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剖心

這一年的春節,秦家愁雲慘淡。

秦老爺子一個人坐在餐廳裏,看着屋外發呆。

他的小孫子突然又開始拒絕說話,就連看人的眼神都帶了斟酌和疑惑。

明明一切都好起來了,為什麽突然就變成這樣了?

我的小六,到底做錯了什麽……

依靠着秦煥朗年前寫的計劃,還有神一樣的秦秘書,皖西集團繼續發展着,秦煥朗突然犯病的事情被很好的掩蓋了下來。

楊旸從外邊回來,秦老爺子看着他,嘴唇蠕動了下,只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看着對方急匆匆上樓去陪小孫子,秦老爺子感到無盡的悲哀。

虎毒不食子,旁人還能關心自己的孫子,自己的小兒子,一而再、再而三的在作。

陳燕北的事情秦老爺子知道得不算多也不算少,雖然沒感情,但是看到那個孩子經歷的事情,完全無動于衷也不可能。

秦老爺子有時候都在想,小兒子到底是哪裏長歪了,誰都不像,四十多歲的天真大兒童,随心所欲,任意妄為。

也許是因為自己這個父親還存在吧,總會在最後的時候心軟。

秦老爺子默默閉上眼:“……志鴻那邊……以後再也不要管他了,什麽都不要管。我已經累了。”

秦秘書默默推一下眼鏡,點頭示意。

房間裏,楊旸坐到秦煥朗身前。

秦煥朗坐在椅子上,楊旸的手輕輕落在他手背上,好一會,他才從似夢非醒的狀态裏出來。

秦煥朗最近一直保持着這種令人擔憂的狀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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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經常一個人閉着眼睛似乎在睡覺,又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不哭不鬧也不笑,話不多說,安靜得可怕。他甚至都不怎麽吃東西。

就像一個人偶娃娃,像人,卻沒有靈魂。

楊旸握着他的手,忍不住把頭靠在他手上。

“到底怎麽了……你在想什麽?”

為什麽你在一個人的世界裏,看不到在你身邊的我們……

秦煥朗的意識一直都很清醒,他睡不着,也不敢睡。

十六歲的自己時刻彰顯着存在,如影随形。

他害怕,怕自己一旦睡去,就會醒來,然後發現世界還是那麽殘酷,自己一無所有。

長期的不眠讓他非常虛弱,感官也在越來越模糊。

就像今天,感覺到有人在自己身邊,好一會,他才睜開眼睛,轉頭看着虔誠的抱着自己手閉着眼睛的人。

就像一個騎士……

秦煥朗突然想到,想起了自己似乎是做夢夢到的場景。

孤獨的自己在巨大的宮殿,月落蒼穹,星河倒懸,然後有一個人跟着光出現,踩着晨曦走到自己身邊,虔誠的,行禮,就像一個英勇的騎士……

不過是你臆想出來的。

秦煥朗眼前一糊,看到自己伸出手來,帶着血腥的手摸上自己的臉頰,觸感冰冷黏膩。

沒有人會在你身邊,都是你臆想出來的而已。

秦煥朗微微動了動手指。感覺到對方手一緊,掌心裏的溫度暖得想落淚。

真的……都是我自己幻想出來的麽?

楊旸陪着秦煥朗坐了一下午,期間,不停的在跟對方說話,企圖讓他有一些反應。

似乎有一點效果。

楊旸看着秦煥朗在自己的唠叨下,居然露出了一個笑容,只覺得渾身說不清楚的舒服。

“你要喝水嗎?”

楊旸站在秦煥朗身前,半蹲在地上。

他的青春期有點晚,身高一下就竄了起來,高三這年長得尤其快,就跟春天的筍一樣,一天一拔高,見風就長。

“我昨天量了身高,我有168了,還差12厘米,我就能成為一米八的男人!”

