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講什麽胡話啊。”
像是為丈夫當衆說起當年事而感到甜蜜又不好意思的太太,萬以柔說了句話,接着又蹙眉小聲說,“讓你不要飲那麽多。”
旁人只當是夫婦之間的嗔怪。葉辭也笑笑,不語。
人們把焦點重新放回新娘身上,男人們走開,未婚的女人在推搡下圍聚。新娘背對女人們往前走了好幾步,準備就緒後抛出捧花。
莊理站得遠遠的,萬克讓也沒撺掇她去接捧花。因為萬克讓被他母親叫到不知哪個角落去講話了,或許說訓斥更恰當。
抛完捧花後新娘去換衣服,女人們散開,莊理想再走遠一點,卻被幾位年輕男女裹挾般往餐席帶去。他們對阿讓猛烈攻下的女友感到好奇。
餐席設在樹林中的闊地上,玻璃燈串點亮漸晚的夜空,搭起冷餐和甜品,冰桶中的酒飲、香槟塔讓空氣中充滿浪漫氣息。透過樹林的影,可以看見遠處閃爍微光的海面。
莊理忽然有一種古怪感覺,這場婚禮的重點也許不在新娘新郎身上,而是展示這座龐大的花園。
年輕男女們果然也感嘆花園真美啊,然後說起它悠久的歷史來。
花園于上世紀二十年代建造,屬于一位英國貴族。英國貴族的女兒與一位萬姓長工産生私情,那個年代英國人同中國人結婚還是一件很荒唐的事情,貴族的女兒因染疾返回英國治療,未再回來過,臨終前将花園這塊地贈予長工。
這位長工便是萬家開山的太爺。各種詳情不必敘說,縱觀香江富豪,沒有哪個男人不是依仗女人起家的,太爺因為這塊地逆轉命運,逝世時雖擁有不小的百貨公司,但地價飛漲,沒能力購回,成了終生遺憾。
幾位兒女瓜分太爺的百貨公司,同洋人搭上線,做私人地産和軍火。新時代來臨前夕,敏銳的獵人們嗅到氣味立馬改頭換面,從傳統行業轉型新能源科技,于是如今在內地也擁有成打的辦公樓。
其中三分之二屬于大爺,其他兄弟姊妹望其項背。大爺的兒女長大成人,分別進入家族集團公司,鞏固他們的商業帝國。
年逾半百,大爺才想起來太爺的遺願。那麽這件事誰來完成?地要購回不說,還不能做商業地産,一衆兒女不願碰這燙手山芋。
就在他們議論不休時,葉二公子悄然購回了地皮,推平樓房,重新建造花園。
地皮屬于葉辭,花園姓萬,這麽多年來花園只進行非盈利的公益活動。今日的婚禮是第一場,也可能是最後一場。
“為什麽?”莊理終于忍不住出聲。
“都結過婚了呀,Vicky小姑是最後一位。”本家女孩意識到自己劃地意識太強,莊理是阿讓的女友,或許也憧憬在這如夢似幻的花園舉行婚禮,便又說,“我瞎講啦,阿讓同大姑關系很好的。”
莊理明白對方是作何想的,說:“我以為要改成酒店之類的,畢竟這裏不能對大衆開放,實在可惜。”
怎麽看都是謊話,也确是謊話,她還以為理由是花園的主人讨厭婚禮。
“你鐘意的話可以叫阿讓帶你來玩呀。”本家女孩說,“William就經常來這邊練琴,運氣好的話可以聽他演奏。”
William萬允恭,世界級大提琴家,早在十六歲就開始與樂團一起巡演了。亦是萬克讓同本家親昵的緣由,萬家金孫。
第一次正式約會,餐桌上聽萬克讓講起關于名字的故事時,莊理很恬靜地笑了,就像聽到了一個不太有趣的瑣碎小事。
實際心下驚濤駭浪——本來覺得萬克讓和一般富二代沒差,不曾想萬克讓的萬是萬允恭的萬!
