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賢妃自打入宮之後,便是皇帝心尖兒上的第一得意人,饒是淑妃這個太後嫡親侄女、當今表妹,也遜她一射之地,錯非身嬌體弱,是個得仔細捧在手心上呵護着的玉人兒,只怕獨掌宮權是她,頭一個有孕的也會是她。
原因正如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着,誰叫皇帝寵她呢!
今晚六宮妃嫔抵達椒房殿後,打眼一瞧被陛下點出去罰跪的宮嫔,就知道陛下這是在發作這段時日以來諸妃對于皇後的不敬,心生震顫之餘,也不禁有些遲疑——別人也就罷了,淑妃娘娘和賢妃娘娘也會被罰嗎?
多數人都覺得不會。
就算淑妃會,賢妃也不會。
誰不知道她是陛下的眼珠子呢。
萬萬沒想到,陛下他今晚不按套路出牌了!
賢妃居然被罰跪了!
而且還被陛下下令當衆掌嘴!!!
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當着六宮的面受此刑罰,賢妃以後哪還有臉見人?
等到禦前的人将賢妃制住,“啪”的一聲脆響扇在她臉上的時候,所有人都呆了,半晌之後回過神來,有的盯着賢妃迅速紅腫起來的臉頰發愣,還有的偷眼去瞧皇帝,緊接着小心翼翼的往坐席裏邊兒縮了縮。
淑妃雖被遣到外邊淋着雨罰跪,卻也能瞧見殿中變故,眼見着賢妃當衆受此奇恥大辱,她先前因為表哥冷待而生出來的委屈和不平霎時間煙消雲散,全數轉為慶幸與不安。
虧得王媽媽再三提醒,讓今晚千萬別跟表哥頂嘴,要不然,被當衆打臉的說不定還要加上她!
還有杜若離——這女人到底同表哥說了些什麽,竟使得表哥心意轉圜,連一向最愛惜的賢妃都說打就打,毫不留情?
淑妃可是知道,雖然自己與賢妃同為四妃之一,且自己的名分還高她一籌,但是在表哥心裏,更喜歡的其實是賢妃。
當年百花宴前,承恩公府對于後位志在必得,淑妃滿以為鳳椅必然是自己的掌中之物,卻不曾想姑母和表哥顧慮邊關不寧,最後選了杜太尉的女兒杜若離為皇後,而她只被冊為淑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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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與淑妃,一妻一妾,天壤之別,淑妃怎麽可能甘心?
更別說除去她之外,靖國公府的一個庶女也被選入宮中,冊為賢妃。
杜若離也就罷了,她有個好爹,正經的太尉嫡女,母親也是宗室郡主,淑妃咬牙忍了,可文希柳她算個什麽東西,一個公府庶女,生母只是個歌姬,随便給個婕妤也就打發了,憑什麽與她一起位列四妃,并駕齊驅?!
淑妃為此大發脾氣,憤憤不平,沒過幾日之後,太後傳召她入宮,開門見山道:“你若是想在宮裏好好過日子,得你表哥喜歡,就別跟賢妃硬頂着來,也別拿她的庶出身份說嘴,你表哥聽了不高興,受苦的只會是你。”
淑妃委屈死了:“憑什麽啊!皇後之位讓給了杜若離,姑母還讓我受一個小庶女的氣!”
“也是天定的緣分,這個文希柳曾經救過你表哥呢。”
太後嘆口氣,向她講述其中淵源:“當年厲王謀逆,趁着皇帝出宮派遣刺客暗殺,侍從們拼死護送皇帝突圍,可即便如此,皇帝也是身受重傷,暈倒在冰天雪地裏,是文希柳打那兒路過,把他救起,背回了家。其時天寒地凍,風刀霜劍,她本就體弱,又受了寒氣,為此大病一場,大夫診脈之後說寒氣入了肺腑,宮體損傷,子嗣上怕很艱難……”
她握着侄女的手,低聲道:“皇帝那樣強硬的性情,卻為她特特來求我,文氏又于他有恩,我如何能拂了他的意思?後宮那麽多女人,皇後算一個,你算一個,可都沒見他這般看重!一個不能生養的女人罷了,位分也沒越過你,你實在不必将她放在心上。”
淑妃由是知曉,賢妃雖然只是公府庶女出身,但在皇帝表哥心中的地位卻是一騎絕塵,無論是正宮皇後還是自己這個表妹,全都望塵莫及。
男人真正喜歡一個女人,是會為她掃平坎坷的。
姑母喜歡賢妃嗎?