楊旸蹲在秦煥朗身前,忍不住皺眉:“嘿……你——什麽時候,教我擊劍呢?那樣子的你——挺帥的……”

看着秦煥朗慢慢閉上眼睛,楊旸嘆了一聲,起身下樓去倒水。

過年前在學校看到有女生拿了個檸檬在熏書,楊旸突然想起自制檸檬蜂蜜茶來。

托秦秘書去買了幾個新鮮檸檬,切片烘了下水分,直接泡在蜂蜜裏。

算起來,今天是第五天,或許可以拿出來試試了。

楊旸跑到廚房燒開水,把放在冰箱裏的蜂蜜檸檬片拿出來。

檸檬片泡在褐色澄亮的蜂蜜裏,酸甜的味道撲鼻而來,夾起晶瑩剔透的檸檬片,連着扯起來的蜂蜜放在碗裏,水一開,微酸帶着香甜的氣味濃烈起來,甜膩中帶着檸檬的果香。

楊旸拿了盤子把碗放好,想了想,拿了兩個勺子,一包面包片,端着上樓。

秦煥朗在房間裏發呆,意識像是飛散的煙花,在深色的夜空中逐漸渙散。

他看自己從黑暗中浮現,伸手貼近自己,仿佛下一秒鐘就能把自己吞噬掉,一切歸于零。

你還在奢望什麽?

你以為你能得到幸福?

門被推開,有光驅散了黑暗。

楊旸端着盤子進房,用腳撥弄着小方椅,撥到秦煥朗身前,把熱騰騰的蜂蜜檸檬水放上去。

“天氣冷,喝點蜂蜜潤一下,你好像不太喜歡吃甜的,我就把檸檬泡在裏面,這樣就不會太甜了,試試?”

秦煥朗慢慢把視線從對面的自己身上挪到楊旸身上,對方的臉自己好一會才辨認出來。

小湯勺舀了一勺子蜂蜜水,還帶着檸檬的酸香,楊旸像喂小寶寶一樣,慢慢把勺子遞到秦煥朗有些幹裂的唇邊。

“喝一口吧,味道很好的。”

秦煥朗眼珠子動了一下,轉了個方向,視線向下,瞪着遞到自己眼前的勺子,在楊旸看來,他成了個鬥雞眼。

如果在平時,楊旸肯定會笑出來,可是現在,他只感到心疼。

秦煥朗是他心裏的男神,楊旸一直都這麽認為。

長得帥,身高夠,還有身材,人也聰明,更有能力。還有愛心。

一個男人能做到這個地步,足以讓多少人膜拜,當男神供起來也不為過。

可就是這樣一個人,越了解,越熟悉,就越心疼。

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應該滿懷青春和熱血,不是像現在這樣,猶如行将就木的老人,沒有一點生存的*。

喂秦煥朗喝了一口蜂蜜水,楊旸深呼吸一口氣,把眼淚憋回眼眶。

“味道不錯吧?滋潤又不膩味,我最近經常喝。吃一點面包麽?我早上吃了馄饨,現在都餓了呢。”

楊旸自顧自話,拿起一片面包,撕了一小條,遞到秦煥朗嘴邊。

秦煥朗沒有動,楊旸舉着面包舉到手酸,對方還是毫無反應。

他把面包放好,繼續用勺子喂秦煥朗喝水:“要不,你告訴我你想吃什麽?今天有大骨頭湯,阿姨買了面粉,我昨天晚上揉了面團發酵,要是吃饅頭呢,我們就做饅頭。要是吃包子呢,我們就去剁餡。我現在長個子了,手上也有力,現在切菜可漂亮,你也不用擔心我把鍋子砸了。”

秦煥朗嘴唇微微動了下,楊旸手上一頓,把頭貼近前:“你說什麽?”

秦煥朗看到眼前那個人一直在身邊嘀咕着,眼睛亮亮的,好像星光落到了人間。

自己就算不理睬,他也那麽執着地在自己身邊,一字一句說着,不輕易離開自己。

你說,這樣的人,也是我幻想出來的?

他對自己說道。

然後看到在自己面前從來是一臉譏諷的自己臉上沒有了表情。

是我在夢裏,還是我在別人的夢裏?

秦煥朗問自己。

那個人喂自己喝水,甜絲絲的蜂蜜水,還有檸檬的酸。

他好像看到小時候的自己,被保姆放在椅子上,一口一口喂着水。

時空倒轉,變成高樓林立的大都市,人來人往,車如流水。自己站在路邊,雨幕遮天。

然後有人在小巷口喊自己。

怎麽了?

你餓了麽?

吃碗熱湯面吧。

“面……”

秦煥朗嘴唇微動,吐出一個字來,楊旸貼在他面前,聽清了。

“你要吃面嗎?”

