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鏡像
魏弗明匆匆趕回滬市,這個年,是這幾年來過得最慌亂,甚至可以說是亂七八糟的年。
高二從初八開始有補課的安排,楊旸背着書包一臉擔憂的看着似乎已經沒什麽大礙了的秦煥朗,被對方揮手示意出門。
回到學校,楊旸坐在宿舍做試卷,拿着筆,難得發愣。
去年分班之後,楊旸選了文科,和林嘉一起進了文科重點一班,文章澤進了理科重點班。
換了四人間的宿舍,楊旸和林嘉跟另外兩個新同學住,文章澤就在斜對面。
如果說古代文武相看不順眼,到了現在文科男生和理科男生也有些莫名其妙的糾葛。
文科班女多男少,唯一的幾個都是白白淨淨,最近身高連續竄的楊旸和林嘉居然成為班裏看起來最壯實的,自然也就成了理科男生們挑釁的對象。
打架倒沒有,相互間碰個嘴皮子推搡幾下倒是經常的事情。
這次分到一起的另外兩個男生一個叫陳威,戴着個厚眼鏡,悶不吭聲的書呆子一個。
另外一個叫祁海闌,像個小兔子。
白白的,看起來嬌嬌弱弱,說話聲音大一點都能被吓到,分班的時候家裏大人全部來陪着選床鋪位置,挑來挑去折騰半天,楊旸都想提議家長帶着在學校周圍租個房子自己住了。
11點不關燈,要紅一圈眼睛,早上起太早聲音大點,要紅一圈眼睛,筆記沒抄完,也要紅眼睛,被理科班嘲一下,不得了,眼淚不要錢了。
楊旸覺得自己整個人都不好了!一開始,他還會照顧一下祁海闌,覺得可能是膽子太小的緣故。
結果一段時間相處下來,楊旸覺得人生都受到了沖擊。這位同學沒事就自己默默眼淚,沉溺于一種不同常人的悲傷中。坐位置之前必須三張餐巾紙擦凳子。拿別人的東西前一定要拿餐巾紙接着,宿舍衛生從來不打掃——嫌髒!自己的衣服一天一換,換了就丢在一個袋子裏,他家人兩天來學校拿一次。說話又喜歡拖音,結果被人叫娘娘腔。
結果他一聽別人說娘娘腔,或者多看他走路的樣子,就開始紅眼睛。
青春期的小孩心理最逆反,越是不許做的越喜歡幹。複師二中教學管理得很嚴格,但怎麽也管不了所有。更管不到學生們的口頭上去。
Advertisement
這天回學校,楊旸心裏惦念着秦煥朗,不由自主的發呆,就聽到外邊走廊裏炸開鍋一樣的起哄聲,還有啜泣聲越來越近。
他忍不住皺起眉頭,一扭頭就看到祁海闌紅着眼睛捂着嘴跑進宿舍,身後幾個理科男生在宿舍門口比着兔斯基的抖腿抖手動作,賤兮兮的模樣确實很找打。
祁海闌撲到自己床鋪上開始放聲大哭,外邊“小兔子白又白,一戳眼淚冒出來”還在聲聲不絕,楊旸心裏蹭地上了火,把筆一拍,沖向門口。
“作業寫完了?試題抄好了?奧數準備好了?煩不煩?”
看着高高瘦瘦扛水桶不費勁的楊旸沖到門口,一群小男生嘩啦啦散了個幹淨。
楊旸怒轟轟回頭:“他們起哄你要麽罵回去要麽不要理啊?總是這麽容易哭不逗你逗誰啊。”
祁海闌悶在被子裏尖叫:“你什麽都不懂!你這個膚淺的人!”
楊旸沒好氣的翻了個白眼:你高貴,你典雅,你是人間的小海膽!
坐回位置上繼續拿着筆發呆,祁海闌的哭聲盈盈不絕,繞梁三日一般深入人腦髓,楊旸抱着書出了宿舍,逃進圖書館。
才進去就看到閱覽室裏的林嘉和文章澤,對方沖自己招手,楊旸趕緊走過去會師。
馬上又要月考,楊旸想着秦煥朗,心思怎麽也靜不下來。
魏弗明仔細詢問了秦煥朗的症狀,皺起眉頭。
秦煥朗一開始的厭世症狀太明顯,他逼不得已只能嘗試催眠。現在催眠治療的後果漸漸出現了。
在現實一次又一次的刺激下,自己給秦煥朗做的一些暗示,崩壞了。
就像是在倒塌的廢墟上,勉強用還剩下的支柱再造的房屋,第二次崩潰之後,可能就是徹底的湮滅。
秦煥朗又開始不敢睡覺。
十六歲的他現在無時無刻不在。
吃飯的時候在,做事的時候在,秦煥朗不必回頭,他就在身邊耳畔,輕笑如莺。
秦煥朗突然有一天,發現自己坐在椅子上,他也坐在椅子上。
自己在喝茶,對方也有一杯鮮紅的液體。
鮮血順着臉頰滴落,紅色濃豔得讓人覺得惡心。
其他人在身邊走過,一點聲音也聽不到。
秦煥朗只聽得到淅淅瀝瀝的雨聲。
“為什麽你存在?”
