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前世記憶 你說願意,我聽見了

勁武國。

初七,酉時初,暗黑色的天幕裏落下一片雪粒,稀稀疏疏的。今晚,孟茍在乾坤宮擺了大宴,為賀皇後有孕之喜。

晚宴進行到一半時,小雪轉大,不消片刻,宏偉绮麗的皇宮已是滿身銀妝,前頭燈火輝煌,後頭昏黃冷清。

“呼……呼……”

“嘶。”冷風裹着大雪從領口灌入,凍得肌膚生疼,梁輕鳶不由自主地開始抽氣。畢竟是從別人身上扒下來的衣裳,她哪裏穿得慣。

聞聲,風羿停住腳步,飛快脫下外袍包住梁輕鳶。

“不……”

後頭幾字還沒出口,冷冽的男聲便在耳畔響起,比風雪還冷,又比炭火還暖,“穿好。”

短短兩字,語氣強硬。

梁輕鳶擡頭,身前的男子正垂着眼眸為她系腰帶,他身上只留一件單薄的黑衣,瞧着像棵沒什麽枝丫的樹,卻能為她遮擋住綿延的風雪。

他叫風羿,是她的暗衛。

在她的記憶裏,風羿是個極為順從的人,不管她如何欺負,他都不會表現出丁點兒情緒,這般強硬還是頭一次。

望着他冷冽如畫的眉眼,梁輕鳶心頭淌過一道溫溫的暖流,連帶全身都熱了起來。

兩年。天巽國覆滅後,她在勁武國的皇宮裏待了兩年,而這兩年裏,她失去了母妃、父皇,除夕那晚,她還失去了五姐,縱然毒酒是她親手端的,可她并不後悔。

不後悔的原因有三。

一,五姐患了痨病,且積郁成疾,活不過一月;二,新皇後初一便要去冷宮處置五姐;三,五姐是父皇最寵愛的女兒,自然該去黃泉路上陪父皇。

Advertisement

她想過,五姐死在自己手裏總比死在其他人手裏強,這才送去毒酒。

從小到大,她做什麽都想贏五姐,嫁人方面也是。最後,她嫁了孟茍,也算贏五姐一次。事實上,五姐死後孟茍連去冷宮瞧一眼都不曾,那時她才明白,孟茍誰都不愛,他只愛江山。

如此一看,她還是沒贏。贏不贏的,其實她早不在乎了。國破了,家亡了,誰還在乎這點事。

她嫁孟茍是為保父皇母妃的性命,可惜他們都不懂。

今晚有宴,數百賓客來來往往,守衛并不會查得太仔細,況且梁輕鳶帶了易容的面皮,按理說不會出什麽差錯。

約莫走了大半個時辰,視野裏勉強能看到宮門,梁輕鳶踮起腳,滿心雀躍。

倏地,集結的號角聲在夜幕下竄起,先是一道,再是二道,三道,一共四道,正好在東南西北四個角上。

梁輕鳶不安地握緊了風羿的手,心道,有人發現她逃了?

“不必擔心,一切有我。”風羿一字一字道,張開五指将她的手握在掌心。

“嗯。”梁輕鳶點點頭。

沒等兩人走出一丈距離,黑壓壓的侍衛便從四面湧來,甲胄相撞,步伐整齊沉重,每人手裏都拿着火把,成千上百的火把,足夠照亮黑夜。

梁輕鳶自嘲地哼了一聲,怕是那位忠心耿耿的小宮女背叛她了。

眨眼間,密密麻麻的侍衛将兩人包圍,一圈又一圈,圍得是水洩不通,連只蒼蠅都飛不出去。

“鳶兒。”

突然,熟悉的男聲順風吹來,由遠及近,攜着半真半假的怒意。話音方落,一角侍衛緩緩分開,露出一條半丈寬的走道來。

孟茍踩着雪地走進人群,眉梢眼角盡是威嚴,滿身帝王氣,早已不再是那個去天巽國求娶榮華公主的活潑二皇子。

“朕自認待你不薄,為何要逃。”

他語氣中有怒,不多,說上天也就三分。

既然孟茍認出自己,梁輕鳶也不繼續扮別人。她探手到鬓邊,捏着易容皮的一個邊撕下,皮下是張明豔逼人的面龐,嫣紅的唇瓣淺淺勾起,恍若挑了最濃的胭脂,姿容傾城,壓得火光都黯然失色。

天巽國的幾位公主各有各的美,而梁輕鳶的美是豔,豔到鋒利,鋒利到多看一眼便會覺得目光被割裂了,所以天巽國子民選第一公主從不選她。

“因為,我待夠了。”她說話的語氣軟軟的,像在撒嬌求人。

孟茍站定,默然望着梁輕鳶。他以為梁輕鳶愛慘了自己,從未想過她會離開。不可否認的是,他喜歡梁輕鳶的臉,喜歡将她當做花瓶,高興便去瞧瞧,不高興便晾着。

她既是他的花瓶,就得養在勁武國的皇宮裏。

“你若執意離開,朕今晚便殺光天巽國的百姓。”

“哦。可這跟我有何關系。”梁輕鳶無所謂地應了一聲,輕聲笑開。“難道你覺得我會為他們委曲求全留在這裏一輩子?”

