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自那晚以後,盛歡的每日三餐又恢複了正常,沒有人再提起這件事,只當前段時間那些不公正的對待沒有發生過一般,盛歡心知大概是怎麽回事,沒有任何驚奇,倒是照顧他的張媽十分歡喜,認為是溫鳴玉終于注意起了這個兒子,因而刻意施加的關照。
她坐在房檐底下曬太陽,手裏還抓着補到一半的短褂。眉開眼笑地對盛歡道:“都說父子連心,果然沒有錯。再過段時間,少主人興許就會給你改個名字,讓你認祖歸宗,你就要變成真正的溫少爺了。”
盛歡并未戳破她的幻想,張媽陪伴他許久,也生出了一些感情,自然是希望他可以過得更好,沒有必要在這點小事上掃她的興。
年關将近,珑園四處都在結絲帶,挂彩燈,很有一番過節的氛圍。這是盛歡迎來的第一個清閑的新年,十分不習慣,總想快一點捱過這幾日。趙四娘年後總要回到鄉下去探親,趁這個機會,他就可以再回春華巷一趟,去取他藏在住處的積蓄,替姜黎與他的妹妹贖身。
他正想的入神,忽然聽到屋外有個清脆的聲音喚道:“小公子,你在嗎?”
盛歡尋出去,發現是一名見過幾面的丫鬟,他年紀不大,又很不像是個少爺,出入北苑的使女們,偶爾會托他幫幾個小忙,對他的态度也算得上熱絡。那丫鬟看見盛歡,連忙向他招手,叫道:“小公子,你去門房那裏看看吧,好像有要緊事呢。”
“怎麽了?”盛歡不明所以,還以為是溫詠棠又想到什麽辦法來捉弄他,眉頭不由蹙了起來。
丫鬟道:“有個小姑娘在府外嚷着要見你,被護衛攔住了,都快要哭啦。,”
聽到小姑娘三個字,盛歡心中頓時已有了人選。他對丫鬟道了聲謝,急匆匆地往珑園正門跑去。珑園的府門,平日戒備是很嚴密的,裏裏外外都有保镖看守,今日溫鳴玉帶着他的侄子前去豫山公園游玩,連同守衛也支走了一部分,盛歡趕到那裏的時候,恰巧聽見一人炸雷似的呵斥:“再不走老子一槍崩了你!”
一名少女正跪在門前,約莫只有十三四歲,穿着白緞襖與湖青色紗裙,長發盤起,眉目十分清秀。她吓得臉色煞白,哆哆嗦嗦地喊道:“我不走,我要見盛歡!”
見一旁的保镖搡了她一把,盛歡匆忙沖過去,擋在少女身前,喝道:“走開!”
保镖不認得他,被盛歡冷冰冰的目光一照,卻當真讪讪的退開了。門房正揣着雙手看熱鬧,發現盛歡之後,忙對盛歡打躬作揖,連連賠笑:“原來這是小公子的舊識,怪我老眼昏花,多有怠慢,在這裏向您和小姑娘賠禮了,”
盛歡沒有理會,他将跪在地上的姜岚扶起,替她拍去裙上的塵土,問道:“出什麽事了?”
姜岚一見到他,眼淚就落了下來,急切地搖晃他的手臂:“小盛哥哥,求你想辦法救救我哥,他快被人打死了!”
盛歡頓時變了臉色,一把抓住姜岚,沉聲問:“怎麽回事?”
姜岚抽抽噎噎地向他訴說了經過,原來在上午的時候,姜宅忽然闖入幾位陌生人,強行帶走了姜黎。她慌忙去找姜玉姝求助,姜玉姝卻像是早就知道這回事一般,呵斥了她一頓後便把她鎖在屋子裏。姜岚擔憂兄長,想盡辦法砸開了窗戶,逃出去四處打聽,才得知姜黎是被綁去了趙四娘宅中。她爬上趙府的院牆往裏面看了一眼,發現趙四娘正在逼問姜黎,讓他供出盛歡的去向。姜黎怎樣都不肯開口,趙四娘失去耐心後,幹脆把他綁在院子裏毒打,大有不得到線索不罷休的架勢。
意識到姜黎是因為他才會有這等遭遇,盛歡的心狠狠往下一沉,氣得嘴唇都失去了血色。他确實太過大意,沒有料到趙四娘竟然會買通姜玉姝,将矛頭指在他的朋友身上。趙四娘雖是個鸨母,但在燕城很有一些人脈,姜黎的人命,她或許的确不放在眼裏。
盛歡拉住姜岚就要離開,邁出幾步後,他忽而又記起一件事情,對姜岚道:“你不要跟着我,我一個人回去就好。”
“那你怎麽辦啊?”姜岚顯然不肯,帶着哭腔追問。
盛歡不由分說地将她帶進珑園,門房在後面跟了幾步,忽然想到了許瀚成的囑咐,便默默地退了回去,沒有再管。
盛歡一路把姜岚領到北苑,将她托付給張媽照顧,又對張媽囑咐道:“要是我天黑之前沒有回來,請你想辦法通知許瀚成一聲,讓他來春華巷找我。”
說完,不顧對方的叫喊,一陣風似的走了。
盛歡很清楚,自己惹出來的麻煩,溫鳴玉未必會放在眼裏,他也不敢拿自己的私事去煩擾對方。然而除去溫鳴玉,在珑園之中唯一能夠幫助他的,就僅剩下許瀚成一人了。即使他身手了得,這趟回去也怕是兇多吉少,只能期望許瀚成聽到消息之後可以施以援手。
他直接包了一輛車,讓車夫趕去春華巷。起先車夫見他是個少年模樣,頗有懷疑的不肯動作,盛歡不願浪費時間,便從口袋裏掏出一塊錢扔給他,車夫忙眉開眼笑地接下了,拉得也很賣力,沒有幾分鐘已經抵達了巷口。
趙宅中,唐九已經打得累了,氣喘籲籲地坐倒在地,抓起一碗茶往嘴裏灌。
姜黎就吊在院中的葡萄架上,衣衫被鞭子抽得破碎淩亂,橫七縱八地浸滿了鮮血。他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硬氣,從早上打到了現在,半個字都不曾吐露,現已氣息奄奄地沒有了動靜。唐九怕再打下去會害出人命,去與趙四娘商議了兩句,旋即得到一張支票,在金錢面前,人命便也沒有那麽重要了。
有人從屋子裏出來,背着手問:“他還不曾交代嗎?”