當然不,哪個婆婆會喜歡賢妃那樣病恹恹小白花似的愛妾,不能生養還成天霸占着自己兒子不放。
可是因為皇帝表哥擺明車馬講述了自己的态度,為了兒子,太後心中再是不快,也沒有出手為難過賢妃,頂多也就是不理會罷了。
故而淑妃看得很明白,表哥可以保護賢妃免受後宮風雨、太後為難,當然也可以保護皇後,可是他沒有。
他不許旁人欺負他心尖尖上的賢妃,但是并不介意是否有人觊觎後位,欺辱皇後。
沒什麽複雜的原因,就是單純的不在乎啊。
耳旁接連傳來幾聲脆響,隐約夾雜着低低的啜泣聲,淑妃将思緒從回憶中抽離,才發現這短短片刻之間,賢妃那張極清麗脫俗的面容已經被打得接近變形,嘴角溢出的血珠将她身上雪白狐裘染上一片猩紅,遠遠望去,鮮豔的近乎刺眼,而賢妃幾乎已經支撐不住,歪倒在制住她的宮人臂間,虛弱而無力的低着頭。
芈秋冷眼觑着,終于叫了聲停,旋即吩咐:“叫她出去,跪在淑妃旁邊。”
宮人停下處罰的動作,制住賢妃的兩名宮人随之松手,寵冠六宮的賢妃便如同一灘爛泥一樣,軟軟的倒在地上。
芈秋眼皮子都沒眨一下,并不做聲,宮人見狀便明了皇帝心意,再度将賢妃架起,連拖帶抱的帶出內殿,擱置在淑妃身邊。
皇帝木然坐在芈秋身邊,宛如一個被冰雪凍住的木偶,饒是大殿之上暖意融融,他卻仍覺得殿外那股寒氣仿佛是有了生命一樣,狂笑着往他的心肝肺腑裏邊鑽,痛得他撕心裂肺。
柳兒入宮的第一天,他便向她許諾,一定會保護好她,讓她做世間最幸福的女子,可是今天傷害她,侮辱她的,卻正是當初許諾的自己……
雖然那副軀殼裏邊的人實際上是皇後,可那到底是他的身體啊!
柳兒的心,一定被傷透了!
皇帝的視線不受控制的看向庭院,那裏跪着兩個對他而言意義非凡的女人,兩個被他的軀殼摧殘得不成樣子的可憐姑娘。
柳兒她本就體弱,如何受得了當衆掌嘴這樣的侮辱刑罰,此時她癱軟在泥濘不堪的庭院裏,雨水順着狐裘不間斷的流下,她單薄的身體幾乎看不出任何起伏。
她是最怕冷的女子,此時卻無助的倒在地上,被迫承受冰冷的夜雨……
還有淑妃,她在家時也是那樣明豔嬌憨的女子,被舅舅和舅母百般疼愛,幾時受過這等屈辱!
皇帝幾乎不忍再看下去,卻又強逼着自己去看。
他在心裏冷冰冰的告誡自己:
歐陽延,這就是婦人之仁的結果,一念之差,你保全了杜若離這個毒婦的性命,卻把柳兒和表妹害成這樣!
淑妃此前只是跪在庭院裏瞧殿內動靜,看得并不十分真切,此時幾乎已經陷入昏迷的賢妃被丢到自己身邊,親眼目睹到她的慘态之後,淑妃快意之餘,又深有兔死狐悲之感,只是目光在觸及到端坐在表哥身邊、居高臨下俯視着她的皇後之後,淑妃被冷雨澆滅的野心重新熊熊燃燒起來。
她不能倒下!
她憑什麽倒下?!
一時的得失算不了什麽,誰笑到最後,誰才笑得最好!
杜若離此前被幽禁長達一年之久,皇後之位不廢而廢,她都能轉敗為勝,自己憑什麽不能?!
淑妃塗着蔻丹的指甲死死的扣住掌心,心中發誓永生永世銘記今夜杜若離給予她的恥辱,激烈的情緒起伏之下,她甚至沒有發現癱軟在自己身邊的賢妃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眸光陰鸷的望向高坐帝側的皇後。
杜若離……
為什麽你總要跟我作對!
……
淑妃和賢妃被挂了路燈做典型,其餘大貓小貓一只也沒被放過,全都抓出去頂着夜雨罰跪,剩下那些老實巴交的坐在大殿裏,恨不能把頭低到坐墊下邊去才好。
郭容華和林婕妤早就被帶了過來,個頂個的面如死灰,明正典刑之後,當庭開始行刑。
五十杖剛打完一半,郭容華就沒了氣兒,只剩下林婕妤在風雨聲中掙紮呻吟,喘息的如同一只破風箱,到第四十杖的時候,她也沒了動靜。
芈秋不曾發話,行刑的內侍不敢停手,生等着報數的內侍數完五十,方才戰戰兢兢停下,往一邊去低着頭侍立。
郭容華和林婕妤死不瞑目的屍體還癱在刑凳上。
周遭死一樣的寂靜,唯有風雨聲呼嘯不止。
芈秋好像是打了個盹兒,剛剛回神一樣:“噢,打完啦?”