秦煥朗對着自己伸出手,對方也伸出手。
一大一小兩只手,削瘦枯長,幾乎貼合在一起,徹骨的寒。
“為什麽我不存在?”
秦煥朗聽到他這樣問。
明明……明明我就重生了啊……
他這樣想,微微低下頭。
“因為你以為你重生了。”
秦煥朗聽到自己說。
你以為你重生了而已,其實現在你的一切都是你的臆想。
你以為會有人還愛你?是你如珍如寶?
你的父母不要你,你從小就是被抛棄的存在。
你的爺爺已經氣死了,你的長輩們被陷害自顧不暇。
秦煥朗看着對面的自己,小小的少年面帶笑容,一身鮮血淋漓。
你看你多可憐,居然還在妄想着得到幸福。以為一切可以重新開始。
你從出生就帶着罪孽,是不應該的存在,這個世界,沒有人屬于你,你也不屬于這個世界。
少年向着秦煥朗伸手,秦煥朗只覺得身邊周圍的一切都消失了,不斷旋轉的空間,逐漸遠去的聲音,越來越黑的世界。
只有對面的自己,滿身鮮血的自己。
真的一切都是我的臆想麽?
秦煥朗愣愣的看着。
眼睛能看到的東西變成了沙,別墅、人,都在崩潰消失,不知何處出來的風,連一粒塵埃都不剩下。
孤寂的世界,蟲鳴都沒有,只有對面的自己鮮血滴落在地上的聲音。
看着對方伸向自己的手,秦煥朗悲哀的擡起手伸出去。指尖顫抖着慢慢靠近。
真的……所有都是自己幻象出來的結果嗎?
沒有爺爺,沒有魏弗明,沒有房子,沒有安逸的生活。
他們還在争吵,還在為了彼此的真愛悄悄的幸福,只有我,只有我,什麽都沒有。什麽都抓不到——
“我回來了。”
突如其來的光和聲音,讓秦煥朗忍不住眯起了眼睛,十六歲的他慢慢透明,一臉陰郁的消失。
然後一個人,出現在自己眼前。
就像春日的花蕾,經歷寒冬雪花的覆蓋,顫巍巍的舒展着生命,一點一點努力展示着存在。
少年,跟自己當年差不多的少年,站在眼前。
然後握住了自己的手。
暖暖的……
秦煥朗如是想,光亮讓他想閉眼,可手心的溫度讓他舍不得。
時光都混亂了,他又想起了雨中的那次相遇,那碗面條。
面攤老板一臉擔憂的表情和眼前的少年重疊,聚合在了一起。
是不是從那時候開始,從意外得到的溫暖開始,自己就在做一個虛妄的夢了?
以為自己擁有了改變一切的機會,以為自己真的在改變自己改變世界,命運啊……如果你真的存在,那你告訴我,生而為人的意義,是什麽的……
楊旸回到別墅,看到秦煥朗坐在椅子上發呆,眼神空落落的,就連自己走在地板上刻意發出的聲音都沒注意到,心疼和擔憂的情緒爬滿心頭。
他忍不住開口叫對方,好一會,才看到秦煥朗以一種,緩慢而疑惑的表情看向自己,就好像從另外一個世界裏醒來。
他的感官,他的反應都比一般人更慢,握着自己手的時候,那種小心翼翼又期待又害怕的表情,太讓人心疼。
看着秦煥朗小心的摩挲着自己的手心手背,像在确認自己是不是真實存在,楊旸握緊對方,左手一張,抱住秦煥朗。
“我在這裏呢……”
他輕聲貼在秦煥朗耳朵邊說道。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只能全力去抱住那個看起來像是被世界遺棄了的人。
楊旸暑假沒有去補課,高三第一學期直接申請走讀。
面對老師的不解和疑惑,楊旸深深的鞠躬。
學業很重要,但是看到一個人蜷縮在角落,已經開始不吃不喝的秦煥朗,楊旸覺得,如果自己不看緊他,一定會後悔。
這天放學,楊旸把東西收拾好,走出校門。林嘉幾步趕上他,一拍肩膀。
“咩仔,你最近怎麽了?”
看着林嘉關切的看着自己,楊旸笑笑:“家裏有點事情。”
“會比你學業還重要麽?”
林嘉擔憂的看着楊旸,這次月考,楊旸掉出了一直保持的前五十。隐約有傳言,說他家裏有人生病。
“我覺得……”
楊旸摸摸懷裏的練習冊:“我覺得,有些機會我獲得了,簡直就是上天給我意外的驚喜。如果能得到,再好不過,如果錯過,也沒有什麽在意的。我現在更擔心活生生的人,”
楊旸轉頭看着林嘉:“為什麽有些人會把人逼到不能再逼迫的地步呢?”
“會被傷害到,那是因為還在意。”林嘉思考了一會:“我不知道你的親人具體遇到了什麽難過的事情,我是覺得,人是會被自己在意的東西傷害,如果自己都不在意了,哪裏還會受傷?”
林嘉撓撓頭:“我這樣說的意思你能聽懂麽?有點懸乎。”
楊旸笑出大門牙:“懂了,太感謝你,果然是當局者迷。我和他居然都沒想到這點!”
看着楊旸上了公車,林嘉好一會才反應過來。
她?什麽她?小孩談戀愛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