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淨涪一時啞然,不由得搖了搖頭。

師兄弟兩人說笑了一會兒後,淨涪正色看向淨音,“師兄且安心,我沒什麽事的。”

淨音細看了他兩眼,見他面上果真一派平靜,周身氣息也是平和,看着淨涪是真的無事挂心。但不知怎的,淨音想起昨夜那早早熄滅的燭火,就怎麽都不能搬開心頭壓着的那些石頭。

“唉......”他嘆了一口氣,“就算我始終不能安心,又能做得了什麽?”

大概普天之下,所有無能為力的疲乏都是一樣的磨人吧。

他已經很多次體會過那樣的情緒,卻不希望淨音因為他而受到這樣的磨砺。

恰在此時,天邊一片天光綻開,堂皇大氣,滌蕩天地。

淨涪偏頭,靜靜地望着那一片天光,“天亮了......”

淨音循着淨涪的目光望去,也看見那一片天光,正有些不明所以,就又聽見淨涪的聲音,他不禁怔了一下。

愣愣地望着那片天光半響,淨音忽然笑了起來,“是了,天亮了。”

天總會亮的。

只要他們本心不曾蒙昧,只要他們一直往前走,他們總會到達彼岸,看見天亮時分破開無盡黑暗的那一片天光。

淨音沒再多說什麽,就站在原地,陪着淨涪看那一片天光渲染雲霞,普照天地,看那一輪紅圓的大日從山的那邊緩緩升起。

一直到那早課結束的鐘聲遠遠傳來,才驚醒了淨音。

“糟了,都已經這個時候了。”他急急地轉身,往外間快步走去,“師弟,我就先走了,你自己忙。”

淨涪笑看淨音的身影飛快消失,又再看得那大日一眼,才轉身繼續往鹿苑的方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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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了?’

魔身的聲音很快在識海響起,‘确實有些發現。’

淨涪無聲阖首。

魔身又答道,‘留影應該是近期煉制的靈寶,雖然不知道那天魔主有什麽意圖,但他的目标應該不是留影,他只是在無聲引導留影動作。’

這時候,佛身也插話道,‘是我們。’

比起魔身來,佛身對那魔氣中帶出的些許情緒更敏銳。尤其是在那魔氣的主人其實沒想如何隐瞞的情況下。

‘如我們所想,他現在沒有多少惡意。大多都只是惡趣味。’

貓捉老鼠般地逗弄着,拿老鼠的倉惶驚懼賞玩......

‘目前是這樣不假,’魔身也相當清楚這些魔道巨擘一時興起的取樂方式,‘但魔性詭谲且肆意,我們不知道這位什麽時候就會改變主意。’

佛身也是暗自搖頭,‘可是如果太在意了,不單影響我們自己的修行,還如了他的意。’

雖佛身與魔身都說情況不容樂觀,但淨涪本尊卻也清楚地感知到他們平靜不見漣漪的心境。

這一夜休歇也不是沒有效果的。

淨涪本尊無聲地笑了一下,卻道,‘目前最重要的,還是兩日後的普陀山法會。’

淨涪佛身點頭,‘我這邊已經基本收拾妥當,到得那日,你且注意接手一下,我自然就能夠抽出身來。’

是的,沒錯。這一趟南海普陀山法會,真正赴會的是淨涪佛身,而非淨涪本尊。

淨涪本尊這些時日執掌肉身,雖有部分是因為冥府那邊的準備事宜,但更多的,還是因為他要等待佛身抽出心神。

畢竟佛門的法會麽,縱然也會有其他的諸天大能到場,但為了最大程度地消化這一場機緣,還得是佛身出面。

淨涪本尊點點頭。

‘或許這一趟,能讓我們獲益匪淺。’

魔身也道,‘便是那位,我們應該也能得到些眉目。’

佛身也是一般想法。

阿難尊者到他這邊走一趟,送了一片紫竹葉,怎麽也不可能沒有深意!

‘也許不單是那位,冥府那邊,也該會有所進展......’

淨涪三身盡皆沉默。

‘那還得看到時是個什麽情況......’