近侍小心翼翼的回話:“是,陛下。”
芈秋揉了揉眼睛,問他:“還有氣兒嗎?”
近侍硬生生擠出來一絲笑:“郭庶人和林庶人皆已殒命。”
芈秋又“噢”了一聲,這才去看椒房殿內的莺莺燕燕:“朕今晚特意請你們來看戲,如何,都看得高興嗎?”
衆女兩條腿都在哆嗦,還硬逼着自己笑:“嫔妾們高,高興。”
“高興就好,”芈秋輕笑出聲,拉住一側木雞般的皇帝的手,和顏悅色道:“知道朕想讓你們明白什麽嗎?”
椒房殿內有轉瞬的安寂,然後很快有聰明人反應過來,離開坐席,到禦座下首處,畢恭畢敬的向帝後行禮:“嫔妾無才無德,惟願陛下萬歲,皇後千秋!”
緊跟着一群人趕緊離席,争先恐後的向皇後表忠心。
庭院裏罰跪的宮妃們同樣如此,饒是雨水不間斷的從臉上滑落,仍舊叩頭到地,口稱皇後千秋,長樂無極。
淑妃也不得不低下了高貴的頭顱。
賢妃已經接近于昏迷,只是身邊的貼身婢女知事,生生将她掐醒,低聲耳語幾句後,她也随之匍匐,出聲向皇後問安。
芈秋看得冷笑,卻無意同她們過多糾纏,擺擺手,打發她們退去,也令近侍們離開,只留下自己和皇帝兩個人在殿中靜默無言。
皇帝眼見着杜若離摧殘自己的愛妃,當着自己的面将寵妾活生生打死,令六宮跪在她面前俯首稱臣。
他以為杜若離此時應該是得意的,張狂的,興奮的,但是當他隐忍着心頭的厭惡望過去時,卻發現她神情居然是落寞的,很戚然的樣子。
可笑!
皇帝心道:你得到了這麽多,這樣居高臨下的折辱昔日的敵人,你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卻做出這副失意的模樣給誰看?!
他這麽想,也這麽說了。
左右杜若離此時已經同他撕破了臉,那還隐忍了做什麽?
然而皇後這一次卻沒有生氣。
她轉過臉去,很認真的看了他半晌,眸子裏有一種名為悲哀的情緒在閃爍。
“陛下,”她輕輕說:“我入宮幾年都沒能做到的事情,在擁有您的身體後,只用了一個晚上,就做到了。”
皇帝聽得一怔,為之愕然。
皇後說:“我覺得自己很可悲,也很可憐。”
她繼續道:“我在後宮裏掙紮了這麽久,淑妃、賢妃,還有那麽多被您寵愛的人,她們都看不起我,沒人把我放在眼裏,我每天都在痛苦中掙紮,您其實可以救我的,但是您選擇了不。”
“可是——”
皇後忽然哭了,她傷心又絕望:“可是我是你的妻子,國朝的皇後啊,六宮禮敬于我,難道不是理所應當的嗎?我只是想得到自己應該得到的東西,這就那麽叫陛下讨厭我,甚至恨不得讓我去死嗎?!”
皇帝聽得呆住,回神之後,又覺一股燥熱在心頭湧動,叫他口幹舌燥,說不出話來。
皇後用屬于他的面龐流淚,淚珠大滴大滴的落下,他本來覺得厭惡,此時卻覺得那眼淚像是寺廟裏的鐘杵,一下下撞在他心裏,叫他良心不安,深以為愧。
是的,皇後的難處,他一直都知道。
他只是不在乎。
可是對于皇後來說……
他的漠視與不在乎,該有多讓人難過啊!
皇帝心裏說不出什麽滋味,有心勸慰一二,目光在觸及到庭院裏那兩癱鮮血之後,卻随之凝住,将即将出口的話咽了回去。
皇後此前誠然有被委屈的地方,可是今晚,她實在做得太過太過了!
淑妃是被人攙扶着,一瘸一拐走出去的,賢妃卻已經失去意識,是被擡回去的!
她們難道不無辜嗎?
皇後心裏委屈,為什麽就要把情緒施加到這些可憐的女子身上?
可是将皇後逼迫到這等地步的人,恰恰也是他,他又有什麽資格去責備她呢?