似乎沒料到她會如此說話,孟茍的臉霎時變得難看起來,揮手喊道:“弓箭手!”

他一發話,“唰唰唰”,不止包圍他們的侍衛,便連城牆上的侍衛都拿出了彎弓,萬千箭尖蓄勢待發,齊齊對準他們倆,殺氣森寒,将風雪的烈都比了下去。

見狀,風羿明亮的星眸眯了起來。若此刻只他一人,逃走的機會便有八層,但要帶上梁輕鳶,那就得看老天爺的意思。

他做不到的事有很多,但答應她的事,不管用什麽法子,他都會做到。

所以,今晚他一定會帶她走。

臨近戌時,風雪愈發地大,大地迷亂人眼。終于,風羿做了決定,他舉起空出的那只手,在半空中畫了個五芒星的符號。

剎那間,黑夜猶如被什麽奇異的力量洗刷過一般,成了微妙的白日,跟着,衆人視野中的景物也全變了,不是雪夜,而是青翠的山林。

“嘶……嘶……”

冷不丁地,兩條赤色巨蟒一左一右朝衆人撲來,它們張着血盆大口,兔起鹘落間已吞下五人“啊!”衆人陷入可怖的幻境,紛紛拔刀相互亂砍,慘叫聲疊起。

風羿僵硬地立在原地,額際已有冷汗冒出。靈族的術法素來只做善事,若是用來殺人,受的反噬便會擴大數倍。

面對這詭異的幻境,梁輕鳶微微出神。記得兒時,風羿總用術法來哄她開心。

那些事,她其實一件都沒忘。

“快走。”梁輕鳶扯着風羿往前走,風羿沒動,她急了,怒道:“你愣着做什麽!”

“咻!”風羿還是沒動,也沒看她。他自顧自吹響口哨,緊接着,遠處傳來一陣“噠噠”的馬蹄聲。

只見一匹黑馬從宮門口闖入,它不受環境所擾,直奔兩人。

梁輕鳶正要說話,風羿動作更快,一把拎起她扔上馬背,“你先走。”說罷,他用力拍□□馬,黑馬吃痛,撒開四肢狂奔。

“風羿!”梁輕鳶坐在馬背上颠簸,拉着缰繩想回頭,奈何黑馬根本不聽她的。

倩影遠去,風羿費力地扯開嘴角,露出一縷虛弱的笑意。

幻境之術由施法者的精力支撐,一旦他走遠,這些侍衛便會脫離幻境,所以他不能走。再者,讓一大群人陷入幻境,施法者損耗極大,承受的反噬也大。他很清楚,自己支撐不了多久。

時間一點點溜走,意識也開始渙散,全身脫力,幾乎控制不住術法。“噗!”風羿單膝跪地,俯身吐出一大口鮮血。

他深吸幾口氣,竭力拉回渙散的意識,咬破手指在地上劃了一個六芒星的符號,用以鞏固之前施下的幻境。

“铿铿铿”,六芒星一亮,金屬交擊聲變大,殺戮聲變響,空氣中的血腥味也變得更濃,周遭士兵跟瘋了一般,遇着人便砍。

兩刻鐘後,全身精力耗盡,風羿捏着脖子裏的系繩阖上眼皮。臨死前,他腦中閃過一句稚嫩而霸道的話。

“你的命是我的,只能為我而死。”

施法者一死,山林之景便開始變薄,真實的夜景逐漸顯現。地上倒了成片的侍衛,血流成河,鮮血将白雪染得通紅。剩下的侍衛面面相觑,握着刀,誰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究竟什麽是真,什麽是假。

“混賬!”孟茍捂着肩頭的傷龇牙,視線轉了轉,最後定格在圈中“雪人”的身上。

風羿單膝跪在雪地裏,身上落滿白雪。

“皇上,貴妃一人跑不遠,可要關上城門?”老太監問。

“不必。她自會回來。”孟茍大步上前,一腳踹向風羿。“将此人的屍體挂在城牆上,十日為期,若是沒人來領便拿去喂狗。”

“噠噠噠”,黑馬像是認得路,出宮後直往城門奔。

梁輕鳶時不時便會回頭看一眼,盼着風羿能追上來。眼見快到城門口了,道上也無人追來。“籲!”她用力拉緊缰繩,強制掉轉馬頭。

這時,風羿出現在街道中央,面色蒼白如雪,目光有些漠然。他穿着一身嶄新的白衣裳,肩頭有環扣,正是她送他的那件生辰禮。

“……”梁輕鳶又驚又喜,差點哭出聲。

風羿足尖一點,輕盈地躍上馬背,“駕!”他一句別的話都沒說,從她手中拿過馬鞭便往後抽去。

黑馬跑動如風,兩人順利離開都城。

“你是不是,受傷了?”不知為何,梁輕鳶總覺得哪裏奇怪,心頭一直緊繃着,松不開。她惶惶地抓住了風羿的手。

他的手很冷,冷地她發慌。

“沒有。”風羿擡頭看向前方,眸中浸着漫無邊際的黑夜,“公主想回天巽國嗎?”

