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好啦你們。”萬以柔起身,帶着笑意朝兩位年輕人嗔怪,讓他們不要再上演愛情電影,快些入座。
萬克讓為莊理拉開椅子。坐下之前,她回頭看了眼葉辭。他沒有看她,走到萬以柔身邊,俯身說葉太今晚好靓。
原來今晚的贊美要留給妻子。
莊理垂眸兀自笑了下。
四人坐齊,侍應生過來點單,介紹今日推薦酒飲,詢問忌口。他們說着話,頭盤冷餐就上來了。
萬以柔穿一身米白色調的連衣裙,戴珍珠耳環,頭發随意攏在後面。她吃法式焗生蚝,輕輕的、小口的,但很幹淨,看起來賞心悅目。
莊理見過幾位貴太太,沒有比萬以柔更優雅的了。一個人要在怎樣的環境裏長大才能散發出天生的優雅與貴氣?她沒法想象。
他們在和外人的飯桌上不談大事,諸如頭版頭條,金融、政局變動;也不談家事,那也會牽扯集團消息和更多的八卦秘聞。
他們說起藝術家、藝術收藏,讨論和投資有關的藝術市場。
莊理知道一些,譬如佳士得、蘇富比這樣的大拍賣行每年的業績和屢屢刷新記錄的最高成交價,但是個藝術門外漢,除了聲名遠揚的藝術家,對這個領域幾乎一無所知。
莊理緘默,聽萬克讓同他大姑姑丈興致勃勃說話,扮演十足欣賞他的女友。
其實心裏有些驚訝,她曉得萬克讓平時有關注藝術收藏,像是近年在拍賣行大獲成功的極具商業性質的現代藝術家村上隆、Damien Hirst,就以為同他關注的豪車、腕表沒差,現在看來他對藝術史及理論批評也有些許見地。
應是她過去表現出不關心藝術品,他才很少和她提起。
通過談話,莊理感覺到萬以柔對現代藝術的熱愛,但很難說這份熱愛是出于藝術還是背後有極大操縱空間的價值。
現代藝術的拍賣價格壓過古典派、印象派才不久,富豪們與投機的掮客(中介)發現其中的名利,一擁而上。同時佳士得與蘇富比走上現代商業化進程,成為拍賣行業中的門面,更甚是消費向導。
兩千零八年金融危機導致藝術市場短暫低迷,但又迅速回暖,并在一一年創下驚人的歷史記錄,其中中國市場占據全球銷售總額的四分之一。也在那一年,大陸海關取締為了節稅而将貨價報低的亂象,市場逐漸冷卻下來。
不過中國作為新興市場仍在迅猛發展中,幾年間興起私人美術館、畫廊和在它們幫助下逐漸步入國際視野的藝術家,與傳統藝術、古玩行較量。
此時社交媒體盛行,美國非裔總統開通Instagram賬戶,信息時代背景下藝術市場擴大市場,尋找新的藝術品和較為年輕的客戶。
莊理想起浮光掠影讀過的財經新聞,忽然琢磨出他們在各地輾轉的原因是什麽。或許,只是或許,因為多倫多是加拿大的藝術之都,也占據國際藝術市場一部分,萬克讓和相關的藝術掮客在國際活動,而葉辭握有北京方面的資源,萬以柔作為核心聯結他們,完成一筆筆交易。
莊理在某部關于金融投資的書裏讀到過一個論點,藝術品是最脆弱的資産。若非真的熱愛藝術,或是享受以最高落槌價拍得某件藏品從而躍升為重量級藏家的盛名,那背後的動機就耐人尋味了。
餐桌上的人終于意識到莊理被冷落了,盡管她适時地點頭、微笑及附和兩句無意義的話。
萬以柔說:“我們一家子很讨厭吧?食飯就食飯咯,還總愛高談闊論。”
莊理輕輕搖頭,說:“聽你們講話很有意思,也了解新知識了。”
和部分帶着目的接近他們的女孩不同,适時的誠實是她一大優點。萬以柔憑這一點略略明白她為什麽能在短時間內制服并沒有忠誠基因的萬家的男人。
“你和阿讓好久沒見了,該把時間讓給你們的。”
阿讓之前發來的簡訊中提到不要把他們短暫見過面的事情告訴姑丈,想也是萬以柔授意的。萬以柔并不知曉這一切是葉辭的安排,還是在試探?
莊理沒有去看葉辭,偏頭看萬克讓,似有些許羞赧,說:“沒事的。”
“我們有的是時間啦。”萬克讓說罷舉杯,“還未謝謝大姑姑丈,老媽那邊還要你們多多游說。”
萬以柔笑,對萬克讓俨然将莊理當做準人選的态度不置可否。
四人舉杯,在歡聲笑語中結束了将近三個小時的飯局。莊理其實有點疲倦了,但萬克讓的DJ朋友今晚有演出,一幫朋友都去捧場,他覺得正好可以帶莊理去認識一下。
回到酒店,莊理換上适合跳舞的吊帶牛仔褲,和稍顯誇張的大耳環。穿上外套、跨上包,忙不停回複萬克讓的訊息,說別催啦。
敲門聲響起。
萬以柔親自來了,帶來一個時下熱門的大牌挎包,說是見面禮。
“我知,我先生已經為萬家不禮貌的行為對你進行了補償,但這是我的一點心意。”
他們說話好體面,卻讓真正收到傷害的人覺得更受傷。
莊理盡力去忽略那點兒正常人思維,展笑道謝,并委婉拒絕這份好意。
“我已經拿了我該拿的部分。”
萬以柔笑了下,“Lowy,我絕無此意。我和曼姐他們古板的看法不同,終究是你們兩個人之間的事,對嗎?”
