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夜色已深,驟雨卻未停歇,一陣寒風卷着碎雨瑟瑟吹來,惹得瓊華殿外的值守太監連打了幾個噴嚏。
幾個在旁邊候着的小內侍趕緊找人加炭,另有人忙不疊倒了茶來:“石爺,您喝口熱茶暖暖身子,這夜風一起,可容易着涼。”
石庸接到手裏,慢慢的啜了一口,正要說句什麽,忽然間瞥見遠處宮道上有一星光亮閃爍,搖搖曳曳,飛快迫近。
有人來了。
石庸瞧見了,留守的其餘幾個小內侍眼睛也不瞎,只是外邊雨下得大,夜色且深,相隔這麽一段距離,模模糊糊的,實在看不清楚來人是誰。
這麽晚了,怎麽還有人過來?
石庸心裏邊暗暗嘀咕,卻想起今兒個晚膳時候,他在娘娘膳桌前侍奉時聽見的話。
陛下今晚往椒房殿去了,這回皇後娘娘的位置怕是真保不住了,娘娘吩咐着叫往家裏傳信兒,看府上夫人什麽時候得了空閑,進宮來尋太後娘娘說話,也幫着敲敲邊鼓。
叫石庸說,娘娘這可真是多此一舉了,若杜皇後當真被廢掉了,除去她之外,還有誰有資格入主椒房殿?
就賢妃那個病歪歪的樣子,也配跟瓊華殿争後位!
石庸腸子裏邊這些個心思晃了一晃,再去瞧那一點燈光,便離得近了,眯起眼睛來使勁兒瞧,也沒能看個分明。
倒是身邊有個小內侍盯着瞅了許久,忽的驚道:“仿佛是禦前的梁公公?!”
石庸聽得眼皮一跳。
別看都是內侍,但凡占了“禦前”兩個字的,各宮娘娘見着都是客客氣氣的。
這下子石庸也不眯着眼等了,趕緊将方才偷懶摘掉的巧士冠戴上系好,又吩咐底下人去燒水備茶,自己撐一把黑傘,殷勤備至的迎了上去。
石庸往前迎,對方往這邊兒跑,等雙方碰上頭之後,石庸确定了——還真是梁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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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他們也不是沒見過,那時候姓梁的多氣派啊,他跟個孫子似的過去問號,人家從鼻子裏往外哼一聲,就算是給你臉了,今晚也不知道是怎麽了,這麽大的雨,連把傘都沒打,只提着一盞魚油錦糊的燈籠沒命的往這邊兒跑,倒像是後邊有人要追魂索命似的。
瞧這會兒的模樣,活像是只被淋透了的落湯雞。
梁公公心裏奇怪,嘴上卻不空閑,親熱的叫着人,又吩咐底下人趕緊去備熱水和毛巾:“您先進來暖和暖和,看這冷的,臉兒都白了!”
梁太監這一路奪命狂奔,可不是為熱水和毛巾來的,停下腳之後狠狠喘了幾口氣,便一把鉗住了石庸手臂:“陛下傳召,趕緊去請娘娘起身梳洗,陛下生了大氣,誰要是去的晚了,要在六宮面前刑杖!”
石庸腦袋裏“嗡”的一聲,人都木了。
梁太監看他這副爛泥糊不上牆的樣子,二話不說就抽過去一個嘴巴,恨鐵不成鋼道:“愣着幹什麽?趕緊去請娘娘起身!要是誤了時辰,誰也擔待不起!陛下連廢位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你還不往心裏去?!”
石庸猛地打個哆嗦,也顧不上同他客氣,撒腿就往瓊華宮內裏跑,唯恐耽誤片刻時辰。
這會兒時間雖然晚了,淑妃也的确歇下了,但她還真沒睡着。
表哥往椒房殿去了,姑母也悄悄告訴她,郎官們已經拟定好了廢後的聖旨,杜若離馬上就要被廢黜,皇後之位就在向她招手,她怎麽可能睡得着?!
這會兒剛一開始鬧騰,淑妃就從床上坐起身了,沒等傳人過來問話,守夜的宮人并她的乳母王媽媽便火急火燎的過來了,一邊給她穿衣着履,一邊急匆匆解釋:“禦前的梁太監來傳旨,陛下诏令六宮往椒房殿去,也不知皇後娘娘到底說了些什麽,陛下生了大氣呢,廢郭容華與林婕妤為庶人,刑杖五十,投入冷宮,令六宮前去觀刑!”
