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皇帝生來就是先帝嫡子,沒幾年又順理成章的被冊封為太子,前二十年活得那叫一個一帆風順,從沒挨過生活的毒打,直到他跟杜若離在那個雷電交加的夜晚交換了身體……
唉,往事不堪回首。
不提也罷。
今天鬧了這麽一場,沒能把杜若離鎮住也就罷了,反而挨了親娘一通罵,行吧行吧,皇帝苦中作樂的想——好歹這一回沒挨打。
他耷拉着頭,躺平任嘲。
太後見狀倒也沒再說什麽,冷冷觑了他半晌,終于道:“哀家今日來此,原是有事要同皇帝商量,現下一看,倒沒有商量的必要了。”
芈秋一副羞愧不已的樣子:“是兒臣太過孟浪……”
相較于面對皇帝時的憤怒與不屑,此時太後臉上便要平添上幾分恨鐵不成鋼,無可奈何的嘆了聲“你啊”,複又正色道:“宣室殿乃是天子居所,帝後感情再好,皇後也沒有在這兒久居的道理,今日便叫杜氏搬回椒房殿去吧。”
芈秋聽得心念微動,卻不做聲,目露擔憂,看向皇帝。
太後也将目光轉向皇帝,只是相較于同芈秋言語時的情狀,語氣便要冷肅許多:“皇帝既有心擡舉你,你就好生接着,哀家已經傳了懿旨,明日起恢複六宮請安,皇後也是時候該擔起中宮的責任了。”
皇帝臉色頓變,滿心不願。
這等緊要關頭,他怎麽能回椒房殿?
那豈不是把杜若離一個人留在了宣室殿?
他不在這兒守着,誰知道這頭沒了缰繩的野馬會跑到哪片草原去!
雖然本來就拴不住,但這會兒好歹還能盯着他在哪兒啊!
更別說椒房殿跟宣室殿離得那麽遠,後妃未經傳召,又不得擅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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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是有苦難言,意欲張口推拒,可太後根本沒有給他任何拒絕的機會,說完之後霍然起身:“此事哀家已經決定,無需再議!還有,皇後——”
皇帝後知後覺的起身:“兒臣在。”
太後目光裏帶着十成十的不滿與冷漠:“把宮規和《女誡》一起抄上十遍,靜靜心吧!”
皇帝心如那個死灰:“……兒臣遵命。”
……
這一日,宮牆之內風起雲湧。
先是禮部侍郎串通了諸多外戚上表彈劾皇後,緊接着就是皇帝龍顏大怒,雷霆手段将這夥人處置掉,随後內侍監持皇帝手令,徹底清查後妃與前朝勾結一事。
這位內侍監從前做慣了好人,各宮或多或少都有所孝敬,他也樂得松一松手,謀些好處,只是這一回皇帝鐵了心整治此事,他如何敢吃拿卡要,徇私枉法,真正是做到了鐵面無私,甭管是膳房還是花房的、出自瓊華殿還是壽康宮,但凡牽涉其中的,一律逮起來送進掖庭,誰出面說情都不好使。
後妃們這幾日屢經變故,倒沒人敢在這時候往外跳,尤其是見內侍監從壽康宮提走了幾個內侍而太後卻始終不置一詞時,更是噤若寒蟬,嚴厲約束宮中侍從,等閑不肯出宮閑逛。
如此冷酷的清繳之下,宮中仆婢五失其二,後妃們及前朝外戚損失慘重,從此被拘束在後宮之中,輕易不得與外朝串通消息,另有外戚因此獲罪去職,無需贅言。
這場風暴究竟會持續多久?
還有多少高門會牽涉其中?
偌大的長安風聲鶴唳,人心惶惶,而宣室殿內一名起居郎不慎落水而死的消息,就像是一顆石子落入水中,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
胳膊擰不過大腿,皇帝悻悻的收拾了那一點不多的行李,對着杜若離千叮咛萬囑咐之後,滿心憂愁的乘坐轎辇回了椒房殿。
明日六宮前去問安,他也須得有所準備。
芈秋立在層層臺階之上,目送皇後轎辇遠去,放眼望去,但見碧空如洗,一望無際。
她唇角幾不可見的翹起一點弧度。
內侍監領命辦事去了,近來怕不得閑,芈秋随意轉過眼去,沖侍從在後的一個小內侍招了招手:“你叫什麽來着?”
