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夜裏,盛歡首度見到了溫鳴玉。
原本安靜的珑園因為此人的歸來瞬間變得忙碌而熱鬧,傭人們四處點燈,清掃道路上的積雪,準備暖爐與熱湯,忙得團團亂轉,沒有人注意到躲在花園裏,正朝門口張望的盛歡。盛歡看見一串漆黑的汽車在大門外排成長龍,車燈将廣德大道照成通明的白晝。許多穿着體面,風度各異的男人潮水般從車裏湧出,井然有序地在一輛汽車外站成兩列,雕像一樣沉默的守候着。
車門打開了,首先鑽出一位少年,少年裹着一身藕色棉衣,下巴縮進領口柔軟的絨毛裏,露出的半張臉雪白精致,烏黑的眉壓着水潤明亮的眼睛,一副被凍得很不開心的模樣。
有人給少年遞上一只手爐,少年抱住它,神色緩和了一些,乖乖往旁邊讓開,作出等待的姿勢。
沒過多久,一條修長的腿不急不緩地從車內邁了出來,幾片雪花迅速地沾在他漆亮的皮鞋上,随即就沒有更多的往下落了。管家和幾名仆從撐開傘,很恭敬地把車門上方的天空牢牢遮住,裏面的另一人終于下了車。
對方面貌與盛歡的想象全然不同,在盛歡的構想中,這名坐鎮燕南半邊天下,惡名遠揚的黑道龍頭必定有十分可怕的形貌。從前聽盛雲遏講起這個人的時候,盛雲遏總是一副咬牙切齒,又恨又怕的神态,溫鳴玉被她說得寡情薄幸,冷血殘酷,是一個十足的惡人。久而久之,溫鳴玉在盛歡腦中的形象就變成了盛雲遏的一位常客,常客叫唐九,是個地痞無賴,生得人高馬大,相貌兇狠,臉側還有很大一塊紅褐色的疤痕,時常打罵盛歡,很符合盛雲遏聲情并茂的講述。
然而唐九和溫鳴玉沒有半點可比之處,這個被仆從們衆星拱月般護在中間的男人身形挺拔,穿着剪裁合體的黑色西裝,領口雪白整齊,渾身上下幹淨得不沾一點凡塵。被大雪朦胧的燈光照在溫鳴玉臉上,盛歡從未見過這樣标致的男人,對方冰涼的目光從長睫下慵懶地漏了出來,嘴角又仿佛帶着一點笑意,看起來十分無情、也十分動人。
等這行人走近了,盛歡才發現溫鳴玉比常人蒼白許多的臉色,他顯得很年輕,精致冷峻的五官不帶半點歲月的痕跡,唇色很淡,透出一絲病态。溫鳴玉輕輕咳嗽了幾聲,立即有仆人捧着厚重的大氅替他披上,走在旁邊的少年挽住溫鳴玉的胳膊,無比親昵地撒嬌:“晉安這幾周都冷得很,你晚幾天再來接我,耽誤一些時間又沒有什麽大礙,你就是不聽。”
“不是你說假期到了,想要快些回家?”溫鳴玉的聲音很柔和,微微含着一點沙啞,說話的神态宛如一個溫柔的兄長。
少年哼了一聲,眼睛裏又有藏不住的笑意,小聲說:“我講什麽,你都要照辦嗎?”
溫鳴玉也微笑起來:“那要看你說的有沒有道理了。”
他們說說笑笑地從盛歡藏身的樹叢邊路過,盛歡孤身蹲在幾塊壘起的碎磚後面,鞋底被雪水浸濕了,雙足冰冷刺痛,正在慢慢地失去知覺。他覺得自己對溫鳴玉沒有多大的興趣,但就是想要這樣藏起來,仔仔細細地看一看對方。畢竟這是從他生命裏闊別了十六年,只在活在盛雲遏喋喋不休的抱怨裏的、他的親生父親。
與盛歡擦身而過的時候,溫鳴玉忽然扭過頭,往他藏身的地方投來了短暫的一瞥。這一眼瞬間褪去所有的慵懶散漫,仿佛是一抹雪亮的刀光,照得他無所遁形。盛歡吓得呼吸一滞,身體在打顫,仍舊害怕又執拗地瞪着對方。
溫鳴玉卻好像不曾看見什麽似的,又恢複了先前懶洋洋的溫和模樣,帶着一衆人消失在盛歡的視線裏。
盛歡不知道對方是否發現了自己,不過也沒有什麽差別。溫鳴玉并不在意這個憑空出現的兒子,當初他受盛雲遏逼迫去對方車前下跪,溫鳴玉連他的面都不屑一見,就連盛雲遏重病不治,溫鳴玉也沒有任何表示,僅讓下人送來了一筆錢財。盛歡被接進珑園的那天,接待的人是溫鳴玉的管家,對方禮貌又冷漠,恭敬地稱呼他為小公子,但從不詢問他的意願,只把他當做一根木頭對待。盛歡在珑園足足住了半個月,溫鳴玉沒有見過他一次,因為早在他搬入的前幾日,對方就啓程前往晉安,去陪伴珑園真正的少爺了。