縱然淨涪三身對這一趟法會之行多有揣測,但那法會上到底是個什麽情況,還真是要到了那地兒才清楚。這個時候,說再多想再多,也就只是個揣測而已。

淨涪才剛走出幾步,就察覺到一道目光從不遠處投來,滿懷欣喜地看着他。

佛身和魔身一時隐去。

淨涪微微擡起目光,就看見了站在鹿苑邊上看着他的五色幼鹿。

五色幼鹿頭頂那鹿角還在小幅度地晃蕩着,似乎是在壓抑着什麽。

淨涪便朝它招了招手。

五色幼鹿歡呼一聲,一擡腳,直接就出現在淨涪身前。它将身體前探,卻又不敢将身體靠得太近,惹了淨涪不快。

直到淨涪伸出手去,那五色幼鹿才真的将腦袋湊了過來,放到淨涪的手邊,由着他的手落下。

那是最無防備的親近姿态。

淨涪在五色幼鹿的腦袋上摸了兩下,又仔細打量了五色幼鹿幾眼。

見它頭頂鹿角越更虬勁,五色神光隐入內裏,輕易不見影蹤,氣息也越更缥缈無蹤,就知道它這次是真的得了大好處,于是淨涪就笑道,“很好,有長進。”

五色幼鹿擡頭長長地鳴叫一聲,眼中有止不住的笑意流淌。但随即,五色幼鹿就停住了動作,側着腦袋像是認真地聽了什麽,才又擡頭去看淨涪。

淨涪見它眼中帶出詢問之意,便問道,“有事?”

淨涪看了看它,“是五色鹿族群那邊?”

五色幼鹿“呦”地長鳴一聲,示意淨涪猜得沒錯,然後又短促地叫了一聲,“呦?”

淨涪想了想,倒也沒覺得有什麽意外。

如果五色鹿族群消息還算靈通,還有合作的意向的話,那他們确實該趕在南海普陀山法會開始之前聯系淨涪,再次探明他的意向。

淨涪沉吟了一下,還是點頭,“那就先見見吧。”

五色鹿族群和淨涪......

其實就當前來說,雙方的分量和地位比起之前他與遠烏會面時候已經大不同了。

那會兒,淨涪還沒有得到紫竹葉,不知道會有南海普陀山法會,對景浩界世界之外的諸天寰宇了解不足。但凡他想要離開這個小世界,他就需要一個可以給予他接觸諸天寰宇的機會,讓他真正地了解這個廣闊的世界。

雖然五色鹿族群的資料可能不全,而且很有可能真假參半,但對于淨涪來說,也是一個相當合适的開端。

所以那個時候,哪怕淨涪有所堅持,但他是真的希望能夠和五色鹿族群達成協議的。

但現在......

五色鹿族群對淨涪來說就可有可無了。

不過饒是如此,既然早先雙方就已經有了協定,對面似乎也已經商量出了個結果,那麽現在見一面也是應該的。

五色鹿那邊的動作明顯很快。淨涪才剛點頭,五色幼鹿就往後退出了一個較大的空檔,長長地鳴叫一聲。

清亮的鹿鳴聲中,五色幼鹿頭上鹿角有五色神光閃動。神光灑落的地方,空間陡然裂開一個巨大的黑洞。

淨涪站在原地,微微眯了眯眼睛。

待到那一片黑洞消失,原地站了三頭人高的神鹿。

淨涪一眼就認出了遠烏,但他的目光只是一掃而過,就又在所有人都沒有發現之前,在遠烏身旁的那一頭五色鹿上停了一停。

‘有點奇怪......’

是淨涪魔身在說話。

但要他去細說這頭鹿到底哪裏奇怪,魔身一時又說不出來,只能沉默。

可作為三身之一,他的提醒淨涪本尊和佛身都已經知道了。

淨涪本尊很快收回目光,光明正大地看向了站在遠烏前方,明顯比遠烏的氣息還要晦澀沉凝的五色鹿身上。

見淨涪看來,那五色鹿也不閃避,不僅大大方方地任由淨涪細看,還同樣拿目光去打量淨涪。

遠烏等了一陣,見淨涪終于看向他,才上前一步,與淨涪介紹道,“這位是我五色鹿中年輕一代至強者遠空。”

遠空擡了擡下巴。

淨涪雙掌一合,微微低頭,“南無阿彌陀佛。”

遠烏看了遠空一眼,似乎想要提醒什麽。但遠空已經上前一步,直接來到淨涪身前,将腦袋往淨涪面前一湊,很不客氣地對着他搖了搖頭。

“你......”

