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願生生世世再不生帝王家
正是丹桂飄香的季節,随着微風飄落的桂花似是用盡全部的力量散發出甜膩而濃烈的香氣。
然而即使這樣傾盡了所有的芬芳,都掩不住鋪天蓋地而來的血腥之氣。
布置華麗的宮殿裏,身穿着淡紫色宮裝的柔媚佳人懷中擁着七八歲的孩子正在步步後退。
眼前發生的一切宛若噩夢一般,讓她難以相信,可觸目驚心的血跡,滿眼橫七豎八的屍體,耳輪中還回蕩着的慘叫聲,都讓她無法不相信,這就是事實。
濃重的血腥氣息似是透過她全身的毛孔正在拼命侵襲着她所有的感官,淚水已經模糊了雙眸。眼前只剩下那身穿金黃色錦袍的中年女子,她身上五彩的錦鳳耀得她雙目刺痛,淚便落得更急了。
那中年女子滿臉的疼愛和憐惜,急切的對着她張開了雙臂,“柔兒,到母後這裏來,柔兒,難道你不認識母後了嗎?”
淡紫色宮裝女子搖着頭,渾身都在簌簌而抖,她又如何會不認識與她朝夕相伴了十四載的父皇和母後呢。可眼前這兩個人,真的是她的父皇和母後嗎?這兩個剛剛殺死了她丈夫的人。
十年前,她和番出嫁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對着那個陌生的男人,她恐懼到了極點。他卻給了她溫柔的愛意,給了她所有她不敢期盼的疼愛和憐惜。
她終于從心底接受了他,終于孕育了他們共同的孩子。今日,便是她的兒子要被封為太子之日,她滿懷欣喜的迎來了她多年未見的父皇和母後。可誰知道,迎來的卻是如此一場殺戮。
他死了,被割下的頭顱上虎目圓睜。那雙眼早已經失去了生命的光彩,卻還似在緊緊盯着他。
他剛才還在對她說:“等我們的孩兒長大了,我就帶着你遠去天涯,只有我們兩個人,無論滄海桑田變幻,我們總是在一起的。”
她便露出幸福的笑靥依在他的肩頭,男性特有的氣息包裹着她,她是如此熟悉他的氣息,那氣息就代表着溫暖而安全。
可不過一盞茶的時間,他的話語還在她的耳邊回蕩着,他的人頭就并呈了她的眼前。那濃重的眉,那挺括的鼻梁,那一見了她就會向上彎起的唇角,曾經她所熟悉的一切,此時卻是如此的冰冷,如此的陌生。
他死了,死在了她父皇的劍下。他致死都沒有閉上眼,甚至只來得及跟她說一句話:“護着麟兒……”
她歇斯底裏的尖叫着,卻看見一名侍衛持刀向着麟兒砍去,素來與她交好的貴妃不知從何處突然撲了出來,用身子擋住了那刀,一把将麟兒推入她懷中,她護着他步步後退,眼睜睜看着金國滿朝的大臣被屠戮殆盡。
母後對着她張開是雙臂,溫柔的喚她出閣前的名字,“柔兒,柔兒……”一聲聲似是杜鵑泣血,含着酸楚。聽在她耳中只覺得肝腸寸斷。
可她不敢過去,她不敢放開護着麟兒的雙臂。父皇那一劍刺下的狠厲臉色,那嗜血的眼眸,讓她心驚不已。
“柔兒,聽你母後的話,好孩子,父皇和母後帶你回家,你依然是我東晉國的嫡出公主,父皇會給你找個配得上你的好兒郎。好孩子,這裏的事,就當是一場夢,忘了它吧。”
鳳靈柔轉過頭去,尋找着聲音的方向,父皇的臉上早不見了剛才的陰狠與毒辣,只剩下了一張慈愛的面容,那曾經讓她的內心充斥着濡慕之情的面容。
可他口中吐出的話語呢?是一場夢?她所有的愛與癡戀,她親生的兒子,他讓她當一場夢?
他到底懂不懂感情,他不是也與母後鹣鲽情深嗎?他怎麽能這樣說,他怎麽能說得出如此殘忍的話語。
一場夢,這三個字如同一柄尖利的匕首狠狠刺向了她的心,她甚至聽到了自己的心在滴血,那滴答滴答聲交織了他頭顱上滴下的血水,在她腦海中掀起驚天巨浪。
她忽略了什麽,是的,夢是不會留下痕跡的!他們……他們要殺了她的麟兒!不,絕不!她就算是死了,也不會容許他們傷害麟兒的一根汗毛的。
這是她的兒子!