那一刻慶幸自己不落下每本財經雜志,否則不可能知曉大提琴家的名字。某期雜志報道過萬允恭背後的財團,一個龐大的新能源科技集團。
當然,現今又了解到,并不是每個萬字都具有同等價值。
“謝謝你的好意。”
“可惜William沒來,不然你們就可以認識啦。”
莊理對花園和大提琴家都沒興趣,她是俗人。但對萬克讓那些庸俗浪漫攻勢更不敢興趣,她只愛實際的——錢或者可以變現成錢的東西。
談話終于不必進行下去,換了派對舞裙的新娘出現,同新郎一齊向人們敬酒。樂團現場演奏歡快音樂,新人跳開場舞,人們陸續加入,好不熱鬧。
莊理身旁的本家女孩和其他年輕人都去玩了,她一個人靜靜的,仿佛要融于背後深處寂靜的樹林,要淌到那片飄起霧霭的海裏去。
萬克讓怎麽還不過來?
莊理此刻才需要起男友。是的,男友,而不是一貫認為的入場券。
即使底色冷漠又市儈,她也有感到寂寞的時候。看着眼前流動的盛筵,想起的卻是陳舊的三居室。白熾燈光永遠刺眼,可以折成四方桌的圓桌上放置的紗罩,以及其中的殘羹剩飯。
“莊小姐,”過分正式的稱呼讓莊理心下一緊。
來者穿西裝制服,胸前別名牌,寫着什麽manager,應該是現場的工作人員。
“黎曼女士請你去溫室。”
莊理不意外,心道該來的總是來了,寬慰自己這座繁盛似本埠植物園的花園,溫室也值得一去。
玻璃屋在夜色中發亮,像精巧的模型,遠遠地就看到了。莊理方才感到忐忑,她以為自己可以從容應對這種場面了,可笑地仍舊畏懼。
沒有哪個人願意承受這種事。
“不好意思,請問萬克讓在嗎?”莊理問工作人員。
後者遲疑一秒,說:“讓少爺走了。”面對即将變可憐的漂亮女孩,他起了恻隐之心,又補充,“黎曼女士讓人把他帶走了。”
“謝謝。”莊理抿緊唇。
挺直背走進玻璃溫室,工作人員不再跟了。珍稀名貴的花種盛放,五彩缤紛,蝴蝶飛舞,牽引她繼續往裏走。
看見貴太太的背影,莊理在幾步開外停下腳步。她沒有說話,落停的腳步聲讓太太轉身。
“莊理小姐。”萬母審視年輕貌美的女人,如同審視一件花樽是否值得購買。
而莊理想的是他們知道稱呼她的名字了,一種來歷全然曝光之感。
“萬太太找我有什麽事?”她佯作鎮定。
“我想你很清楚的,”萬母甚至不再講拗口的國語,也不管對方聽不聽得懂粵語,不善道,“阿讓年紀還小,你呢比他大一歲,卻還讓他惹出那些啼笑皆非的事情。我認為你們不合适。”
迅速下結論是貴太太們的特性。
“只是這樣?”
萬母頭一次處理這種事,見莊理這般自若很是驚詫,“這還不夠?我不會眼睜睜看着我兒子發瘋!”
是了,鮮活的例子太多,貴太太們都怕這種事發生。萬克讓不是青春期小孩了,家中獨子,該斬斷的緣要趁早斬斷。
“我只是同阿讓拍拖,沒想要怎麽樣。”莊理如實相告。
“你們這種女人我見過嘛,大陸來念個一年制碩士,一年制能念什麽書?還不是為了打開人際關系。你是為找工作也罷了,勾男仔算什麽,不是撈金就是為了落籍移民咯,一步跨龍門——”
因為萬母語速太快,莊理聽得艱澀,不得不打斷說:“萬太太,恕我直言,要跨龍門我作何不找到萬允恭,要同阿讓拍拖?”
萬母瞠目結舌,“你還肖想William少爺——那也是你可以打的主意?!不得了,真是大曬啊你!”