他話還沒有說多少,旁邊猛地傳來一陣風聲,緊接着就是一記不輕的力道撞上他的身體。

遠空低頭一瞥,就看見那個撞過來的身影以更快的速度倒飛出去。

“不自量力的小崽子......”

卻原來這個向着他撞上來的不是旁人,正是原本站在一旁的五色幼鹿。

遠空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目光平淡地看着五色幼鹿倒飛出去。遠烏倒是想給五色幼鹿搭把手,但他才剛想要動作,就被遠空一個目光掃過,也定在了原地。

淨涪眸光不動,卻不知什麽時候擡手往五色幼鹿的方向招了招,當即便有一股力道凝聚,直接将五色幼鹿穩穩接住,又輕松帶回了淨涪的身邊來。

淨涪将五色幼鹿放下來,順手在它腦袋上拍了拍。

五色幼鹿也不知道什麽叫怕,哪怕被直接撞飛出去了,還不停地拿眼睛瞪着自己這個明顯強大太多的同族。直到淨涪的手在它腦袋上拍了拍,它才收斂地低下頭去。

五色幼鹿其實也不是真傻,會如此莽撞地挑釁、冒犯強者。它只是不能容忍自己的同族對淨涪無禮!

反正這些同族對它沒有惡意,甚至算得上包容,它自己不會有太大的危險。既然這樣,為什麽不做?!

非是五色幼鹿不識好歹,不過是它在同族與淨涪之間做出了選擇而已。

五色幼鹿的這番心思淨涪與遠烏明白,便是一開始以為這頭五色幼鹿傻的遠空和遠冬多看了五色幼鹿一眼之後,也都清楚了。

遠空瞥了一眼五色幼鹿,“啧......”

被淨涪魔身留神關注着的遠冬倒是一直旁觀,無甚态度。

遠空又看向了淨涪,淨涪擡起目光,迎了上去。

遠烏看着那邊的一人一鹿,心神微抖,悄悄地往遠冬的方向靠了靠。

遠冬瞥了一眼遠烏,傳音問道,“你當時和這個和尚碰面的時候,也是這般陣仗?”

看那目光刀光劍影的,都快打起來了。

“當然不是。”遠烏也傳音答道,“我和這小和尚打交道的時候,可不是這個樣子的。”

遠烏頓了一頓,又道,“是遠空失禮了,怪不得他。”

遠冬點點頭,若有所思地道,“看來這小和尚是個人敬我則我敬之的性格啊。”

遠烏也點頭,面上卻不禁顯出了幾分為難,“現在他們就差真打起來了,後面可要怎麽辦?遠空他到底是怎麽想的......”

遠冬無聲笑了一下,“你覺得這小和尚不簡單,那遠空就簡單了嗎?放心吧,既然族裏将這件事交給了他,他也已經應下了,那他必定已經有了對策,你且看着吧。”

遠烏嘆了一聲,“也只能這樣了。”

遠烏收了聲,仔細看向淨涪和遠空的方向,倒是完全沒注意到那一剎那間,他好友眼底悄然閃過的晦澀。

負責盯緊了遠冬的淨涪魔身微微皺眉。

這一剎那的氣息波動......

遠烏和遠冬這邊是暗潮隐隐,另一邊廂淨涪與遠空是真的火花四濺,針鋒相對。

雖然,還是沒能真的打起來。

遠空率先退了一步。

他忽然往側旁瞥了一眼,渾身氣勢一瞬間收斂,同時往後退出些許,與淨涪拉開了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

他既作出退讓,淨涪也沒繼續咄咄逼人,也順勢收斂了氣勢。

禪院中的空氣一下子流通起來,五色幼鹿急喘幾口氣,才算是舒服了。

淨涪道,“僧舍簡陋,請客人莫要在意,請。”

