頑抗,拆遷組都要放棄了,直到穆懷田回來。他挨家挨戶地敲門,告訴他們這是國家的政策,這是國家的安排,告訴他們城裏的生活有多好,從此以後他們就是人上人。這樣的話術讓許多人同意在文件上簽名,除了我阿公。”

“阿公是族長,是長輩,是這個家族最後的……子孫,堅決不同意。穆懷田勸也勸過,吵也吵過,最後,瞞着阿公簽字了。沒辦法,房産證是他的名字,是當年他和我媽結婚,阿公作為唯一的長輩送的禮物。他就這麽背叛了。”

“這件事他一直不允許我們告訴阿公,可他沒想到拆遷組事多。他們帶着‘拆遷先進戶’的錦旗和胸牌到家裏,不小心捅破了這件事。阿公一個人在後院坐了很久,久到大家都忘了他有心髒病。當晚田裏燒起大火,那一年的稻谷全沒了。我看到阿公的最後一眼,是他舉着火把,站在山頭處。”

從此生死永隔。

周鳴鞘沉默許久:“你恨他?”

“其實不那麽恨。”穆陽喝了一口啤酒:“其實我沒法怪他。其實……”他這樣說,頓住了。

他沉默了很久,似是覺得沒什麽好說的,最後才笑:“那是螳臂當車,那是逆流而上,确實不應該做的。我不怪他。我恨他不是因為這一件事。”

“我讨厭城市,周鳴鞘。”穆陽很少完完整整地叫他的名字,但此時他這麽做了。“我讨厭城市。這些冰冷的建築,這些小汽車,這些燈這些人……都讓我覺得很冷。我覺得城市像囚籠,你會忘記風從哪裏來,會忘記柔軟的泥土、藻荇是什麽觸感,會忘記田裏的稻禾,忘記野鴨和青蛙的聲音,忘記自己是誰,忘記生命有多麽的……總之你和這片天地格格不入。”

“城市是被量化的,周鳴鞘,多可怕啊,人可以被數字衡量。我居然被財富、地位、身份的數字計算着、比較着,那我和機器有什麽區別?穆懷田想我做機器。做一個城市裏的機器,他要我變成擁有相同程序的機器人,吃飽喝足,忘記感情也沒關系。可我不想這樣。”

穆陽喝完一罐酒,很有公德心地把它捏扁了,順着天窗丢回屋子裏:“我恨他十幾年不出現在我的生命裏,已經缺席了,卻要表現出一副好愛我,都是為了我的樣子。我從來不想要這樣的愛,從來不想他替我做決定,可是……”他忽然頓住,抱着頭躺下,自嘲地一笑:“算了,和你說什麽呢?說不明白。”

可周鳴鞘皺眉:“我明白。”

他輕輕抓住穆陽的手腕,用拇指摩挲他手腕上一顆小小的痣:“我媽抛棄了我。我知道那是什麽感覺。”

他愣住了,發現周鳴鞘的眼底有星光。他忽然意識到,一直以來,天上沒有星星,周鳴鞘就做他的星星。他沒有太陽耀眼,也沒有月亮柔和,但他會執拗地挂在天上,北鬥一般等你來找。

于是一陣晚風吹來,心猿意馬。周鳴鞘眼神一暗,壓住穆陽的手腕,穆陽沒有反抗。

他喜歡周鳴鞘,喜歡他自由散漫桀骜不馴,喜歡他和自己一樣,是這個世界的不被馴服的野馬,執意要和人類對着幹。這是少年人的偏執,他喜歡這種偏執。在此之前,他一直防備周鳴鞘,覺得親吻是底線,比這再越界,什麽東西就變了。

那樣的話,他心裏會惶恐。

可此時,看着周鳴鞘的臉越來越近,他的呼吸拍打在自己身上,看着他眼底倒映出自己的迷蒙一般的神色,他心裏忽然不可控地柔軟下去。他覺得無所謂,越界就越界,變就變,從此之後一生都成為周鳴鞘的囚徒,也無所謂……于是下意識閉上眼睛,等待他們之間的第二個不受控制的吻。

然而讨人厭的刺耳的電話鈴卻響起來。

周鳴鞘的身體猛地一頓,穆陽則是幡然醒悟。

他紅了臉,立刻起身,別開周鳴鞘的眼神。

周鳴鞘有些落寞。

但穆陽心中那一瞬間鼓起的勇氣此時已經完全消散了,他又變成了畏畏縮縮的小蜘蛛,猶豫着不想離開自己編織的網。

于是摸出電話。

是曹晟。

他知道沒好事,但心裏卻有些慶幸,感謝曹晟的來電。

——這個吻如果當真發生了,就回不了頭了。他們之間的第一個吻是沖動的,誰也不在乎,吻就吻了,可以當沒事發生。但此時不同,和以往的所有都不同,如果放任周鳴鞘吻下來……

他會徹底淪陷。

于是穆陽有些煩躁地抓了一把頭發,接起電話,不耐煩“喂”了一聲。

然而那邊傳來的聲音更讓他暴躁。

那是叽叽喳喳的聲響,像是在酒吧或是什麽別的亂七八糟的地方。他幾乎能從信號裏聞到對面的煙味,來電的人聲音卻陌生。他像是喝的神志不清,說話都含糊,喊了半天,穆陽才聽明白。

對面說:“喂,曹晟是你兄弟吧,他這小靈通倒是蠻新,就你一個人的號碼,草,這狗娘養的——”

穆陽叫他說重點。

對面頓了頓,然後噼裏啪啦地告訴穆陽——

你朋友在我們這裏喝酒、釣凱子,結果不知道幹嘛,開始撒潑一樣罵街,還把服務員打了。搞得一片狼藉,結果身上居然一份錢沒有,全是假/鈔!你過來,該賠錢賠錢,該道歉道歉,你要不來,別逼我們送他進局子。

穆陽覺得還是和周鳴鞘接吻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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