莊理靜默片刻,說:“我在多倫多見到了阿讓,他身邊有位女孩。”
“那是阿讓的教父安排的,只是見面認識一下而已,你不用太在意。”萬以柔語調輕松,“這件事啊,我還要感謝你沒有向阿辭透漏。”
“葉太和葉先生……”莊理露出困惑而不知所措的神情。
“婚姻就是這樣啦,我們之間有點小矛盾,阿讓是我們的調停人。”萬以柔注視莊理,要将人洞悉一般,“我來其實還為另一件事,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請你幫一點小忙。”
“什麽……”
“不要緊張,真的是小事。”萬以柔笑笑,“我聽阿讓講你很有幹勁,已經在找工作了,我和先生有共同的藝術收藏,這部分還差人手來打理,你本來有專業基礎,補充一點藝術品房門的知識,上手不會很難。”
莊理緩緩說:“是要我為你們工作?”
“不是,是為阿讓工作。把你放在葉辭身邊,你所能産生的價值,注定了阿讓在家族中的價值。”
言下之意暗示莊理,如果萬克讓能跻身本家,獲分産業,相應莊理的身價亦水漲船高。
萬以柔利用的就是女孩心中妄想,卻不了解,莊理天真但不愚蠢,沒有妄想自己真的可以嫁給萬克讓。
“我想……我需要和阿讓談一談。”莊理猶豫道。
“那孩子想得不長遠,你獨立做決定可能更好。當然,我給你考慮的時間。”
少傾,莊理坐萬克讓的改裝跑車來到俱樂部,暗色燈光與煙霧彌漫,空氣清新劑中飄散煙酒和不同的香氛氣味。
時髦的年輕男女在DJ臺前的舞池狂歡,莊理同他們打成一片,還和萬克讓幾位密友交換了社交賬號。
這段時期以來,萬克讓因為父母對莊理的态度感到苦惱,或許還有別的不可告人的秘密,終于獲得私人時間,朋友、女友在側,他一掃郁悶,好不快活,到午夜就醉了。
莊理一個人架不住醉酒的男人,何況也喝了酒,昏昏沉沉勉強保持清醒。便有一位年長幾歲的朋友提議送他們回去。
看穿戴與座駕應是身價不菲的華商子弟,說話也客氣妥當。沒想到車行駛到中途,開始對莊理說言語暧昧的玩笑,莊理這幾年學會應付這種人了,小心翼翼回話,不開罪。
對方似乎以為這就是什麽信號,莊理下了車,拜托酒店職員一起把萬克讓送回房間,看見手機裏多出許多信息。其中有一條是另一間酒店的地址和房號。
莊理自認在外風評不差,派對上也和男士們保持距離,卻仍遭到這般誤解。
在加拿大發生的一系列事情像細流,灌入莊理心底深處那個氣球中,然後水盈滿了,就要沖破薄得近乎透明的氣球皮面。
羞辱、委屈、不堪,自尊終于回到它本應處于的位置。
莊理緩慢呼吸着,照料萬克讓喝水、去衛生間馬桶嘔吐,給他洗臉、拖鞋,哄上床乖乖躺好。
萬克讓稍微恢複了些神思,憤然說為了她,要和家庭決裂。
床頭的閱讀燈光映在他迷蒙的眼瞳中,莊理勸慰他,說着自己都不相信的愛的語言。
上專業課學會價值分析和做前瞻預測,報告條理清晰。莊理現在也看清了有關他們未來的報告。她莊理真要有那個“福氣”嫁進豪門,排除一切旁的磨合,也會好辛苦。
這段關系中,她永遠是主導者,施于照顧、被依賴。她能撐到什麽時候?情感消磨殆盡,分家産離婚之際嗎?
她想着想着,想到葉辭。
房間裏靜悄悄的,莊理寫了紙條放在床頭櫃上,下了樓。
室內不能吸煙,酒店設了吸煙區。莊理到了地方,看見有幾位先生女士坐在裏面,索性下樓,來到建築背巷。
遠處一抹燈光黯淡,偶爾聽見有人大吼大叫。莊理在旁邊男人的注視下從煙盒裏摸出一支煙,放到口紅掉得七七八八的嘴唇間。
輕微一聲,火星擦亮,引燃煙。
掠過火苗,莊理在他明亮眼眸中看見自己。
“巧了。”
葉辭正要回去,就看見了和他一樣尋到這一無人僻靜處的女孩。
女孩吸了一口煙,嘴唇微張,似有話。可她沒有出口,只是微微垂首,讓人看不見眼睛。
“莊理。”
冷風中,他的聲音好輕柔。
“嗯。”
莊理,要知道對一個男人袒露脆弱意味着什麽,莊理,你不可以。
她一遍一遍告誡自己。
手機鈴聲不适宜響起,莊理以為是萬克讓醒了,忙從兜裏摸出來。可屏幕顯示的是一個新保存的號碼。
莊理想着裝睡不接,可有點後怕,思忖兩秒還是接通了。
後巷安靜,電話那邊的聲音清晰傳出。莊理轉身,欲走遠一些對話。可葉辭握住她的肩,而後抽走了手機。
通話被挂斷。
莊理愣愣地。葉辭擡眸看她,神色晦暗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