說着,他自己就往前引路。

遠烏、遠冬完全沒想到他們一人一鹿變化這麽快,不禁齊齊看向遠空。

遠空瞥了他們一眼,竟沒多說什麽,真就跟在淨涪後頭往前去。

五色幼鹿緊跟在淨涪身側,一步不離。

淨涪大概也沒想過帶這三頭五色鹿進屋。他引着他們來到他這禪院裏的那處菩提樹下,擡手攝來屋裏的褡裢,從褡裢裏取出案幾、蒲團擺上。

他看了遠空三頭五色鹿一眼。

遠空眯了眯眼睛,周身氣息一動,轉眼間就成了人身。

遠烏、遠冬見狀,也跟着調動氣息,将鹿身化作了人身。

淨涪臉色不變,随手一引,“請坐。”

一時,三鹿一人就各自在這菩提樹下坐定了。

五色幼鹿很自然地在淨涪身側趴了下來。

雖然這三頭五色鹿剛才沒有個客人的樣子,但現在他們顯出了人身,表露出了善意,淨涪也沒失了主人的姿态。

他自褡裢裏取了杯盞來擺上,也不煮茶,只拿了那山間最清冽的泉水來,倒在杯盞裏一一送到那三頭五色鹿面前。

遠空也不客氣,拿了杯盞遞到唇邊喝了兩口。

“淨涪和尚,”他直接喚道,“我們就不拐彎抹角了,直接說吧。”

他盯着淨涪,“你還想要與我五色鹿合作嗎?”

這頭五色鹿既然說不要拐彎抹角,那淨涪也直接。

他迎上遠空的目光,“五色鹿的事情,你能作主?”

當日遠烏找上門的時候,淨涪也問過這樣的一個問題。當時遠烏無言,但這會兒遠空卻是不同的反應。

“哈哈哈......”他朗笑三聲,猛地一收臉上笑意,當即就又顯出七分的鋒利來,“你是在質疑我五色鹿的誠意?!”

淨涪答道,“并無此意。只是想要問清楚而已,免得到時候,你還要在多跑一趟。”

遠空看了他一陣,放緩了語氣,“看來要讓和尚你失望了。我五色鹿的事情,只要不差了方向,我說了算。”

淨涪面上不動,眼角餘光瞥向兩側,掃過遠烏和遠冬。

遠烏和遠冬兩頭五色鹿穩穩地坐在蒲團上,臉上沒有絲毫異色。

看來,這遠空不單單只是他們五色鹿年輕一代中至強者這麽簡單,他該是另有身份......

淨涪心下這般想着,卻是擡起右手,往遠空的方向攤開,現出手掌掌心處靜靜躺着的一片紫玉般的竹葉。

“我當日想要與你五色鹿合作,是因為我需要你五色鹿族內收藏的資料,方便日後在諸天寰宇中行事......”

他簡單地将自己當日想法總結了一下。

遠空、遠烏、遠冬三人聽着,臉色不曾有過絲毫變化。

淨涪知道這些五色鹿也已經猜到了,便繼續往下說道,“現在我已經有了它。你五色鹿族裏的資料于我而言已非必須。”

淨涪讓這三頭五色鹿仔細看過紫竹葉,才将這紫竹葉收起來。

“你們覺得,我們之間的合作還要繼續嗎?”

遠空看着淨涪将紫竹葉收起,輕擡起目光,與淨涪對視,“當然。”

“哦?”淨涪挑起眉角,“請指教。”

“你有大敵。”

遠空的聲音有些飄,但這句話卻像是驚雷一樣,在這禪院中的僧人與五色鹿耳邊炸響。

尤其是遠烏和遠冬。

遠烏驚疑不定地看向淨涪,可不論他如何打量,始終沒看出淨涪有半分動搖。然而,處于對遠空能力的信任,遠烏信了。

但也正是因為遠烏信了這句話,他才更惴惴不安。

如果淨涪有大敵......

那會不會牽連到他們五色鹿族群?他是不是惹禍了?他五色鹿族群會不會有危險?......

然而,比之惴惴不安的遠烏,遠冬更心驚肉跳。不知為何,他隐隐嗅出了幾分危險。

是指的他嗎?

不是指的他吧。

怎麽可能是他。

他和這淨涪和尚才剛剛見了第一面,話都沒說過一句,怎麽會是他?就算他每常對遠烏多有嫉妒,也只是嫉妒遠烏而已,沒對遠烏做什麽,更沒對這淨涪和尚做過什麽,怎麽就說的是他?