“交代個屁,嘴硬的很啦!”唐九往身側啐了一口,對這位抱手旁觀的看客滿腹怨氣:“你要是有能耐,你就去問吧。”
那人慢慢踱到姜黎跟前,捏起他的下巴,像對待物件一般翻看幾眼,竟然笑了笑:“小兄弟年紀輕輕就這樣講義氣,讓我十分欽佩。”
姜黎眼睛被打腫了,勉強睜開一條縫隙,畏懼地看向他,身軀不斷發着抖,的确是很害怕的模樣。即便如此,他依然什麽都沒有說,似乎把盛歡的下落看得比命還重要。
“朋友可以再交,但自己的命只有一條,為一個朋友賠命,值得嗎?”男人作出一副語重心長的勸說姿态,很和善地誘導他:“我不是什麽壞人,只不過跟你的朋友有點舊情,并非要為難他。你看,我還帶來了很多錢,準備給他贖身呢。”
姜黎垂下眼睛,用力咬住了嘴唇,半晌才擠出一句:“小盛根本沒有簽過賣身契。”
男人道:“可是他的母親欠了債,母債子償,天經地義,是不是這個道理。”
這回姜黎不說話了,男人又勸了幾句,再也沒有得到回答。他忽然變了臉色,一腳踹在姜黎肚子上。脆弱的葡萄架左搖右晃,不住顫抖。姜黎痛苦地弓起身子,連連咳嗽,齒列被血染得鮮紅。
“你要講義氣,我就成全你。”男人往腰間摸去,他的衣擺掀開,露出別在腰帶上的槍套:“等你死了,我再把你往熱鬧的地方挂上幾天,不愁找不到那小子。”
他的槍掏到一半,趙宅的大門忽然轟然一響,兩扇門板齊齊震動起來,少年清朗的聲音在外怒喝:“開門!”
姜黎身軀猛地抽搐一下,與男人一同扭頭往大門望去,他急得不住掙紮,放聲大叫:“小盛,你快走!”
男人眼睛裏瞬間亮起了驚喜的光,他抛下姜黎,對院子裏的其他人笑道:“貴客上門了,你們還不把門打開!”
聽到這句話,唐九仿佛看見許多鈔票向自己滾滾湧來。他喜不自勝,直接從地上一躍而起,親自去撥開了門栓。
大門敞開的同時,盛歡的拳腳也到了。唐九猝不及防,被迎面一腳踹翻在地,還狼狽地滾了幾圈。盛歡好似滿腔怒火正待發洩,踏進門來追着唐九拳打腳踢。唐九原本在衆人面前出了一個大洋相,也是怒從心起,想要站起來還手,然而盛歡竟像是不要命了一般,揪住他的頭發往地上狠狠地撞,唐九被撞得頭暈腦脹,血流了滿地,很快就哀叫着大聲求饒。
唐九其他弟兄連忙沖過去幫忙,男人見他們将要開始混戰,立即喊道:“住手住手,你們是怎麽待客的,快放開小盛!”
聽到他的聲音,盛歡動作一頓,慢慢轉頭望過來。
男人約有四十餘歲,個子很高,穿一身雪白的西裝,皮鞋锃亮,油光水滑的頭發整齊地梳往一邊,底下的瘦長面龐白中泛青,雙目無神,眼眶底下拖着兩幅紫黑眼泡,活脫脫一副瘾君子的形象。在對方脖子上,有一道淺而扭曲的疤痕,蜈蚣般沿着頸側鑽爬進衣領內。
這是他的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