算了。語言不通,雞同鴨講。
莊理說:“如果想要我和阿讓分手,你應該說服阿讓而不是我。”
“天啊,還講你不是為了錢?你根本就不鐘意他,只是看中了他的身家!”
“萬太太,無效溝通是浪費時間,等你心平氣和我們坐下來談比較好。抱歉,我先——”
莊理正要轉身,一記掌掴落下,清脆無比,像誰在溫室玻璃上砸了個小小的洞。
燈好像暗了一瞬,莊理睫毛顫動,緩緩向萬母看去。耳朵嗡鳴,依稀聽得“賤人”“婊-子”一類的話語,然後高跟鞋踢踢踏踏走遠,世界安靜。
怔然許久,莊理撐着花臺瓷磚蹲了下來。從手袋裏拿出一只50ml小瓶裝的廉價伏特加,擰開蓋子仰頭喝了起來,什麽軟飲也沒兌,四十度直燒喉嚨。
喝完了把瓶子扔回手袋,繼而摸出煙盒與打火機。嶄新的打火機怎麽也擦不亮。
莊理雙手蒙住臉,慢慢的,慢慢的發出了啜泣聲。
五分鐘,市儈女孩精準到哭泣也要限時,時間就是金錢。然後莊理把手機屏幕當鏡子,用紙巾擦淚和暈開的眼線睫毛膏,開始補妝。
起身,挺直背走出溫室,又是美麗、從容、氣質娴靜的Lowy小姐。
繁茂葉扇後有人撐了個懶腰,不小心将酒瓶玻璃杯拂倒在鵝卵石鋪就的地上,發出稀裏嘩啦的聲音。
這些個師奶沒事找事,他都躲到這兒來飲酒做美夢了,還是被攪了興致。
葉辭從狹窄的花臺上坐起身,讓站了些微泥土的皮鞋落地,站起來,抖抖褶皺的衣襟,理理腕表。
七點過,還早得很。
找點事做也不錯。
走出溫室,穿過昏暗的草坪,往臺階下走去。左轉再左轉,走到臺階底,見穿制服的工作人員點頭勾身,“葉先生晚上好。”
葉辭說:“叫司機備車。”
“好的。”工作人員一邊目送葉辭離開,一邊同藍牙耳機那端對講。
葉辭走到半道車便來了,非常低調的商務車,他的專座。
司機是跟了他幾年的本地人,葉辭進入後座便問:“太太走了沒有?”
“天黑就走了。”
車疾馳在路上,葉辭指尖輕點座椅扶手,朝窗外黢黑的環山道景色笑了下,“開慢點。”
司機微愣,透過後視鏡看他,又迅速目視前方大路。
車速緩下來,窗外的樹影和別的什麽影能分清了。
“停一下兒。”語氣輕快,連京腔也出來了。
司機适時剎車。
車前的燈刺眼,走在黢黑坡道上的莊理別過臉去,又往路邊沿挪。
然後那車又往前開了一截,讓車門正對她。
就在她詫異時,車窗玻璃降下。
微暗的光讓他的臉不甚清晰,卻也因此更為蠱惑。
“靓妹仔,去哪邊?送你。”
莊理心下一瞬捏緊,而後砰砰跳起來。她踩着心跳的節奏靠近車門,勾身與車裏人平視,将臉頰旁落下的碎發撥至耳後。
“可以嗎?會不會麻煩?”
真是裝得天真清純,未涉世的女大學生。
車門直接從裏打開了,他也講究效率,不喜歡浪費時間。
莊理抿唇道謝,坐進車裏。司機自覺地将車駛了出去。
“Lowy?”鄰座男人問。
她呼吸時聞到酒氣,不是她那廉價伏特加。就好像懂得他不明所以的問句,她答:“本名莊理。”
男人微哂,一雙眼瞧着她說:“巧了,我叫葉辭。言辭的辭。”
沉寂了一分鐘莊理才反應過來,他在講名字的玩笑。
是理智的理。她想辯解,可怔怔注視着他的眼眸,發不出一個音。
“傻女。”葉辭的笑聲打破沉寂。
作者有話說:
小狐貍遇上老狐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