那小內侍約莫十五六歲的樣子,眼珠黑亮,看着就有些聰明氣,冷不丁得到皇帝看重,又驚又喜,近前來撲通一聲跪下,畢恭畢敬道:“奴婢名叫吉春。”
芈秋問過是哪兩個字之後,便叫他再近前幾步,低聲道:“內侍監不在這兒,你替朕去辦件差。今日上朝時聽見徐太傅咳嗽了幾聲,朕心裏便有些憂慮,記得庫裏邊有雲貴總督新獻的川貝枇杷露,你取兩瓶給太傅送去,悄悄的,勿要驚動旁人。”
吉春先拍了一句馬屁:“陛下聖恩關懷,料想太傅用不了幾日便要康複的。”
又應聲說:“奴婢保管把事情給您辦好。”
芈秋“嗯”了聲,微笑道:“去吧。”
越是聰明人,就越容易多想,吉春惦着陛下交代“悄悄的送,勿要驚動旁人”,便禁不住在心裏邊思忖。
自打陛下開蒙起,徐太傅就給陛下當老師了,此後雖也有幾位大人奉先帝命令教導過當今,但當今最敬重的,始終都是徐太傅這個蒙師。
原因吉春也知道,當年慧貴妃所生的三皇子聰敏不凡,先帝曾經有意易儲,是徐太傅堅持應當遵循宗法立嫡,否則便要當庭死谏,才使先帝改了主意,保全了當今的帝位。
故而當今登基之後多看重徐太傅幾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只是天家做事,總要一碗水端平,不能厚此薄彼,不然既傷了其餘幾位太傅的心,也叫徐太傅無法與同僚共處,陛下今次令自己悄悄的送了東西過去,大抵就是為着這個緣故吧。
今日并非休沐,又沒到下差時候,徐太傅此時自然尚在宮中。
吉春去取了東西,用一只檀木盒裝了,低着頭快步往官署去。
徐太傅年近六旬,精神倒還矍铄,下颌處三縷長須,面容清癯而端肅,眉心深深一道溝壑,有些刻板的模樣。
将禦賜的川貝枇杷露收下,徐太傅旋即面宣室殿而拜,又要往皇帝面前謝恩。
吉春趕忙将皇帝所言“勿要驚動旁人”的話講了。
徐太傅神情刻板而嚴肅:“禮不可廢。”
吉春進退兩難,既不願叫皇帝覺得自己辦事不力,又不願得罪皇帝信重的老師,略略躊躇之後,終于道:“不妨以政務為由求見……”
看徐太傅變色,馬上就要反駁,他趕緊道:“還請太傅體諒陛下對您的拳拳關懷之情啊。”
徐太傅眉頭皺起幾瞬,到底不曾堅持:“罷了,就這樣吧。”
……
吉春往官署去見徐太傅,芈秋則往禦書房去習字。
皇帝在這兒留下的筆墨甚多,她吩咐人取了厚厚的一沓紙來,一筆一劃緊盯着臨摹,力求得其形,谙其骨,每每書就一張,便丢進火爐燒掉,起初兩兩對照還有些不同,随着時間的推移,卻是愈發相似,到最後,幾乎難辨真假。
寫完最後一張之後,外邊近侍躬身入內,回禀道:“陛下,徐太傅在外求見。”
芈秋和顏悅色道:“外邊天冷,快快請太傅入內。”
不多時,徐太傅便被近侍引入內來,一板一眼向皇帝謝恩。
芈秋早知他這老儒秉性,并不奇怪,吩咐賜座之後,便打發了近侍們出去,同他說起明年春闱之事:“雖有些早,但也是時候該着手籌備了,先前鬧出科舉舞弊案來,惹得士子們心思浮動,怨囿朝廷,朕總想着,這一回,非得找個老成可靠的人做主考官才好。”
徐太傅聞言,不禁面露贊賞,隐約欣慰:“科舉是興旺朝廷的根基啊,陛下挂心此事,正是萬民之福。”
他欣然領命。
芈秋則面露難色,低聲叮囑:“因着前番之事,朕不欲早早将此事告知天下……”
徐太傅心知這是為了防備舉子們根據考官猜度考題,改變文風,又或者是朝中官僚知情後與他進行人情走動。
只是他向來行得正站得直,自然不怵:“陛下寬心,老臣自有分寸,明旨落下之前,此事絕無第三人知曉。”
芈秋欣然不已,就此事同徐太傅商讨諸多,約莫過了半個時辰,方才吩咐好生送他出去。
因着芈秋方才那随意一點,吉春俨然成了禦書房的紅人,待徐太傅走後,他殷勤小意的奉了茶過去,唯恐哪裏不合天子口味,吃了排頭。
芈秋接過茶盞來用了一口,便蹙起眉。
她這才轉頭去看吉春:“朕仿佛嘗着,跟從前的味道相差無幾?”
吉春恭謹中帶着一點初初得到權力之後的興奮,回話說:“內侍監是奴婢的師傅,從前師傅為陛下泡茶的時候,奴婢有幸在旁邊看着,略微得了幾分師傅的手藝。”
芈秋于是就把茶盞擱回到托盤裏,視線仍舊落在奏疏上:“老成有老成的好,新式也有新式的好,你師傅老了,但你還年輕,穿着新衣在禦前侍奉,可不興走老路。”
她轉眸看他一看:“明白嗎?”
吉春怔了幾瞬,旋即豁然開朗,跪下身去,結結實實的磕了幾個頭:“奴婢蠢笨,只知道一心侍奉陛下,為陛下萬死不辭!”
芈秋就笑了:“要不說年輕人機靈呢。”
她把手中奏疏合上,吩咐道:“擺駕椒房殿,朕去瞧瞧皇後。”
吉春趕忙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