淑妃僅有的那一點睡意立即就煙消雲散了:“什麽?!”
她瞬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那兩個賤人,平素可是很得表哥寵愛的,怎麽會——”
郭容華與林婕妤倍蒙聖恩,幾乎與她這個淑妃并駕齊驅,淑妃心裏邊很明白,若非她有太後娘娘這個靠山,與皇帝是姑表親,否則一定是比不過那兩個賤婢的!
可是現在王媽媽告訴她,表哥将那兩個賤婢廢為庶人,還要在六宮面前刑杖五十?!
淑妃也是掌過宮權的,她很清楚——五十棍打下去,這二人有死無生!
皇後到底說了些什麽,居然能讓表哥如此震怒,對于昔日愛寵如此痛下殺手?
這讓依仗出身在宮中無往而不利的淑妃有些膽寒。
她下意識的加快了穿衣的動作。
“還不止這些呢,”王媽媽動作麻利的幫她系好腰帶:“待會兒到了禦前,您千萬小心着,若是陛下問罪,只管先認下,千萬別跟陛下頂着來,最不濟,您還有太後娘娘這個姑母呢!”
淑妃聽得毛骨悚然,又不願相信一向溫柔體貼的表哥會對自己冷臉,強笑着道:“媽媽這也太危言聳聽了吧。”
“娘娘嗳!”王媽媽幫她穿衣時,臉色蒼白,手都是抖的:“梁太監說了,陛下下令廢郭容華和林婕妤為庶人前,先下旨廢掉了您和賢妃娘娘的封號,貶為寶林——整個後宮,哪有位分這麽低的宮嫔啊,這真是半點體面都不給您留了!後來還是皇後娘娘勸了幾句,搬出太後娘娘來撫慰陛下,聖意方才有所轉圜!”
又補了一句:“陛下将時辰定的死死的,誰要是去的晚了,六宮面前與郭氏、林氏同罪,娘娘,您敢賭陛下會為您收回成命嗎?”
淑妃聽說皇帝下令賜郭容華與林婕妤五十刑杖之後,便微有唇亡齒寒之感,現下再聽乳母如此言說,但覺脊背生冷,腳下發寒,直到被王媽媽按到梳妝臺前,迅速梳了個最簡單的發髻,心頭那口涼氣才慢慢的溢了出來。
早有宮人取了大氅送來,淑妃趕忙裹上,登上轎辇,雨夜之中動身往椒房殿去。
人在幽閉的空間中時,往往會模糊時間,夜裏天氣明明是有些涼的,淑妃頭上卻生了汗,不時的掀開轎簾,催促擡轎的內侍:“快些,再快些!”
如此幾次之後,撐着傘緊随其後的王媽媽不禁寬撫她:“娘娘安心,咱們收拾的快,誤不了的!”
淑妃臉色蒼白,血色淡的幾乎要看不見,她隐約感覺到好像是發生了什麽驚天動地的變故,但是自己卻好像被堵住耳朵,蒙住雙眼,對外界的變化一無所知。
她神情茫然的靠在了轎壁上,彷徨不已。
……
同樣的事情在後宮中不間斷的發生中。
以淑妃的容貌、品階乃至于強硬後臺,都為這次的傳召而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其餘人聽聞之後的感受可想而知,聞訊之後二話不說,胡亂套上衣服,梳了頭之後就往椒房殿去了。
淑妃自矜身份,乘坐轎辇,品階再低一些的卻沒這個待遇,要麽就是乘坐兩人小轎,要麽就是腿着去——說真的,就現在這個天氣條件,腿着去是最快的交通方式了。
最難的還是一向身嬌體弱的賢妃。
禦前內侍前去傳旨的時候,賢妃已經服過藥睡下了,生生被宮婢喚了起來,緊趕慢趕,厚厚的穿上衣服,乘坐轎辇往椒房殿去。
諸後妃中,賢妃向來最得恩寵,連帶着身邊的婢女也有三分傲氣,此時便嘀咕道:“娘娘本就體弱,何必去趟這趟渾水?差人去向陛下告罪一聲,陛下不會生氣的,您是陛下的救命恩人,可不是尋常宮妃!”
