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
穆陽到底沒法抛下曹晟不管。他是唯一一個從小陪着穆陽長大的人。
他抓上一件襯衫外套就要出門。周鳴鞘不放心,非要跟着。
他們騎着摩托車上了跨江大橋,晚風把他們的頭發與衣服向後吹,他從前沒覺得周鳴鞘的手掌那麽熱,此時緊緊地锢着自己的腰,穆陽覺得腿軟。
那夜店沒在什麽正經地方,一條街上有網吧、酒吧、迪廳和棋牌室。烏煙瘴氣,人多眼雜。可他們趕到時,卻看見曹晟在門口發錢。
一張又一張的大面額的新鈔,全發給女人,可惜,是假/幣。
曹晟應該是自己都不記得,他擁有的所有財富,不過是一張張的假/幣。
穆陽走過去,一把揪住曹晟的衣服領口,然而還沒開口罵他,被曹晟重重甩開。他像撂一件垃圾一樣撂開穆陽,張口讓他滾。
穆陽當場火了:“你他媽在局子裏報我的名字讓我給你背黑鍋,你現在給我甩臉?”
曹晟沒理反比有理更猖狂:“草/你/媽,別管我。”
然後把嶄新的紅色的大面額的紙筆往空中一撒。旁人蜂擁而上,他站在其中一動不動,像淋了一身的血。
瘋子。
若不是街道上到處都是側目的行人,穆陽會當場和他動手。但他長吸了一口氣,難得脾氣這麽好,把火壓住了。
他這是給曹晟一個面子。
最後的面子。
他不耐煩地遣散那些纏着曹晟不放的女人,被女人嬌怪地推了一把。女人湊近時他才發現,那些濃妝豔抹的女人都是同一個職業。行走在夜色裏的職業。而她們之中還有許多年輕、約莫十五六歲的孩子。
回過頭來,才發現曹晟身後冷冰冰站着一排人,看小醜一樣看他們。這些人是夜店的工作人員,在等曹晟發完酒瘋,然後拉他進去算總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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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陽抛下曹晟,徑直走上前來:“要賠多少錢,我來。”
邊說邊去口袋裏摸鈔票。然而對方說:“不是錢的問題。給你打完電話後,他還把我們老板打了。”
穆陽手一頓:“他為什麽要打——”
話還沒說完,那醉鬼從後面撞過來,把穆陽撲得一個踉跄——曹晟身上全是伏特加的味道,鬼知道這小兔崽子喝了幾大瓶。
他抓住穆陽的胳膊,不讓他掏錢,嘴裏罵道:“你他媽的,你們老板是禽獸,你們他媽的都是垃圾,你們……”
你們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孫子,這樣模模糊糊地罵了半天。
最後穆陽沒耐心聽他胡說八道,把他重重掼在牆上:“閉嘴。”他說,“曹晟,最後一次了。”
那句“最後一次”似乎讓曹晟安靜了一瞬。
緊接着,他冷笑起來:“別最後一次。你現在就別管我。”
穆陽不想再和他廢話,跟着人往店裏走:“你們要多少才能私了。”
對方伸指頭,熟練地比了個七,顯然處理這樣的事情得心應手。
穆陽站住:“我沒那麽多錢。”
“沒錢就找條子。多坐兩年牢。”對方說,“老板四千,服務員一千,收拾地方一千,酒錢一千。你看看這東歪西倒的桌子椅子,我算你很便宜了。”
穆陽沉默許久,從口袋裏摸出一疊新鈔。出門前到銀行取的,卻只能在他手裏停那麽短短的十幾分鐘。他還沒摸夠。
他點了又點,最終還差幾百塊錢。曹晟此時不知從何處抄起一根木棒,沖着酒櫃就要去。夜店裏沒有人,只有玻璃碎片,而店員并不阻止、因為曹晟砸得越多,他們能向穆陽獅子大開口要得就更多。于是周鳴鞘眼疾手快跑過來,一把将人抓住。
他往曹晟臉上潑了一杯冷水——很仁慈,沒動手——曹晟安靜下來。
穆陽翻遍了身上的所有口袋,沒再摸到整錢。他沉默片刻,走向周鳴鞘。然而他還沒開口,周鳴鞘先發制人:“你不應該管他。”
穆陽沒說話。
曹晟反而笑:“聽見了嗎?別管我。”
穆陽垂眼。他重重給了曹晟一腳:“我讓你攢錢。你當時答應了。現在你惹出亂子,不能找我。你錢呢?”
曹晟笑眯眯地看他:“真錢沒有,假/鈔千萬。你要哪個呀,穆哥?”他哈哈大笑:“錢?錢有個屁用!老子全燒了!燒得一點灰都不剩,全揚了!”
曹晟像個瘋子前仰後合,周鳴鞘退後一步,冷眼看着他在地上吐出一晚上的食物。
他已經徹底瘋了,穆陽知道。這不僅僅是酒瘋,而是……
一種心如死灰的瘋。
穆陽想起他帶着刀子飙車的那天,他心裏一沉。
曹晟遇到事了。
他意識到這件事,壓住了心裏的火,沒再說什麽。他轉身回到櫃臺邊。
周鳴鞘看出他的打算,立時喝道:“穆陽!”