楊旸開心的笑起來,伸手探着秦煥朗的額頭,一手握住對方有些冰冷的手:“我煮面給你吃,跟我走好不好?”

秦煥朗擡頭,意識中那個模糊的人影和眼前的人慢慢重疊起來。

時光似乎在這一刻靜止,光和影都變成了浮動的碎塊,十六歲的自己逐漸抽條,變成長大的自己。

黑大衣,一臉落魄,站在雨裏,眼前有一個小面攤。

煤竈燒得大鍋子裏的水滾開,肉湯的香味層層疊疊逸散開。

一個人在身前,對自己伸出手來,往前一步就是溫暖,原地不動是徹骨的冰寒。

這也是幻想?

不,我……我相信手裏握住的這份溫暖。

秦煥朗的手微微緊了下,跟着楊旸拉他的力度慢慢站起身來,連續不規範的作息讓他有些虛弱,邁開一步後,不由自主的把身子依在楊旸身上。

楊旸拉起秦煥朗的手,将他整個人撐起來。

秦煥朗削瘦得厲害,楊旸背起他也沒費多大力氣,攙扶着人慢吞吞下樓,楊旸也出了一腦門子汗。

秦煥朗一直在看着他,側着頭,看着比自己矮一個頭的小少年。

柔軟的頭發,白皙的皮膚,喘息的聲音,貼在一起的……身體的溫度。

他是楊旸。

秦煥朗想起一個名字,意識又開始恍惚起來。

拉着自己奔跑的小孩,坐在自己對面笑的青年,兩個人的臉龐漸漸的重合起來。

雖然一個年幼稚嫩,一個被歲月滄桑了容顏,那雙眼睛未曾改變。

星星墜落到人間,會不會就是這樣?微微散發着光,從不願輕易放棄。

請自己吃面的那個年輕人,跟自己說着人生的不容易,生命的可貴。

他說……沒有什麽比活着更美好,只有活着,才有無限可能。

如果沒有人希望你活着,沒有人能陪着你活着,那如何?

秦煥朗想起上輩子,這輩子,都沒問出口的話,看着楊旸把自己放在椅子上坐好,拿起面團開始揉。

小圍裙,水燒開浮起的煙,模糊不定的人影,除了雨水和小巷,一切重疊得簡直完美。

一面之恩,自己想去找上輩子給自己煮面吃的那個人,想給他一個機會,一個改變自己人生的機會。

于是有了這輩子的皖西集團的助學計劃。

面攤老板,似乎就是紹市人……

楊旸匆忙間只能做個刀削面,水一滾開,面放下去,把臊子調好,爪籬撈出面來,倒也像模像樣。

滴上幾滴花椒油,楊旸端着面蹲在秦煥朗身前,沸騰的熱氣帶着食物的鮮香,還有暖暖的心意。

“嘗一嘗?”

楊旸滿含期待看着秦煥朗,天知道他聽到秦煥朗說面字的時候有多開心。這是對方主動說起食物,別說自己剛好會做,就算不會,也要臨時做出來!

秦煥朗看着楊旸,看着他手中的面條。

一樣的味道,一樣的人,一樣的溫暖。

他擡起手來,輕輕摸在楊旸臉上:“你是真實存在的吧?”

“是。”

“并不是我臆想出來的吧?”

楊旸鼻子一酸,單手端着面條,一手反扣在秦煥朗手背上:“怎麽會?這麽鮮活獨一無二的我,就活生生在你面前啊?我是真實的,你是真實的,面也是真實的,世界——也是真實的。”

秦煥朗低頭,接過面條,楊旸蹲在他身前,就像一個虔誠的騎士,向國王宣誓衷心。

筷子夾起條狀的面片,送入口裏,微辣和酸香的味道在口腔中炸開,還有肉的甜香。

一口又一口,秦煥朗吃着面條,看着十六歲的自己像沙做的人,慢慢消散。

我從夢境中醒來,我看到自己的心還在跳。

端起面碗喝湯,秦煥朗長長嘆息一聲,低頭看着仰視着自己的人,少年的臉龐青澀,眉心間帶着堅強與柔軟的希望。

“面條削得像狗啃的……”

秦煥朗輕聲道,楊旸笑出了眼淚,把頭埋在他膝蓋上。

“那我以後多多練習,總能讓你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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