“天巽國沒了,母妃沒了,父皇也沒了。我回去做什麽。”說到這,梁輕鳶開始瑟縮。

風羿收緊手抱她,又抽下一鞭子。

一個時辰後,黑馬停下。此處山巒起伏得厲害,渺無人煙。官道上停着一輛馬車,馬車前頭坐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

聽得馬蹄聲,老人即刻跳下木輿,一看馬上兩人,神色微變,眸中隐有淚光閃爍,他哽咽道:“快上馬車吧。”

馬車內布置周全,放有四個湯婆子,坐墊也厚,倒是不冷。

車壁上挂着一盞風燈,風燈随着馬車的前進搖晃,落在馬車內的光便也跟着搖晃。

風羿坐下身,目不轉睛地注視梁輕鳶,梁輕鳶抱着湯婆子回看他,語氣略顯別扭,“我以前總欺負你,你還不顧性命地救我,真是個傻子。”

“嗯。”風羿伸手将她拉近,溫柔地撫着她的長發。烏黑的長發猶如一匹上好的黑緞,從指尖飛速滑落,怎麽也抓不住。許久,他出聲,“公主願意嫁給我麽?”

“……放肆。”

心尖一陣亂跳。

他真是長膽子了,這話都能問出口。梁輕鳶別開目光,似是羞赧,她用整齊的指甲刮着湯婆子,沉默了半晌。

“我願意。我願意。”第一個“我願意”,梁輕鳶說得很輕,說完便靠進風羿的懷中,撥高音量又說一遍。

曾經,她一葉障目看到不清自己的心。直到今日,直到今時,她才發現,這個懷抱才是最真實的東西,也是她最想要的東西。

還好,一切都不算太晚。以後,他們會有幾十年的時間,去天之涯,海之角,不論哪裏,只要有他在。

“你說願意,我聽見了。”風羿笑了,笑得像個得了糖的孩子,連帶蒼白的面上都有了幾分光彩。

“傻子。”

“只在公主面前傻。”

兩人相互依偎,誰也沒打破這一刻的溫馨。

等天邊露出魚白肚時,風羿睜開眼,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它在變虛,虛地穿過了梁輕鳶的肩頭。

“我要食言了……”他啞聲說道,腦中緩緩想起一件事來,自己早就死了,死在勁武國的皇宮裏。

“嗯?”梁輕鳶剛醒,意識朦朦胧胧的,她挪了挪身子,猝不及防地往旁倒去。而在倒下的間隙,她看見風羿的身子正在消失。

他朝她伸手,她趕忙去抓他的手,卻不想抓了個空。

“風羿……”她不敢置信地念着他的名字,聲音顫得幾乎聽不清,“你,你怎麽了……”視線瞬間模糊,她終于明白,那奇怪的感覺由何而來,大哭着去抱他,“你不準死!你答應過要帶我去塞外,你答應過的!”

“輕鳶,對不起……”風羿不舍地凝望梁輕鳶,擡手做了個抱她的動作,“我要走了。你答應嫁給我就是我的人,以後不準再答應別人。”

說完,他的五官愈發模糊,模糊地與空氣融為一體。當晨光落在馬車上時,車內只留梁輕鳶一人,空蕩而悲涼。

“不!”梁輕鳶跌坐在厚厚的墊子上,失聲痛哭。“風羿……”她緊緊抱着他的外袍,将臉埋在其中。

這一切怪不了任何人。她任性地太久,醒悟地太晚,所以老天罰她,罰她永遠失去他。

沒有風,再精致的紙鳶,也飛不了。

“駕!”風釋狠狠抽了一鞭子,沉痛地閉上雙眼。昨晚見着兩人的那一刻,他就知道,風羿并非活人。

帶梁輕鳶離開皇宮是風羿的執念,即便死了,他也會繼續做;讓梁輕鳶答應嫁給他,是風羿的心願,心願一了,自然該去輪回。

二月初一,積雪消融。午後,春日從窗戶落進,照得寝殿內暖洋洋的。

“風羿……”

梁輕鳶轉醒,愣愣地望着雲錦帳簾,整個人很沉,仿佛剛剛做了一個極為漫長的夢,夢裏有什麽,她不記得,只記得自己很痛苦,心口很疼。

“公主醒了?”老宮女白堇從外間走入,一路行至床榻前,順道撩起帳簾卷到挂鈎上。

瑤霜宮裏的宮人都怕梁輕鳶,唯獨白堇除外,她是王若朦的貼身宮女,自小看着梁輕鳶長大,梁輕鳶待她也不同其他人。

“嗯。”梁輕鳶起身晃了晃腦袋,雙眼微紅。

白堇板着臉,提醒道:“申時快到了,公主該去煉獄訓練營。”

“訓練營……”經她一提,梁輕鳶這才記起一件事,昨日父皇答應給她一個暗衛,讓她自個兒去訓練營挑選。

五姐八歲選的暗衛,而她今年十歲,這麽看,父皇還是偏心。

梁輕鳶哼了聲,掀開被子走下床榻,腦中想着,自己該選個什麽樣的暗衛,一定要比五姐的那個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