不是。

但這危險的感覺......

遠烏和遠冬的想法也只是想法,那邊五色幼鹿卻是差點炸了。它猛地擡頭盯緊了那遠空,那原本趴在地上的身體也已經半站起來,若不是淨涪這邊根本就沒有一個态度,它怕是直接就要撲上去了。

這院子裏就四頭五色鹿,還心思各不相同,鬧得院子裏的氛圍又一次緊繃了起來。

淨涪擡手放在五色幼鹿頭頂上,随意拍了拍。

五色幼鹿低低長鳴一聲,側頭看了看淨涪,才肯低下頭去,重新趴好。

“大敵?”他随意問道,像是第一次知道還有這樣的事。

“大敵。”遠空答道,“起碼是當前的你完全無法應對的大敵。”

淨涪撩起眼皮子看了遠空一眼,忽然笑道,“我在人家眼裏不過就是一個蝼蟻,如何算得上敵人?”

也太擡舉他了吧?

對于面前這個淨涪和尚的說法,遠空完全不辯駁,只是微微阖首,一副你說什麽是什麽的态度。

淨涪沒再說話,垂下眼睑不知道在想什麽。

遠空沒催促他,擡手拿起杯盞,又喝了一口泉水。

比高邈的天空更高更遠的地方,有目光悄然垂落,帶着一點淡薄的趣味看向這一株菩提樹下,看見樹下坐着的人和鹿。

遠空身體似乎沒什麽異狀,心頭卻直接壓了一塊巨石,讓他眼底最深處升起了一抹淡淡的陰霾。

果然是那位天魔主......

果然是在注視着這個小和尚。

遠空目光輕動,不着痕跡地掃向另一邊端坐的淨涪。

淨涪擡起眼睑,與遠空的目光一撞,又各自轉開。

遠空心裏一震,徹底明白了這個小和尚的決意。

他竟是......真的将那位他化自在天外天的主人放在了敵人的位置上!

他竟是真要與這位天魔主為敵!

饒是遠空一貫自信自傲,也從來沒有這樣膽大的時候。

他剛才說淨涪有“大敵”,只是說說的而已。不嚴重誇大這和尚的危險狀況,他怎麽好讓五色鹿介入,怎麽讓這小和尚真正重視五色鹿?但他完全沒想到,這小和尚是真的這樣想的。

這哪裏是不怕死?這簡直就是在找死!

找死嗎?淨涪不覺得!

恰恰相反,他認為這才是唯一的一條生路。

一味的躲閃退讓才是真的找死。他想要生,想要再往前邁進,就得迎難而上,就得不閃不避!

退讓閃躲才是誅心。

不過這裏頭的種種,不必與外人詳說。

他平靜地端起杯盞,注視着那盞泉水裏倒映出來的那一頂華蓋。

識海裏,還有佛身的聲音回蕩。

‘我作佛時,萬魔哭嚎。這話豈是虛言?’

淨涪将杯盞湊到唇邊,喝了一口泉水。

清冽間透着薄薄涼意的泉水從喉間流過,漫過五髒六腑,惬意得淨涪微微眯起了眼睛。

那邊廂遠烏好容易收拾了心情,卻又忽然意識到了一件事。

此時此刻,那位他化自在天外天的主人可是看着這裏的!也就是說,那位天魔主也是知道這淨涪的意思的了?

這是宣戰嗎?

這是宣戰吧。

這絕對是宣戰!

是這叫淨涪的小和尚在跟那天魔主宣戰!

遠空這一刻禁不住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淨涪。

然而,淨涪還在有滋有味的喝着泉水,全然沒有在意遠空落在他身上如同看瘋子一樣的目光。

不得不說,這一刻,遠空心裏是生出了退縮之意的。

以他們五色鹿一族的神通和底蘊,庇護一個人離開天魔主的視線是很難,但不是做不到。這也是他們在得知這小和尚被他化自在天外天之主注視仍然沒有放棄這一次合作的底氣所在。

可是,讓一個人躲開天魔主的視線可以,要庇護一個與天魔主對上的人,卻是太難太難了。

起碼對于他們五色鹿族群來說,是真的很難,就算他們底牌盡處,也做不到。

他們五色鹿族群有族地有底蘊不假,但天魔主可是他化自在天外天之主,他不單自己深不可測,他所擁有的他化自在天外天也是神通無量。

那可是天魔一脈!他們五色鹿族群要怎麽和人家比?