皇帝心裏堵着一口氣,上不去,下不來,對皇後微有歉疚,又覺得淑妃和賢妃可憐,本來判了皇後死刑的天平,竟随之搖搖晃晃起來。
芈秋冷眼旁觀,隐約能猜到他在想什麽,臉上仍舊帶着幾分戚然,心下卻是冷笑。
皇帝就是這麽個人,好的輕微,壞的也不徹底,會有些不合時宜的心軟,也會有不辨是非的糊塗和自我感動的虛僞。
賢妃癱在外邊的時候,他多恨吶,但凡那時候兩人交換回來,她必然得落個千刀萬剮的下場。
可就這麽一會兒,她掉了幾滴眼淚,說了幾句看似掏心窩子的話,他就被打動了,心軟了,又開始搖擺起來。
這種優柔寡斷的廢物怎麽能做皇帝!
空間裏邊呂雉和武則天、蕭綽都開始做指甲了,閑來無事瞥了一眼,嗤笑出聲:“他是不是腦袋瓦特了啊!”
呂雉道:“他想保住皇位,控制局勢,就得籠住皇後!我要是他,事情一出就上演幡然醒悟、悔不當初,緊接着就是發現淑妃和賢妃的惡毒真面目,廢位賜死一條龍服務安排上,感情上軟化皇後,态度上麻痹皇後,交換回來之後第一時間幹掉皇後,追封淑賢二妃,他擱這兒想想這個,念念那個,到最後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圖什麽呢!”
武則天與蕭綽也是搖頭。
只有系統大聲為皇帝分辯了一句:“你們不懂,這叫重情重義!”
空間裏三個女人頓了幾秒鐘,旋即發出了一陣豬叫般的笑聲。
系統:“……”
雖然你們沒說話,但我感覺自己被侮辱了!
……
皇帝還在那兒左右為難、躊躇不已的時候,芈秋已經擦幹眼淚,準備往宣室殿去歇息了。
賣慘要适度,過猶不及。
皇帝原還在猶豫着以後該怎麽同皇後相處,見她起身要走,精神立馬就清明了起來。
先別管什麽淑妃賢妃了,保住皇位,別讓皇後用他的身子胡作非為才是要緊!
他緊跟在芈秋身後走了出去。
不跟着不行啊,否則皇後去了宣室殿,他難道要留在椒房殿嗎?
鬼知道今晚皇後還會幹什麽,明天又會不會去上朝!
她要是在朝堂上發了瘋……
皇帝堅決的跟了上去!
近侍們守在外邊,聽見腳步聲由遠及近,忙謙卑的低下頭,見帝後二人一前一後的出來,倒不覺得詫異。
椒房殿畢竟冷落的久了,陛下今晚既然如此為皇後做臉,帶她往宣室殿去安歇也是有的。
本來也是,後妃之中,只有皇後才有資格在宣室殿過夜的。
皇帝緊跟着皇後出去的時候,心裏邊還有些打怵,唯恐杜若離把他留下,自己一個人拍拍屁股走了,這時候見她不語,難免暗松口氣。
芈秋剛走出長廊,便有近侍近前撐傘,不叫半個雨點落到天子身上,一路小心侍奉着到了禦辇前,轎簾一掀,等皇帝入內安坐之後,方才小心翼翼的放下。
皇帝落後幾步,倒也蹭了個內侍撐傘,看一眼除去禦駕之外再沒別的代步工具,心裏邊就忍不住罵了聲娘。
這時候,幾步外禦辇轎簾一掀,露出那張原本屬于自己的臉,杜若離朝他招了招手。
她還記得自己呢。
皇帝沒出息的有點感動,臉上顯露出些微笑意,從近侍手裏借了傘,慢慢走上前去,小聲抱怨:“你還知道叫我一起啊。”
芈秋呵呵笑了兩聲:“梓潼時時不忘卻辇之德嗎?你呀,朕真是拿你沒辦法!算了,那你就随禦駕而行吧!”
皇帝:“……”
皇帝:“?????”
笑容慢慢消失。
杜若離你這個天殺的王八蛋,椒房殿到宣室殿好幾裏路呢!
你就讓我這麽腿兒着過去!
你還有人性嗎?!
沒有人理會他內心的悲鳴,近侍唱喏一聲,天子起駕。
皇帝咬了咬牙,撐着傘,腳步蹒跚的跟了上去。
雨下的久了,宮道上的青磚難免有所松動,皇帝深一腳淺一腳艱難前行,剛走了四分之一,鞋襪就濕透了,腳也冷得沒了知覺。
他身上衣衫早就被雨水打濕,鞋襪一濕,渾身上下都沒點幹爽地方了,看一眼倔強撐着的雨傘與慢慢往下滴水的衣袖,皇帝自己都覺得自己好堅強。
可惜這把傘是撐了個寂寞。
這時候轎簾一掀,杜若離坐在轎辇裏邊兒朝外探頭,她微微擡着下颌,一副小人得志的樣子:“梓潼,在麽梓潼?你還好嗎梓潼?!”
皇帝:“……”
在心裏對她豎起了中指。
阿愛慕法埃,法克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