賢妃入睡之後被人喚起,此時仍覺頭疼,皇帝突如其來的情緒變故也令她猝不及防,幾番不順之下,素日的溫婉嬌柔消失無蹤,那眸光竟有些陰冷。
她以手掩口,咳了一聲後,慢慢道:“陛下的旨意你都敢當耳旁風,本宮身邊是容不得你這樣心大的人了。”
那宮婢原本是想在主子面前讨個巧的,卻不曾想反倒惹了賢妃厭惡,臉色猛地一白,下意識想要跪下去求情,卻被人堵住嘴帶下去了。
賢妃無心去顧及一個宮人,狐裘裹住身體,覺得周遭那無孔不入的寒氣暫時被削弱,終于深吸口氣,扶着宮人的手登上轎辇:“動作快些,不要誤了時辰。”
……
皇帝天威所在,一聲令下,六宮無敢不從。
近侍們噤若寒蟬的守在大殿兩側,雙眼不受控制的往時計上瞟,這要是有哪位娘娘誤了時辰——看陛下今夜情狀,怕是決計不肯輕輕放過了。
最先來的當然是所居宮闕離椒房殿近的那些宮嫔。
先前這一年多的時間裏,皇後失寵已經是人盡皆知,連帶着椒房殿附近的宮闕也變得晦氣了,有寵的跟皇帝撒嬌,搬去了別的地方居住,寵愛薄些的給協理後宮的淑妃和賢妃當當舔狗,也搬走了,只剩下那些既無恩寵,也無家世的宮嫔仍舊住在這裏。
大半夜的她們都睡下了,聽聞皇帝傳召,都忙不疊起身梳洗,撐着傘急匆匆趕到椒房殿,便見殿中燈火通明,暖意融融,天子近侍于兩側垂手而立,威儀赫赫。
皇帝臉上仿佛氤氲着一團烏雲,神情森冷,眉頭緊皺,不豫之色溢于言表。
皇後跪坐在皇帝身邊,薄紗遮面,微微垂着頭,一言不發。
最先趕到這兒的宮嫔們面面相觑,宛如一群受到驚吓的麻雀,驚懼之下,竟無人敢上前。
皇帝漠然瞥了一眼,果然都是不得寵的,看着全都很眼生。
他輕咳一聲,低聲對遭受刺激之後變得彪呼呼的皇後道:“陛下,有幾位妹妹過來了。”
皇後回過神來,目光往下邊兒一瞟,臉色微微和煦了幾分:“哦,是你們吶,皇後同朕提過,倒都是安分的,外邊冷,進來坐吧。”
又吩咐侍從:“一人賞一碗姜湯,去去寒氣。”
侍從們應聲而去。
這群低階宮嫔都是不得寵的,侍過那麽幾次寝之後就被皇帝抛之腦後,深夜裏戰戰兢兢冒雨而來,還當是要涼,沒成想陛下待她們竟如此寬和。
多虧皇後娘娘幫她們說好話。
宮嫔們心念及此,難免動容,紛紛向皇後致以感激的目光。
皇帝:“……”
收獲後宮透明妃嫔感激一堆。
可用價值約等于零。
面無表情.jpg
再之後陸陸續續過來的宮嫔們,皇帝就能叫出名字來了,起碼也能記得她們姓什麽,而皇後的态度,也顯而易見的惡化起來。
“秦修儀,去外邊跪着。”
“哦,劉美人,你也去。”
“……”
“黃昭儀,呵,賤婢,去跪着!”
殿中安坐的妃嫔們看得真切,被皇帝下令出去罰跪的,多半都是寵妃,而其中也不乏寵愛淡薄的,而她們唯一的共同點,就是……
都曾經頂撞中宮,對皇後不敬!
可大家不都說陛下已經準備廢後了嗎?
怎麽突然就變了主意,如此大張旗鼓的為皇後張目做臉?
而且更要緊的是——
留在殿中的宮嫔們小心翼翼的交換一個眼色,都在對方眼底見到了同一句話:後妃之中,對皇後娘娘最無禮的,便是淑妃娘娘和賢妃娘娘了啊!
淑妃娘娘是太後的侄女,行事一向張狂,不把皇後放在眼裏,而賢妃雖然看起來嬌嬌弱弱的,但是在後宮裏邊,大家都是千年的狐貍,大可不必玩聊齋那一套!
淑妃無禮,你賢妃也沒好多少,能出門逛禦花園,卻說體弱不能向皇後請安,這不是上墳燒報紙,糊弄鬼嗎!
