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7
暴雨忽然傾盆而下,周念親消失在巷子街頭的時候,雨劈頭蓋臉打下來。周鳴鞘杵在店門口,沒有傘,被澆成落湯雞。店老板招呼他,問他飯還吃不吃,好心拿了毛巾,叫他進來擦一擦。
但他只是野兔似的,忽地蹦起來,掉頭沖進雷電裏。
要去見一個人時,千刀萬剮也攔不住。
穆陽為了找他走遍了港城,今日,他為了找穆陽,也迎着風雨跑遍了大街小巷。他去穆陽家敲門,沒人;去他平時看別人打電動的地方,沒人;去他們窩在一起喝橙味汽水、黑暗□□同看盜版王家衛、翻過圍牆打籃球的那些地方找,都沒有人,最終冷靜下來,知道穆陽一定是去喝酒。
他太了解穆陽,于是到街上酒吧裏挨個地找。
他找到穆陽時,穆陽正坐在卡座盡頭,伸着長腿,沉默蜷縮在五彩斑斓的燈光中。他脖子上裹着一圈繃帶,想來是心情不爽又和誰幹架了,微長的頭發依舊死皮賴臉地不去剪,狼尾巴一樣垂在耳後。鼻梁上貼着一只創可貼,隐約露出結痂的傷疤。
他皺着眉頭,懶洋洋陷進沙發裏,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烈酒。
那是他行屍走肉一樣茍活在這個世上的第三天。三天前,他偷偷跑去見周鳴鞘最後一面,他把那張照片交還給周鳴鞘的母親,覺得萍水相逢也就這樣了。一生的緣分到此為止,從此陌路,不會再有任何交集。
于是他的一身骨頭像是被人剝皮吸血,抽走了似的,再提不起力氣。他想讓腦海裏那個名叫周鳴鞘的混蛋滾出去,但是做不到,沒有辦法,只能靠酒精麻痹。
狐朋狗友陪他來喝酒,一個關系好的鐵哥們攬他的肩膀:“陽哥怎麽有空來喝酒,新鮮事喔!我請我請,喂,看不見是誰啊——趕緊去找幾個好看的過來啊!”
這人姓曾,大家叫他阿曾。阿曾是沒錢還要裝闊的色/鬼,所以只能算花花乞丐。
從前穆陽偶爾也會來喝酒,不過只是陪他們高興,絕不和陪酒的女孩多說話。他雖然混,但是記得小時候阿公的一些教誨。人是最難纏的,惹什麽都可以,不要招惹人——他當時招惹周鳴鞘的時候怎麽沒念着這句話?
不過這次大跌阿曾的眼鏡,因為穆陽居然主動和女孩喝酒。阿曾笑得惡心,給女孩抛媚眼:“他好不容易給面子喔,這麽帥,你有福啦!”
穆陽不訓他,只是一杯一杯喝。
于是那時,那個穿一身閃閃發光的亮片吊帶裙的女孩給他開了第三瓶,倒滿推到眼前:“看你的樣子,像是很喜歡你說的那個人。喜歡就去追回來啊,”她托着臉的手上指甲極長,紅豔豔的,“大不了低個頭認個錯,女孩子嘛,哄一哄就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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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這行的女孩心都很細,再加上借酒澆愁的人心事多,三言兩語,她們總是能把別人的秘密都騙到手。穆陽也無法招架。
他沒和陪酒妹解釋,他口中的那一位不是女孩,也不想反駁她說的“像是很喜歡”,沉默片刻,只是悶悶地答:“我沒錯。”
女孩“切”了一聲,往後一仰,鎖骨上搽着粉,亮閃閃。脖子上廉價的塑料項鏈亮閃閃,嘴唇上一枚銀唇釘亮閃閃,眼皮褶子裏塗的閃粉眼影也亮閃閃。她整個人閃着光,好像不會難過似的。她說:“你們男的都這麽說,沒錯沒錯,其實都是你們的錯。再說了,就算不是你的錯,你也要會哄人。”
穆陽有點醉了,執拗起來,紅着臉發酒瘋說:“我就是沒錯!”
說完微微抿了嘴,委屈得可以挂油瓶。
“好好好,沒錯就沒錯嘛,”女孩沒見過這種認死理較真的客人,只好反過來敷衍他:“是她的錯,她不知道珍惜。”她覺得自己簡直犯賤,為什麽要幫客人解決情感問題。
結果穆陽說:“不……是我推開他的。我是……下水道的老鼠和蟑螂,系樂色,不能擋他的路。他該有很好的……人上人的生活。”
女孩沉默片刻:“你是樂色,我是什麽?”
