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拾伍章 斜陽映照之日

『我多麽希望能夠慶幸自己來此塵世，愉快地享受生命和人間啊。』⑨

如今也時常能夠回想起來，那人确實是在某一日之後毫無征兆地發生了某些常人無從察覺的改變。但是中原中也始終記得。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太宰治的本質是怎樣的人，他自己有時也會感到很奇怪。無論是故作冷漠的面具還是佯裝戲谑的笑容，在他的眼中都一目了然簡單得令人感到拙劣。

太宰治同樣清楚這一點。他從很早以前就放棄了在中原中也的面前進行僞裝。

所以中原中也記得很清楚。

從某一日開始，太宰治真正放棄了尋找活下去的理由，并且，也放棄了所有即興死亡的嘗試。

他記得很清楚。

『可是遠行而來的日與夜，實在過于令人眷戀。難免覺得沒有自信啊。』①

因此他确實是在最後的結局到來之前就已經有所察覺。但是他對此毫無插手改變的餘力。在太宰治以首領的身份命令他離開自己身邊的時候，他看着那人臉上的表情，再拙劣不過的僞裝，一目了然的情緒，卻讓他無法開口說出一句多餘的話來。

......該如何去違抗呢。

他透過那雙如同幹涸的沼澤一般的眼睛，看見的是清晰的對于交托的懇求。

他常常感到自己并非是繼任了離世的先代首領留下的位置，他不過是在完成那日無聲對視間承諾了下來的交托。盡管并非出自他的本願。但是他的本願原本也再沒有實現的可能性。終究怎樣都是無關緊要的。

胸口的位置滞澀而空洞的茫然伴随着失序的心跳帶回了渙散已久的意識。失神地睜開雙眼的中原中也怔怔地看着自己身處其中的熟悉的首領辦公室。許久之後，躺在沙發裏的人像是終于意識到了什麽，猛然坐起身來環顧着空無一人的室內。

目光無聲地沉黯下來。坐在那裏的人伸手按上自己的眼睛發出了一聲無奈的苦笑。

他站起身。疲憊感已經散去了大半，身體的狀态基本恢複到了能夠正常工作的程度。伸手取過放在沙發旁矮桌上的遙控裝置打開落地窗前的遮光簾，在看清窗外已然是黃昏将近的天光時不由略微詫異地取出放在口袋裏的手機，原本只是想确認一下自己昏睡的時間，卻在開機的瞬間看見連續跳出的數條未接來電。大部分是來自Port Mafia平時與他進行直接交接的成員，中間夾雜着兩三條織田作之助的來電顯示。擔心是前一日的作戰是否有什麽尚未結清的收尾而按下了回撥，電音響了兩聲，從接通了的電話另一頭傳來熟悉的帶着些關切的聲音：“中原？你還好嗎？現在體力稍微恢複一些了嗎？多休息一下也沒關系的。”

中原中也有些無奈地伸手按了按自己額角，“啊，沒事。看樣子是我有些睡過頭了。你那邊呢？昨天和異能特務科的交接有沒有出現什麽需要我這邊出面的問題嗎？”

電話另一端的人像是微怔了一下。

“……交接？”他的聲音是全然沒有任何玩笑意味的困惑不解，“昨天并沒有涉及到需要與異能特務科進行聯絡的任務或是委托啊。中原，你真的還好嗎？”話語裏的關切再度加深了一層。“即使是身為最高幹部，交給你的工作量也确實有些過頭了。雖說他自己亂來的程度也差不多，但至少偶爾還知道偷跑出來放松一下。你差不多也要……”

中原中也沒能聽清楚他後面繼續說下去的話。從醒來以後一直并沒有完全恢複清晰的思維此刻開始漸漸回歸，連同着混亂不堪的記憶，令他一時不敢細想的驚悸感撞擊着心髒，他壓抑着幾乎有些異樣的聲音，平複了片刻向着電話另一端開口：“……織田，你現在在哪裏？”

“Lupin。”織田作之助有些擔心地聽着電話另一端那人的聲音，“中原，你……”

中原中也挂斷了電話。伸手取下搭在沙發靠背上的外套和帽子，稍微整理了一下衣服就向着停車場快步奔去。此刻竭力維持着理智的思維掩飾不了他焦灼混亂的腳步，同樣也讓他并沒有意識到本應該和外套放在一起的圍巾并沒有出現在原本的位置。

他幾乎是一路以市區限行的最高時速到達Lupin酒吧所在的街區，将車随手停放下之後有些步伐踉跄地沖向酒吧的地下入口，在階梯最下面的入口處扶着牆壁平複着呼吸對上了坐在吧臺邊的織田作之助有些錯愕的目光。

他聲音滞澀地壓抑着心悸開口。

“織田，太宰他……”

“剛走。”織田作之助不解地看着站在階梯旁邊的人有些略微顫抖的目光，下意識地幫忙解釋道：“應該不是特意躲你。畢竟出來之前他好像已經把今天的工作做完了的樣子。也不是聽到你的電話才跑掉的，臨走前說你應該知道他會去哪裏。”

在赤褐色短發的武裝偵探社社員端着酒杯的右手邊，放置着另一杯冰塊尚未完全融化的威士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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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日的暴雨帶來的漲潮在碼頭附近的淺灘上留下潮濕的水痕。斜陽映照着浪濤平靜的海面，倒映着澄淨清澈的天空裏柔和的夕晖。

中原中也順着通向海灘的石階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下去。落日的餘晖早已不再灼目，視野卻不知為何有些略微模糊不清。

他失神地看着不遠處的淺灘。站在折射着斜陽微光的細碎水花之間的人像是已經在那裏等了很久，有些無聊地輕輕踢着腳下的海水。暗紅的圍巾纏繞在他的頸間，随着沾濕了海水的黑色西裝外套後擺一起在晚風裏輕輕揚起。

似乎是聽到了他的腳步聲。站在海水中的人笑着向他轉過了身。

“好慢喔。睡了那麽久嗎？”

腳步無意識地加快、直到最後幾乎是踩着海水飛奔，幾乎無法看清站在面前那人表情的中原中也狠狠咬着牙擡手就是一拳對準那人砸過去。站在那裏的人似乎有些無奈地笑了一下，沒有躲開，伸手接下了根本沒有用上多少力氣的拳頭，卻是在握住對方手的同時用力拉了一下，抱住重心不穩地撞上他胸口的人一同倒在了海水裏。

模糊不堪的視野在那一刻倏然清晰。

躺倒在海水裏的人非常開心地笑了，對上半趴在自己身上的人那雙像是在一瞬間有光落進去的眼睛。

“中也，你在哭嗎？”

滿臉淚痕的人無聲地揚起了嘴角。

“——怎麽可能，混賬。”

包裹着潮濕繃帶的手臂輕輕勾上了他的脖頸，下一秒，他的口中嘗到了帶着淡淡鹹味的海水氣息。

有些怔怔地舔上嘴角的中原中也聽到剛剛在他嘴唇上惡作劇地輕輕啃咬過的那人帶着笑意在自己耳邊低喃的聲音。

“這是回答。”

原本不過是眷戀着那些相隔遙遠的記憶。原本不過是不抱期望地繼續存活下去而已。

連同着從始至終的空洞與絕望、連同着令人感到悲哀的本心。

連同着所深愛的那個人一起。

眼底倒映着落入海面的斜陽柔和的夕晖，中原中也慢慢地擡起手，将掌心覆上那人此刻能夠感覺到清晰心跳的胸口。

……在這樣的世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