就是不知道陛下到底會不會處置淑妃和賢妃了。
皇帝看着跪在外邊淋得跟落湯雞一樣的寵妃們,再看看殿中坐着的陌生女人團,臉板得死緊,一言不發。
皇後倒很有談興,和顏悅色的同她們說話,衆妃見皇帝如此和藹,漸漸也沒那麽怕了,不時的說上幾句,氣氛逐漸回暖起來。
直到郭容華跟林婕妤像是兩條死狗一樣,被禦前的人提了過來。
霎時間滿殿寂靜,落針可聞。
淑妃就在這時候來了。
剛進椒房殿,瞧見跪在地上的那群宮妃與郭容華和林婕妤的時候,淑妃千辛萬苦擠出來的笑容就瞬間凝固了。
作為帶頭對抗皇後的那個人,她太明白跪在地上的那些人都做過什麽了。
皇帝注視着她,有些不忍,別過臉去。
然後毫無意外的聽皇後吩咐:“噢,是淑妃來了啊?你也去跪着吧。”
這下子,殿中宮嫔們連喘氣聲都克制到最低了。
要知道,那可是淑妃啊!
入宮時陛下格外恩賜,用的甚至是皇後的儀仗!
淑妃臉上最後一絲血色迅速淡去。
她難以置信的擡起頭,眼睛裏盈滿了淚珠,卻在對上天子冰冷的目光時黯然低頭,咬住嘴唇,跪到了殿外庭院裏。
地面很涼,雨水打在頭上臉上,有種細微的痛。
但是再怎麽痛,都不會比心痛更甚了。
表哥居然這樣對她。
尤其,還是在皇後和那群低階宮嫔面前令她如此顏面掃地……
這叫淑妃如何不黯然神傷呢。
饒是賢妃早有準備,在跪地戴罪的人當中見到淑妃時,那副清麗脫俗的面容上也不禁閃過一抹詫色。
連淑妃都栽了麽?
她心頭微頓,倒還沉得住氣,近前向帝後行禮,分毫不錯,繼而微微擡眼,眸含深情,如一束月光般,柔和的凝視着天子。
皇帝眼底閃過一抹掙紮,到底舍不得她吃苦,當下低聲道:“陛下,賢妃一向體弱多病,又于您有恩……”
“好了,你別說了。”
皇後打斷了他的話,卻轉過臉去,拉着她的手,深情溫柔,铿锵有力道:“梓潼,朕不願再為任何人委屈你!淑妃不能,賢妃也不能,任誰都不能!”
皇帝:“……”
下一瞬,皇後轉過頭去,向對待階級敵人一樣,秋風掃落葉般的冷酷:“賢妃,去外邊跪着!”
這一回,賢妃是真的怔住了。
陛下怎麽舍得如此對她?
他明明知道,自己當年因為将他從雪地裏背出去而身體受寒,傷了宮體,以至于生育艱難,最是懼怕寒涼——
賢妃臉上的自信破開一道口子,傷心道:“陛,陛下……”
兩行清淚順着她皎潔如玉的面龐流了出來。
皇帝心疼壞了,冒着觸怒彪呼呼皇後的風險,又一次道:“陛下,賢妃她——”
“賢妃,你好大的膽子,皇宮禦前,做這些勾欄樣式給誰看?!”
皇後絲毫不為所動,目光森寒,難以想象三十七度的人怎麽會有這冰冷的聲音:“朕傳召六宮來此,別人都是早早到了,為何獨你來得最晚?!朕令不敬皇後之人跪地請罪,別人跪了,淑妃也跪了,為何獨你不跪?!忤逆君上,還敢巧言令色,當衆狡辯——來人,給朕掌嘴!”
賢妃萬萬沒想到皇帝竟會對她如此無情,着實錯愕,然而不等她出聲辯解,宮人們便奉令上前,兩個将她架住,另一個撸起袖子,帶着掌風重重扇了過去。
只挨了一記耳光,賢妃嘴角就見了血,那血珠順着她潔白的下颌流下去,她看起來宛如一只受了傷無力飛行的絕望白鶴。
皇帝心髒幾乎都要滴出血來,臉上肌肉猛地一震抽搐,幾乎克制不住,站起身來。
他牙根緊咬,低低的擠出來一句:“陛下!”
皇後敷衍的拍着他的手:“朕知道,朕明白,朕想的跟你一樣,呵呵呵賤人就是矯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