鳳靈柔的手在麟兒的胸前環繞而過,将他更緊的擁入自己懷中,手臂經過他的胸口,她心中驟然一痛,仿佛在瞬間被人攥住了心髒般。哪裏是麟兒身體上胎記的所在,與他的一模一樣……
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珍珠滾滾而來。父皇身上那明黃色的錦袍上繡了龍,用金線盤繞編制而成龍,騰在絲線細細勾勒描繪的五彩祥雲之間,那是手最巧的女子用盡了心血,所以才有如此栩栩如生的圖案。
她曾經好奇的伸手摸上去,那略帶粗糙觸感的金線劃痛了她的手指,她把臉皺成了小小的包子,父皇便大笑着将她高高舉起。
幼時的點滴浮上了心頭,她憑借着對父皇最後一點情意開口,“父皇,麟兒還小,他是女兒的骨血,父皇……”
她向着他祈求留下麟兒的性命,讓他做庶民也罷,做仆役也罷,甚至是軟禁他一生都不妨,她只求能留下麟兒的性命。
一抹她熟悉的身影踏着滿地的鮮血而來,他渾身浴血一張臉宛若千年不化的寒冰。
蘇龍!鳳靈柔的雙眸驟然收緊了,心中驚駭不已,他不是她的侍衛嗎?他為何會到此,為何毫發無傷卻有滿身血污?難道他……
她如此的信任他,只因為他是她從東晉國帶來的人,她如此的倚重他,沒想到連他也……
是了,他是東晉國的人,他是父皇人,是她天真了。她以為一切都如父皇所說的一般,只要兩國聯姻,就世代為兄弟之邦。
她信了,她竟然真的信了……
她全心全意去愛那個陌生的男子,全心全意去愛這片土地上的子民,她溫良恭儉,她母儀天下,卻原來都是一個笑話,一個為父皇争取時間的笑話。
她算什麽呢?在父皇心中,她到底算什麽呢?
蘇龍低聲的與父皇耳語了幾句,那聲音太低了,低到她聽不清他說了些什麽,她努力眨了眨眼,抖落了睫羽上的粘連的淚花,卻見他眼中閃過一抹寒光。
帶着遲疑看向了父皇,卻見紋繡上那龍張着血盆大口,巨爪上的指甲鋒利如刀,似是正要從那錦袍上掙脫出來,撕咬斷她的喉嚨一般。
“父皇!”她不肯放棄最後的希望,即使她渾身已經抖成了一團,她喊出的聲音已經哽咽嘶啞。
他卻只是閉上了雙眼,轉過了身去。
兩個侍衛撲了上來,手臂長伸,便如同鐵鉗一樣擒住她的手,她抵抗不過,只如瘋魔了一般不斷的扭動着身子拼命喊着:“麟兒,快跑,快跑啊。麟兒……”
刀光在眼前閃過,帶着體溫的鮮血噴了她一頭一臉。她所有的動作在一瞬間停了下來,落進眼眸中的血滴讓這世界變成一片的暗紅色。
低下頭去,麟兒的手腳抽搐着,喉頭湧動,似是有千百句話都被堵在了喉嚨之中。
原來龍的天性是要吃人的,哪怕這龍是她的父皇所化。
鳳靈柔木然的擡起雙眼,卻見母後以袖掩面,似是不忍看眼前這一幕凄慘之極的畫面般。她帶着哽咽說道:“柔兒,不要看了,不要想了,跟母後回家吧。無論你有什麽心願,母後都幫你完成,母後會補償你的。”
心願?補償?她只要她的丈夫,她的兒子。她能補償她嗎?她能幫她完成嗎?
雙眼中極速滾落了淚水沖刷着眼眸中的血跡,還了她一片清明之色,她眼中的血可以用淚水洗刷,而她心中的恨與痛,用什麽才能洗刷呢?
鳳靈柔突然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撲向了侍衛手中的鋼刀,那柄殺了麟兒的刀,還帶着麟兒血跡的刀。
胸腹處一片如同被烈焰燒烤般的痛楚襲來,那侍衛後撤不及,眼看着自己的手中的長刀從她胸口透體而過。
鳳靈柔揚起了唇角,原來死一點都不可怕,他們一家人在九泉之下也會團聚的吧?身子軟軟的想地上滑落,跌在了麟兒的身上,她用盡全身最後的一絲力氣,将麟兒還帶着體溫的身子擁入自己懷中。
“不怕……麟兒不怕,娘親來了,娘親來陪你了,我們一起去找你爹爹可好?”鮮血從她的嘴角湧了出來,仿佛無窮無盡一般滔滔不絕。
“公主!”蘇龍如同大鵬淩空躍起,直撲到她身前。“公主,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麟兒他……”
她緩緩閉上了眼,什麽都聽不到了,什麽都看不到了,嘴唇蠕動着,聲音卻越來越低,幾不可聞。
蘇龍肝膽俱裂,不管不顧的抱住鳳靈柔已漸漸冷了下去的身體,聲音沙啞的嘶喊着:“他不值得你這樣做!他不值得啊!”
“她……她說了什麽?”皇後看着眼前的這一幕,雙手捂着胸口,似已是心痛難當。
蘇龍虎目含淚,低聲道:“公主說‘願生生世世再不生帝王家’。”
永慶二十七年,金國覆滅。東晉國和親公主殉夫死節,其情可憫,其烈可彰,以金國皇後禮制安葬于皇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