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溫詠棠摔破了腦袋,又被凍得染上風寒,數日都卧床不起,悶得脾氣都變大許多。溫鳴玉近日忙碌,從傭人口中聽聞了侄兒的近況後,只好推掉幾個應酬,在晚飯之前來到他的房間,打算陪伴溫詠棠一陣子。
時間已近傍晚,房內沒有點燈,被黑暗渲染得确實有些孤寂冷清的意味。溫鳴玉按亮臺燈,拖來一把椅子放在侄兒床邊,卻沒有急着落座。他拉開被子,找到溫詠棠蒙在裏面的腦袋,撥開對方額前淩亂的發絲,探了探他的前額。
溫詠棠微微一掙,翻身轉到另側,又把被子拉到頭頂上。
溫鳴玉不禁笑了起來,嘆道:“又在鬧脾氣,叔叔不是來陪你了嗎?”
“我病了好幾日,你今天才來看我。”溫詠棠的聲音從被子裏傳了出來,十分委屈:“我的頭痛死了,羅大夫天天逼我吃許多藥,不準我出門,你又對我不聞不問,我連個說話的人都找不到,還以為你已經忘記了這樁事”
這一長串控訴有理有據,讓溫鳴玉無從辯駁,只好無奈的認罪:“是我不對,你的頭還疼不疼?”
溫詠棠沒有回答,想必是在賭氣。
溫鳴玉在侄兒面前幾乎是千依百順的,他從被中尋到了對方的腦袋,迎着燈光仔細審視一番。溫詠棠腦袋上的紗布已經被拆去,額角有一塊不顯眼的疤痕,疤痕剛剛結痂,略微破壞了溫詠棠雪白精致的漂亮面孔。溫詠棠本人似乎也很在意這一點,他驀地仰起下巴,黑亮的眼睛望向溫鳴玉,小聲道:“我是不是破相了?”
“就這一點疤,沒有幾天就會消失,哪裏談得上破相。”溫鳴玉安撫地摸摸他的發頂,又不太喜歡侄兒過于看重自己的相貌,于是勸導他:“男子漢大丈夫,臉面固然重要,但要成為人上之人,誰又能僅靠一張臉呢?”
溫詠棠睜着眼睛,很專注地看他,小聲說:“可是叔叔到了這把年紀,還是很好看啊。”
作為一名經驗豐富的長輩,溫鳴玉輕易便可以看穿對方藏在目光深處的心思,不過依照溫詠棠的秉性,他是絕對沒有膽量坦白的,溫鳴玉照顧對方的面子,也從來不曾拆穿過。他沒有養育後輩的經驗,何況當年找到溫詠棠的時候,溫鳴玉自己也不過是名半大少年。為報答大哥往年的照顧,溫鳴玉幾乎把這名侄子當做親生骨肉來教養,自認從未有過半點逾越出格的舉動,因而至今難以理解,溫詠棠是如何對自己産生了超越倫常的感情。
他曾嘗試疏遠過溫詠棠一段時間,然而年幼的經歷讓對方極度缺乏安全感,對他的依賴更是無法分割,溫詠棠急出了一場大病,性命險些受到威脅。自那次之後,溫鳴玉只能放棄了這個辦法,把溫詠棠的仰慕當做是單純的雛鳥情結,或許等到對方長大,遇到真正心儀的對象,就會自然而然地放下了。
見叔父久久不言語,溫詠棠還以為自己方才那番話牽動了溫鳴玉對年齡的隐憂,連忙握住他的手晃一晃,笑道:“你千萬不要把我的玩笑話當真,叔叔還很年輕呢。上一次你去學校探望我,同學都以為你是我的兄長,還說我們模樣相似,我真的和你長得很像嗎?”
說到這句話,溫詠棠的臉色不禁有了些微的變化。,他記起另一個确實神似溫鳴玉的對象,正是把自己害得卧病在床的盛歡。
叔父望着他,眼睛裏有淺淺的笑意。溫鳴玉修眉入鬓,眼窩很深,又有雙動人至極的鳳目,即便是沒有情緒的時候,也像是在帶着笑。在多數時間裏,溫鳴玉的眼神都是疏離而冰冷的,讓那抹天生的笑意也顯得十分無情。然而一旦他真正的有了笑容,這雙眼睛又會變得溫柔如春風,教人難以招架。
“你最像你的父親。”溫鳴玉評價道:“我年少的時候,也有人說過我與大哥相像。”
這個答案不能讓溫詠棠滿意,他想要聽到對方親口的肯定,确信他是比盛歡更相似、更親近溫鳴玉的人。
想到這裏,他忍不住問:“叔叔,你會不要我嗎?”