穆陽擡頭瞥了她一眼。他的眼睛很漂亮,女孩有一瞬的怔神。
穆陽沒有說話,他的思緒在這一瞬間游離,飄去了很遠的地方。他望着窗外,冷幽的月光被五光十色的街道撲在身下,影綽照進酒吧裏,人們身上的汗珠和脂粉一樣閃爍,他一瞬間想起兩個多月前,他第一次見到周鳴鞘,他們像小獸一樣撕咬着打架,互相絆倒在馬路中央,身上也是這般。
他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麽要趕周鳴鞘走。那是一種介乎少年的頑固與青年的冷靜,是做出的象征着成熟的選擇。他太清楚自己是誰,知道他能望見的天空只是閣樓頂上那小小的一片,連一只完整的月亮也盛不住。可周鳴鞘像一只鷹,鷹擊長空,本該有更高闊的天與地。
所以歸根到底,只是因為……
“夏天要結束了。”女孩忽然說。
穆陽一驚,因為她居然說出了他的心聲。夏天要結束了,一個情迷意亂的夏天要結束了。夏天結束,熱浪褪去,他們不能再在沙灘上裸泳,白色的魚會糾纏着渴死。
但女孩只是說:“你的眼睛好漂亮。我以前有個好朋友,也有一雙這樣的眼睛。但她是女生。”
穆陽示意她繼續。
“我那時還在上初中啊,很小吧,現在我聽起來都覺過分,”她狡黠地笑起來,細長的眼睛彎如月牙,雀斑浮到腮紅之上,“但當時不會想這麽多。”
她說:“我和一個女孩在洗手間裏接吻,記得天很熱,身上會出汗,襯衫濕透了,頭發一絲一絲黏在額頭上。什麽都不知道了,只知道人的身體很軟。原來是那麽軟的。”
“女孩不會被懷疑啦,上初中誰不是和閨蜜手拉手?感覺做什麽都要粘在一起,吃飯只要一只勺子、一雙筷子。”她撐着下巴,聳了聳肩:“我們還約好說初中畢業一起要考某所高中,她學理,我數學不好要去學文,這樣高中也在一起,四舍五入,一輩子都可以在一起。”
“不過沒有那一天。”女孩招招手,要了一杯新的薄荷酒,“我出錢啦,這杯不算你賬上。”
但穆陽搖搖頭,将鈔票放在桌上:“買你的故事。”
女孩一頓,露出笑容,桌下的小腿來回晃。
“嗯……那是在初三吧?有一天上自習課哦。好像也是一個夏天,不記得了,但是印象中樹冠間隙中的陽光像蟬,蟬鳴在響,然後天暗下來,晚霞鋪過來,像火舌一樣捧着那顆太陽……我們互相看了一眼,覺得好熱,好躁,然後躲進衛生間裏。”
“在那種地方還能做什麽?接吻而已啦。”她說,“沒想到那天衛生間裏有個變态。他躲在旁邊擺弄照相機,偷拍,咔嚓一聲,然後全校都知道了。”
女孩沉默了一會兒,回憶像霧一樣把她攏起來。
片刻後,她幹笑,撩起了耳邊的一縷頭發。這時,她那些鮮豔美麗的指甲忽地黯然失色。
“她是個很好的人,我舍不得啊。被停學了一周,最後那天的晚上,她跑到我家樓下喊我。我住二樓,其實很矮,伸手就能碰到她,但是我躲在走廊下,蜷縮着,沒有露臉。因為她說叫我和她一起,離開這個地方。她什麽也不怕。”
穆陽将面前的酒杯舉起,仰頭喝盡。這時樂隊跳起來,吵鬧的聲響充斥着每個人的大腦。穆陽的聲音便顯得遙遠:“你不去,是對的。”
“我那時也自以為是地這麽想。”女孩說,“所以第二天,我去和老師說,是我強迫她,是我哄騙她,是我勾/引她……反正都是我的錯啦。然後老師心安理得地把她摘出去,把我開除。我覺得挺好的。”
穆陽垂眼。
“後來她去了我們說的那所高中,學了理科。成績一如既往地好,是那所學校第一個考進北京的人。前兩年她還一直來找我,但我一直躲,後來換了手機號,換了住址,去別的地方打工,她找不到我,就不再找了。”女孩握緊了酒杯,“我聽人說,她畢業,又考了研究生,然後去銀行上班,然後去一個什麽叫投行的地方……我也不懂,反正過得很好,有車有房,女強人。我一直以為她過得很好,把我忘了,不再和我糾纏,當然會走得更遠……”
“但三個月前,她跳樓了。”
女孩的身體抖起來,塗着鮮豔口紅的唇瓣顫動着,露出不再是銅牆鐵壁的白牙。
她說:“他們去整理她的遺物,只找到我的電話號碼,只能聯系我。然後告訴我,房間裏只有一個人的照片。只有和一個人的泛黃的書信,只有一個人送她的幼稚的內衣和廉價的化妝品……只有一個人。”
只有我。
“是我害死她的吧,我一直這麽想。她一定恨我恨透了,恨我為什麽那麽殘忍,一句話的機會也不留給她。”女孩吸了吸鼻子,把眼底的淚光藏起來。她故作輕快地聳了聳肩,“但這些事情我都不會知道了。她已經死了。錯過就是錯過啊。”
“我只是個初中辍學的打工妹,每天只會陪一些無聊的男人說無聊的話。但你不一樣,你讓我想起她,讓我想起我自己……大道理我不懂啦,但是,我總覺得……”
“你和我做的事,并不對吧。我們沒有資格放棄一個人……因為愛是狡猾的、脆弱的、根本不能彌補的東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