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辭萬裏長為客。

言下之意他們同是天涯漂泊的有緣人。

莊理信了傍晚聽到的那句”就是這樣追到你大姑的”,他好會哄人。

但也想到不辭萬裏中有個萬字,她沒敢問當初”就是這樣追到你太太的”,因為話出口就有了歧義,像是她多希望他有意。

“葉先生也是異鄉人?”莊理換了一個聰明的方式接腔。

不過葉辭頓了下,好似像在觀察她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像她這樣的女孩應該知曉問題的答案才對。

“北京人。”他眼底尚留有笑意。

莊理大腦形成神經反應了似的,下意識搜索北京葉姓的富豪,可是汪洋如海,沒結果。

她面上先呈現欣然之色,說:“我也是北京來的。”

“哦是嗎?”葉辭這聲“哦”很輕,而句尾上挑,漫不經心中似乎稍帶幾分意外之喜。

其實他都知道。

莊理坦誠,“本科在那邊念的。”

“學什麽的?”

莊理說本科學金融,過來攻讀財會。又說不想進銀行,換方向是為了找工作。

到底是不想進還是沒背景進不了大行,葉辭沒拆穿。

“和阿讓是同學?”

家族人多龐雜,對侄子的學業不了解也很正常。她說:“比他大兩屆,我念書早。”

問女孩子總是不禮貌的,他沒有往下說。

這一會兒功夫,商務車穿過安靜的住宅區,來到熙熙攘攘的街頭。

車裏安靜片刻,葉辭說:“你去哪兒來着?”

像是終于想起來了,他緩緩地再度看向她,手點額角,露出略帶歉意的笑。

豔色霓虹透過窗玻璃在他眉眼間流動,掠過他高挺的鼻梁。她看見他的唇翕張。

“小莊,你吃了沒,我請你吃馄饨?”

來港有半年,馄饨俨然是個世紀的詞彙了,莊理愣了半秒,說:“謝謝您的好意,不必麻煩了,我就在前面地鐵口下車就好。這裏離住處很近的。”

“你不住學校?”

“……嗯。”莊理說,“都一樣,學校提供的公寓至少也是兩人間,不方便。”

意識到這話不對,又忙找補,“我在做part-time。”(兼職)

葉辭忽然說:“你又怎知我是好意?”

莊理怔怔然。

“一個人吃飯太悶,是讓你把時間借給我。”

莊理擡眸看他,“當作車費?”

葉辭笑了,“被人當順風車還是頭一遭。”

莊理習慣了看人臉色、聽人話中深意,當即感到心驚。不管他是哪家的葉公子,都是她得罪不起的。

“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我……”

“莊理。”

被叫到的人屏息。

葉辭仍以那漫不經心的語調,“誰教你胡亂道歉的?”

“我就是……”

“車麽不能亂坐,話也不能胡說,你覺得呢?”

莊理啞然,片刻後應聲,“您說得是。”

葉辭同司機講話,去灣仔吃馄饨。

莊理陷在柔軟的座椅裏,一整個世界眩暈。

跟着車在大道背道裏繞,兩人無話。車緩緩停在昏暗的筒子樓下,門市亮着白熾燈光,沿街散步攤位,一應破舊頹敗。

莊理沒想到是這樣市井的地方,像萬克讓說的去吃面,就是高級餐廳一碗幾百上千港幣的海鮮面。她以為葉公子的馄饨也一樣。

葉辭差司機去攤位前買,想起來問莊理,“你吃鮮肉還是蝦仁兒陷?”

“我可以要紅油的麽?”

“挺好,姑娘還能吃辣。”葉辭徹底說起北京話,示意司機師傅照辦。

“一碗十個,二兩,能吃麽?”

回答他的是輕微的咕嚕聲,從她肚子裏發出來的。她咬住唇別過臉去。

她一晚上沒吃什麽,保持儀态光聽人說話了,然後喝了50ml四十度的酒,後勁上來,空空的胃開始難受。

葉辭倒沒笑話,把車窗降下來一點,讓熱空氣透進來。

外套是早脫掉了的,領帶也蜷在座椅上,他淺藍色細條紋領口只開了一顆扣子,他解到第三顆。繼而解開袖扣,把袖子挽到靠近手肘的位置。

莊理悄然看着,察覺到男人的目光落了下來,只得佯作自然地迎上去。也就掠過他的脖頸,瞥見雕刻般的喉結。

“他們管馄饨叫雲吞,做法也不大一樣,”他自然而然地說,“但這家做得很老北京,老板上一輩就是在北京開馄饨攤的。在這麽多年,我也就找到這麽一家地道的馄饨。”

其實莊理有點搞不清楚是葉辭很健談還是別的原因,讓他和尚且陌生的女孩談起家鄉。毋庸置疑,他淡然的話語背後透漏的就是鄉愁,或許他自己也沒意識到。

“葉先生來北京很久了嗎?”莊理回應一句不痛不癢的話。

葉辭眉梢微挑,似乎感到無趣。

莊理也感覺到了,她太謹慎了,從婚禮上短暫的交流來看,他不是一個喜歡常規的人。但除此之外還能問什麽?總要讓談話安全地進行下去。

這時葉辭卻發問:“和阿讓怎麽認識的?”