從街頭的傳聞和這段時日下人的閑談裏,盛歡得知溫鳴玉有個侄子,溫鳴玉親緣淺薄,曾經有一個大哥。和心狠手辣權勢滔天的弟弟不同,溫鳴玉的大哥傳聞很少,只知道是個難得的老實人,死得也很慘。溫鳴玉掌權後,找回了大哥流落在外的後嗣,将他接到身邊親自教養,對待他宛如對待親生兒子。至于自己真正的血脈盛歡,溫鳴玉絲毫沒有承認他的意思。
盛歡不稀罕做什麽名門後裔,富家少爺,他被盛雲遏養狗一樣養大,習慣了毒打和喝罵,除了饑餓,他什麽也不怕。雖然盛歡現今住進了珑園,但珑園裏的任何人都沒有把他放在眼裏,對于溫鳴玉來說,養他就像養了一只無關緊要的寵物,他只是從一條低賤的野狗,變成了血統稍微貴重一些的家犬而已。
又在花園裏發了一陣呆,盛歡感覺自己有些餓了,他緊張過後就想吃點什麽。盛歡從花壇裏随意抓起一把雪,塞進口中嚼了嚼,若無其事地回房了。
因為主人的歸來,珑園四處都亮着橘色的燈光,看起來暖洋洋、亮堂堂的。盛歡的卧房被安排在最北邊的院子裏,從大門過去需要行很長一段路。盛歡穿過月門,踏進北苑,發現這裏照舊伸手不見五指,好似是從熱鬧的珑園割裂出一塊獨立的小空間,偏僻又冷清。
傭人房裏亮着燈,老媽子竟然還沒入睡,盛歡不想驚動對方,輕輕推開自己的房門,做賊一樣邁了進去。
他摸黑鋪好被褥,正坐在床沿解衣扣,忽然遠遠的聽見一道門扉打開的吱呀聲,有人慢悠悠地穿過長廊,往他房裏來了。
老媽子敲了幾下門,低聲問:“小公子,您歇了嗎?”
盛歡只好給對方開門,老媽子左手扭開電燈,把一只食盒挎在右臂上。她仿佛料到盛歡還沒有休息,了然地瞥了他一眼,徑自進了屋,麻利地将食盒裏的東西擺上桌。
“今夜少主人和少爺要回來,廚房那邊備了不少點心,我想你年紀不大,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就取了一些留着。”老媽子準備好碗筷,對盛歡招了招手:“過來坐下,我知道你愛吃甜的,特意溫了一碗冰糖蓮子羹呢。”
聽說溫鳴玉接管珑園的時候,只比現在的盛歡大了一兩歲,珑園的傭人們都稱他少主人。如今十幾年過去,溫鳴玉仍舊不過三十一二,這個稱呼也因此延續下去。盛歡不願再去想這位只比他年長十五歲的生父,轉而念及自己跟在盛雲遏身邊的那段時日,從未受到過這樣的關照,實在很不習慣。盛歡慢慢地挪過去,拿起筷子,又想起了什麽,擡頭看向對方:“你不吃?”
老媽子搖搖頭:“哪有少爺和下人同桌的道理,太不合規矩了。”
“我不是少爺。”盛歡咬碎一顆蓮子,冷冷地說:“我只是溫先生撿回來的一條狗。”
對方哪裏想得到他會突然蹦出這樣一句話,吓得趕緊合上房門,不住拍撫胸口:“小公子,這種話您可萬萬不要再說,您是少主人的親生骨肉,這話若是傳到他耳朵裏,那可了不得呀。”
盛歡不以為然,溫鳴玉不會關心他是人是狗,大概只管他活着就好。至于活成什麽樣子,活得像人還是像狗,這都不在溫鳴玉考慮的範疇之內。
有了這段驚人的對白,老媽子沒有再同盛歡搭話。她小心翼翼地等待盛歡吃完,收拾了碗筷後,又去給盛歡準備洗漱用具。就在她結束忙碌,盛歡準備就寝的時刻,老媽子端着水盆站在床頭,憂慮地看着他。
短暫的欲言又止後,老媽子還是開了口:“小公子,有一句交代,我不知該說不該說,要是我說了,您可不要生我的氣。”
盛歡隐約猜到對方要講什麽,很平靜地應承了。
老媽子慢吞吞地道:“這次少爺跟着少主人一起回來,請您當心一些,日後千萬不要招惹他。少爺從小在少主人身邊長大,和少主人情同父子,現在憑空多了一個兄弟,想必一時……唉,也不是我愛嚼舌根子,只是看您年紀輕輕,孤孤單單,怪可憐的,不忍心看您受委屈。”
在這個地方,人人都客氣的叫他一聲小公子,少爺卻另有其人。盛歡不會為那個稱呼煩擾,他很清楚自己沒有煩惱的資格。他卧在床上,腦袋縮進被中,輕輕地說:“沒有關系,我習慣了。”
老媽子又站了一陣子,才熄滅電燈,嘆着氣離開了。
盛歡半張臉都埋在枕頭裏,嗅到被褥上散發的清香,忍不住發出一聲舒服的喟嘆。盛雲遏與溫鳴玉他都不想理會,現在他有柔軟的床鋪,衣食無憂,只要擁有這兩樣東西,盛歡就感覺很好、很滿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