真正能夠和天魔一脈較量的,也只有佛門和道門的支脈!

雖然不是很明顯,但此刻遠空的一切動靜都落到了淨涪和天魔主的眼中。

天魔主眼底閃過一絲淡色,似乎覺得有些乏味,微微搖了搖頭。

“還以為五色鹿一族這次敢向外探頭,是終于生出了點膽子呢。誰知道根本就還是老樣子......”

事實上,作為五色神鹿的血脈,五色鹿是有些克制他魔道一脈的。尤其是他們五色鹿一族收藏着的昔日五色神鹿之祖的一支鹿角,連他若不認真都會有點難受。

這是他們的底牌,輕易不動用他能理解。可收着收着就硬生生從洪荒破碎收到現在是個什麽鬼?

底牌是拿來用的,不是拿來收着的。一直收着不用,和沒有有什麽區別。

哦,不對,還是有些區別的。

起碼他們知道自己有一張底牌在,無論處境怎麽樣都會有東山再起的底氣。但這也就是安慰安慰他們自己的而已。

随他們高興。

反正東西是他們自己的。

天魔主轉了目光,望向側近的那個小和尚,眼中有光芒微動。

這閃爍着光華的靈魂......

大概也正是他這樣的,才會佛魔兩脈都走得通吧。

說來也是叫天魔主心疼。

這小和尚原本可是他天魔一脈的修士啊,怎麽就轉投了佛門?

如果他還在天魔一脈,等到他日後修煉有成,入他他化自在天外天,上他天魔宮中成為他座下天魔童子之一,他不就随時可以摘取他的道果,為自己增添一分修為了嗎?

太可惜了......

都到了嘴邊的肉,入了鍋的鴨子,硬就叫他給跑了,怎麽不讓天魔主心疼。

而且這小和尚還是入的佛門,還是走的禪宗一脈......

天魔主擡手輕撫嘴角,目光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擡起,望向了西天靈山的方向,眼中閃過一絲忌憚。

在佛門各脈中,禪宗一脈也很不好招惹。從上到下都是些狠角色,阿難是,達摩是,慧能是,連同那道濟也是。現在看來,這個小和尚大概也會是......

天魔主心裏有了失敗的準備,但也只是做好了準備而已。想要他直接放棄認輸?不可能!

畢竟真正較量起來,還得看各自的手段,且是雙方的手段,外人幹涉不得。

雖然......他現在也被禪宗的那些老家夥盯上了,但只要他沒有過線,禪宗那些死賴在羅漢果位老家夥就不能拿他怎麽樣!

天魔主又再看了西天靈山的方向,冷哼了一聲,收回目光,閉目養神。

竟是連景浩界那邊都不看了。

天魔主的目光甫一遠離,靈山勝境裏的那些羅漢、菩薩就都注意到了。阿難尊者下首一位結跏趺坐的羅漢看了看他化自在天外天的方向,笑問阿難尊者道:“祖師,聽聞是您親自将紫竹葉給清靜智慧比丘送去的?”

阿難尊者笑着點頭。

清靜智慧是當日淨涪在秖樹給孤獨園聽世尊釋迦牟尼佛說《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得世尊授記法號,所以淨涪也稱作清靜智慧比丘。當然,待得他日後證得佛陀果位之時,也會被稱為清靜智慧如來。

那羅漢又問道:“這比丘根性如何?”

阿難尊者想了想,慎重道,“可接我禪宗衣缽。”

“哦?”那羅漢被驚了一下,“那我這次普陀山法會可得仔細看一看了。”

阿難尊者笑着擡手,指了指他化自在天外天的方向道,“你也見這位天魔主的動靜了,如何?”

羅漢恍然,“是了。”

若不是天魔主很看好這個清靜智慧比丘,那他就不會将目光垂落。就像世尊釋迦牟尼一樣,倘若不是看好他,哪怕接引他聽經,也不會輕易給他授記。

“清靜智慧如來......嗎?”