溫鳴玉眉梢一擡,先是露出了一點不解的神色,繼而似是明白了什麽,屈指在溫詠棠額前彈了一下:“怎麽講這種傻話?”
“可是你已經有了兒子。”溫詠棠小心翼翼地抛出了自己藏在心底的秘密:“我和叔叔再親近,也親近不過親父子。”
溫鳴玉聽見這句話,眉心倏然聚攏,面上的笑容也消失不見。他緩緩撫摸溫詠棠的頭發,很低很慢地說道:“詠棠,這樣的話,我不想再聽第二次。”
溫詠棠不禁打了個寒顫,他雖知這句話是叔父的大忌,但以往無論他犯了什麽錯,溫鳴玉都不曾以這樣嚴厲的話語教訓自己,唯獨盛歡一出現,對方的态度就産生了前所未有的變化。他難過極了,又記起自己剛從昏迷中蘇醒,便急忙找來傭人詢問盛歡受到了怎樣的處置,竟然被告知那人僅被小小的教訓了一頓,就放回了北苑,也沒有任何後續的故事了。
自己卧病數日,居然等來一個這樣的結局,讓溫詠棠無比氣憤,甚至懷疑是叔父有意偏袒。眼下他遭到訓斥,又記起這樁事情,不由把被子一掀,坐了起來,帶着哭腔喊道:“那小子打破我的腦袋,你卻沒有怪罪他,而我只在你面前提了他一句,你就這樣兇我,如果我再提他第二次,你是不是還要割了我的舌頭?你就是有了親生兒子,就不肯要我了,你幹脆送走我吧,讓我回老家去,我要去陪爹和娘!”
說到最後,溫詠棠不知是否真的想起了自己已故的雙親,霎時從眼眶裏滾落兩行淚水,鼻頭通紅,樣子十分可憐。
自從溫詠棠懂事以後,就不在溫鳴玉面前大吵大鬧了。溫鳴玉原本很厭惡這等軟弱難看的無賴作态,但他又是真正疼愛這個侄兒的,唯有強按了怒火,沉聲道:“詠棠,從小我就教導你,如果有人冒犯你,想怎樣教訓都可以,只要你是靠自己的本事,我絕不會幹涉。”他抹去溫詠棠的眼淚,神情冰冷:“你受了欺負,我可以替你出氣,但你要一輩子都要靠我遮風擋雨嗎?”
溫詠棠被教訓得不敢再說話,打着顫不住抽噎。
溫鳴玉終究還是心軟了,他坐在床沿,擡臂把溫詠棠攬進懷裏,輕輕拍撫對方的後背,道:“我對你嚴格,是因為把你當做唯一的血脈,你從小就在我身邊長大,我不管你,難道還去管別人?”
溫詠棠聽懂了對方言語中的暗示,心中最後一絲不忿慢慢地煙消雲散,他很識趣的沒有再吵鬧,伸手環住溫鳴玉的腰,乖乖靠在溫鳴玉懷裏,享受這次久違的親密。
就在他以為溫鳴玉不會再提起這件事的時候,對方忽然又開口:“還有一件事要問問你,先前你和盛歡争執的情況,盧安所言都符實嗎?”
溫詠棠暗自一驚,心跳的飛快。那日他昏迷不醒,自然是由盧安向溫鳴玉轉述整件事情的經過,事後他也從盧安口中得知了談話的全部內容。溫詠棠心知盧安是故意把事态說得更加嚴重,好讓溫鳴玉對盛歡嚴加懲罰,借此替他出氣,于是默認了盧安的說法。今天突然聽見叔叔提起此事,猜到對方大概已經知悉真相,但為了保全盧安,他還是硬着頭破撒謊:“當然是真的,叔叔你不信我?”
溫鳴玉輕輕笑了一聲,依舊溫和地說道:“既然你說是真的,那我就把它當做是真話。”說到這裏,他低頭看了看溫詠棠:“不過你要記住,仆從只需要聽從命令,而不是妄圖借用謊言來左右主人的作為,如果再讓我發現第二次……那叔叔就要讓他吃點苦頭了。”
溫詠棠不敢直視叔父的眼睛,慌忙低下頭去。他很清楚,以溫鳴玉的作風,這輕描淡寫的一點苦頭,也絕非是盧安所能消受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