怎麽認識的,當然是社交達人莊理受邀加入了各種運動俱樂部,認識公子哥兒,從而認識了萬克讓。

莊理的社交名單上有三種顏色,黑色是要遠離的,白色是安全的,紅色是目标。一開始萬克讓并不在紅名單上,是那一次打網球時,莊理誇紅名單男孩新換的腕表好看,男孩說是阿讓打賭輸了,暫賒給他的。

那塊镂空黑色機械腕表,莊理在奢侈品科普公衆號上見過。市值六百萬人民幣左右。

後來證實那塊表是萬克讓姑姑姑丈送的禮物。

如今莊理不免猜測,就是葉辭他們。因為從葉辭戴的腕表來看,是一個腕表玩家。

“打網球。”莊理沒有遲疑地回話,笑了下,“球場上經常見到的一幫朋友,其中就有阿讓。”

“喜歡打網球?”

“馬馬虎虎,打得也馬馬虎虎,其實我更喜歡夜跑。但我們專業本來就悶,再一個人運動的話恐怕要悶死。他們熱衷打網球,我入鄉随俗了。”

“我念書那會兒也打球。”葉辭側身依着座椅,唇角帶笑,“青春千篇一律不是麽?”

“葉先生是悲觀主義者?”

“或許虛無主義更恰當。”

馄饨好了,老板對客人一視同仁,盛在一次性盒子裏。司機先後送來兩碗,葉辭把紅油的那碗遞給莊理。

她是有點兒玩笑意味的,沒想到老板真的給做。一時覺得好笑,“就失去馄饨的精髓了吧?”

比起餡兒,湯于馄饨才重要。

“那你也得吃,自個兒點的。”葉辭掰開一次性筷子,先給莊理,然後才是自己的。

紅油的氣味壓過蝦仁紫菜鮮香,微微刺激人皮膚。尤其同熱氣一齊撲向莊理面頰,使面頰發燙。

他們安靜地吃了會兒,葉辭吞咽後才出聲,“覺得怎麽樣?”

“蠻好吃的。”莊理往他碗裏瞧了眼,“可能還是清湯的好。”

葉辭哂笑,也沒有說要把碗裏的分一個給她,“你們那兒叫抄手,紅油抄手好吃的。”

莊理差點兒嗆着了,別過臉去輕咳兩聲,喉嚨還是火辣辣的。

葉辭從前座盒子裏抽出紙巾,遞給她,“怎麽小莊不是南方人?”

說南方人,但誰都曉得紅油抄手出自哪兒。她想到的是,關于她在婚禮上同任何人說的任何一句話都傳遍了,她被猜測、被議論,然後,被趕了出來。

“是。”莊理朝紙巾盒看了一眼,遲疑了一瞬才接過他遞來的紙巾。

坐人家的車,吃人家的馄饨,有任何意見都不能成為意見。

葉辭幾下吃完,推開車門把碗扔到小攤的垃圾簍裏。再回車上多了兩瓶蘇打水和一包軟糖。

莊理也已經吃完,葉辭讓司機去扔碗筷。他自顧自喝了水,感覺空氣裏的味道消散了,便将窗玻璃關嚴實。

車裏很安靜,靜得讓莊理忐忑。

“不渴?”他說。

于是她拿起放在座椅中間的那瓶蘇打水,擰開蓋子喝了一口。她最終決定表達意見,“葉先生,謝謝你請我吃馄饨,我想我應該回去了。”

嘩啦一聲輕響,葉辭打開了軟糖。由于力道過大,好些軟糖灑了出來。他笑,“我比較笨拙。”

莊理從他輕浮笑容裏看見了潛藏的危險性。她沉默地彎腰,去撿軟糖。

“沒事兒。”

忽地,葉辭拽住她的胳膊将人拉起來。與他輕松語調相對的是她稍顯驚慌的神情。

“吃嗎?”葉辭松了手,遞上還剩大半的一袋軟糖。

莊理不停在心裏說算了,于是從中拿了一顆紅色的軟糖。葉辭沒有吃,把它擱在了中間。

他敲車窗讓司機上車,然後對她說:“送你回去。”

莊理穿銀灰色裹身的裙子,手臂雙腿露在外,車裏冷氣充足,吹久了覺得有些冷。

車停了,司機幫忙拉開車門,莊理走下車迎面感受熱浪,冷熱在皮膚表面對沖,她不禁瑟縮了一下。

手掌輕撫上背,她僵住了。

然後那手很快撤開,只是他的提示性動作。

“我就送到這裏。”葉辭聲音很輕,在晚風中顯得溫柔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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