阿難尊者臉上笑意不減,他點頭應道,“現在還是清靜智慧比丘。”

“早晚的事。”

淨涪不知道景浩界之外的那些紛紛擾擾,他還在自家禪院的菩提樹下,看着對面坐着的五色鹿。

遠空心中的退縮不單只天魔主看到了,淨涪也看到了。對此而失望的,不僅僅只有天魔主,還有淨涪。

但淨涪不是因為遠空包括五色鹿族群對天魔主的畏縮使他失去了這一份助力而失望,而是因為......這遠空號稱五色鹿族群年輕一代至強者,使他對五色鹿族群有一點點失望。

他搭在五色幼鹿頭上的手指輕輕動了動。

五色幼鹿側頭看見,不明所以,呦呦地叫了一聲。

淨涪垂落目光看它。

五色幼鹿不知怎的生出了幾分惶恐,卻又不知道自己該怎麽做,只能急得滿頭冒汗地沖着淨涪低鳴。

“呦呦呦......呦......”

淨涪就笑了笑,手掌安撫地拍了拍五色幼鹿的腦袋。

五色幼鹿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又長鳴一聲,這才終于安靜了下來。

這一番不大不小的動靜拉回了遠空的心神,也給了遠空整理思緒的時間。

待到五色幼鹿平靜下來之後,遠空等到淨涪擡起目光來看他,“看來,你我之間是無法協同一致了。”

淨涪也只是随意地點頭,“看來确實是如此。”

“真可惜。”遠空這樣說着,面上卻也是一派平靜,沒有多少可惜之意。

唯一覺得真可惜的,還是坐在他另一側的遠烏。

他是真覺得淨涪前景可期,也真的覺得跟着淨涪的腳步能給他們五色鹿族群打開另一片天地。但很可惜,他不僅在五色鹿族群裏沒有大多的話語權,在這裏也沒有。

所以他也只能看着。

遠冬原本是不置可否的,也以為自己會很高興的。畢竟這一趟不論過程還是結果,都不是像遠烏一開始預想的那樣。但看着遠烏難以遮掩的失望,遠冬也開心不起來。

可就像遠烏一樣,他沒有話語權。

就算他和遠烏兩頭鹿加起來,也動搖不了遠空的決定。

族裏早在出來之前就已經交代,這一次的交涉由遠空全權負責......

自家同伴的态度很明顯,遠空卻完全不在意,他的目光已經從淨涪身上落到了五色幼鹿的身上。

“他......”

還沒等他多說兩句話,五色幼鹿就已經從地上站起來,轉到淨涪身後去了。

這态度明明白白,絕對不會叫人誤會。

淨涪笑了一下。

遠空也是一滞,才接着道,“他是我五色鹿一族血脈,不能流落在外,須得跟我等回族地。”

五色幼鹿有點急,但它不敢催淨涪,只能在淨涪身後拿眼睛狠瞪遠空。甚至連帶遠烏和遠冬都沒落得個好。

“顯然。”淨涪點點頭,輕描淡寫地接下了這句話。“可我遇到它那年,它也只是一頭凡鹿而已。”

“而且,我受它母親所托,庇護于它,卻是不能輕易讓你們帶走它。”

遠空皺了皺眉頭,因為這短短一會兒的接觸,他竟完全不懷疑淨涪有意借這頭幼鹿挾制他們五色鹿族群。

淨涪也不去猜他們這些五色鹿怎麽想,只是繼續說道,“它是五色鹿,作為同族,你想要帶走它,不是不可以。但需要問過它自己。”

遠烏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哪怕他們并沒有接觸太久,可只這一會兒的工夫,也夠他看出些關鍵了。

“沒有你發話,他不會願意跟我們走。”

淨涪很随意地一攤手,“這就不是我的問題了。”

遠烏禁不住怒瞪淨涪。

淨涪就道,“它自己的去向,總得它自己願意,不是?”

遠烏啞口無言。

這時,五色幼鹿從淨涪身後探出頭來,異常高興地晃蕩着腦袋。也不知它是因為自己可以留在景浩界高興,還是因為氣到遠烏所以覺得高興。

作者有話要說:  好了,各位親們晚安。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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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了嚕的上帝 38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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