穆陽置若罔聞,把那根純銀的項鏈從衣服裏掏出來:“這個值五百。你随便拿去一個店鋪當。多餘那點錢算我買你閉嘴。”
店員眯着眼睛掂量片刻,答應了。
穆陽轉身,一腳把曹晟從樓梯上踹到街下。
他們離開夜店。
曹晟太醉了,哪也去不了,賓館也不會收,因為他們知道這樣的人來路不明,不能留。穆陽最後只能帶他到家樓下一家牛肉火鍋店裏去,那家店徹夜地開,啤酒種類很全,是專門為他們這樣的蟑螂準備的。
正好沒吃飯,穆陽心想。
他像拖一個巨大的包袱拖着曹晟往前。
周鳴鞘也沒吃,于是坐在旁邊。
他們把沙茶醬和豆醬拌在一起,倒入蔥花香菜,要了三花趾、匙柄、吊龍和牛肉丸。他們坐在清湯鍋的白霧之中,互相看不清臉,點完菜後,周鳴鞘掃了一眼菜單價格:“你仗勢欺人,準備吃霸王餐?”
穆陽看他一眼:“還沒窮到那地步。”
周鳴鞘頓了頓:“不是山窮水盡?”
穆陽冷笑。
周鳴鞘頓時想明白:“剛剛是賣慘?”原來這小子剛剛說“沒錢”是裝可憐,哄騙店員少他三百塊。周鳴鞘問“項鏈也是假的嗎。”
“不,”穆陽搖頭,“項鏈純銀的。是真的。而且就算不是純銀……它也是真的。”
周鳴鞘至今不知道項鏈裏會是誰的照片。
他們倆人一筷接着一筷,沉默地在夜色中填飽肚子。年過五十的老板翹着腳坐在一旁看小電視,對于他們的動靜一點也不在乎。
他是一個孤獨的老單身漢,當過五年屠夫,五年菜農,然後一直經營這家小店。他見過很多不同種類的人,對于生死沒有畏懼也沒有期待,所以沒有什麽吓得到他。
他們吃肉,曹晟睡覺。他終于鬧完了,死豬一樣趴在塑料圓桌的邊緣做夢。他沒發出一點呼嚕聲,像孩子似的,直到周鳴鞘與穆陽喝完兩瓶半的啤酒,他才垂着眼睛爬起來。
這會兒看着倒是醒了。
穆陽拆開一次性筷子遞來:“吃。”他意簡言赅地說,“吃完了,就別見了。“
原來這是一頓隆重的斷交飯。
曹晟睡得眼窩紅腫,顴骨上還有瘀血。他聽懂了穆陽的話,沉默盯着筷子片刻,到底接了過去。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然而他只吃了兩筷子,“啪”地把筷子一摔,打開一瓶酒:“車給沒收了。這事兒我對不起你,我賠給你,以後不聯系了。”曹晟說。
穆陽專心致志地在鍋裏撈山藥。他給自己撈了一塊,又垂着眼睛找下一塊。他撈到極其完整圓潤的一塊,放到周鳴鞘碗裏,沖他揚了揚下巴,沒搭理曹晟。
曹晟又說:“還有你給我墊的錢。一共多少錢,你算着利息,過兩天,我一起還。”
穆陽又從鍋裏撈出一只手打牛肉丸,丢到碗裏。他看着淺灰色的牛肉丸沾上腐乳和沙茶醬的顏色,像地球在宇宙的深黑中打滾,漫不經心地用筷子撥弄它。
半晌終于賞臉,吹了兩口氣,對着曹晟:“我不要,嫌髒。”
曹晟沉默:“我不是故意讓你背黑鍋。你知道我不幹淨。”
“我不是沒讓你金盆洗手。你不聽。”
“我走不掉,穆陽。”
“你放屁。”穆陽說,“老陳讓你騙他們到酒店門口,帶着人等人贓俱獲一網打盡,你答應了。那年冬天只有三度,下大雨,濕冷,老陳帶着人蹲了三天,可是你沒來,”穆陽說,“你不是走不掉,你是不想走。”
曹晟冷笑一聲,“啪”地把酒瓶一放:“你懂什麽。”
“我不懂。是,你倒黴,你有理,所以你就拿着假的鈔票去害像你一樣的人。”
“他們不找我,還會找別人。”
“你以為,你姐姐是怎麽死的?”
曹晟驟然頓住,下一秒,“啪”地把酒瓶往地上一砸,碎成千萬顆玻璃片。亮晶晶的,星河一樣,倒映的卻是少年人冷厲的眉頭。
屋裏安靜了一瞬間,只是一瞬間。在這個瞬間裏,他們互相看着對方的眼睛,像是想用目光把對方捅穿。屋裏只有風扇吱呀響,聽起來似是風被扇葉抽打得哭了。外面忽然下起大雨,“刷拉”一聲。一只蒼蠅飛進來躲避,就落在銅鍋上。
“嗡嗡”,“嗡嗡”。
它這麽扇動着翅膀,沒完沒了,仿佛永遠也不會停。
可它到底是停了。
就在它收起翅膀,安心趴在一片燙好的吊龍上睡大覺時,屋外響起一聲驚雷。驚雷之下,曹晟猛地掀翻桌子,朝穆陽撲來。而周鳴鞘也幾乎在同一時間站起來,回身把穆陽擋在身後。
只可惜,穆陽的動作比他更快。
他們早就知道對方在找架打,因為他們自己也是。他們壓抑到了極點,窮途末路,注定要在同一刻爆發。
穆陽避開被掀翻的桌子,靈巧地踹開塑料凳,一手刀劈開曹晟砸過來的拳頭。
“你別管。”他只來得及吩咐周鳴鞘這麽一句話。
然後,兩頭野犬便撕咬在一起,熱湯四濺。
雨下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