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那年盛歡只有十三歲,因為多吃了幾口飯被盛雲遏一頓毒打,正蹲在院子裏洗碗。

這名男人在同伴的簇擁下被趙四娘領進了門,途徑他身邊的時候,男人腳步一頓,又倒退回來,居然也屈膝蹲下,歪頭湊上前打量他。

盛歡沒有理會,自顧自地把洗好的碗擦拭幹淨,碼在身側,

男人看到盛歡臂上被竹條抽出來的紅痕,啧啧感嘆了幾聲,扭頭看向趙四娘:“這個小家夥,值多少價錢?”

“這孩子不是我手底下的人,就算我想把他賣給您,也沒有辦法呀!”趙四娘連連賠笑,還對他鞠了幾個躬:“何先生,秀雲前幾日就盼着您來,您再不去見她,她可是要着急的。”說完,又揚聲喊道:“秀雲,客人都進門了,你還待在屋裏做什麽,要等何先生親自去拜訪你嗎?”

秀雲是盛雲遏進入春華巷後起的新名字,眼下她像這巷中所有庸俗而招展的風塵女子一般。款款迎了出來,臉上擺出熟練又嬌媚的笑容,上前牽住男人的手臂:“恕罪恕罪,我方才睡了一小會兒,不知何先生大駕光臨,真是該罰,何先生請來屋裏坐。”

男人跟着盛雲遏離開了,臨走前再度回頭望了他一眼,還對盛歡展開一個微笑。

盛歡被他笑出了一身雞皮疙瘩,若是盛雲遏不在場,他會直接将碗扔到對方臉上去。

當天夜裏,睡夢中的盛歡忽然察覺身上一沉,有具滾燙沉重的身軀挾裹着濃濃的酒氣壓了上來。盛歡驀然驚醒,想要把對方掀開,但十三歲少年的力氣始終抵不過一個成年男人,兩人撕扯半晌,男人終于占了上風,抓住他的兩只手腕壓在床板上,嘻嘻笑道:“別動別動,讓我好好地疼疼你。”

聽聲音正是先前那位何先生。

盛歡被他的酒氣熏得想吐,很清楚男人想打什麽主意,不禁使出了全身的力氣來掙紮。男人不以為意,醉醺醺地湊上前親吻他的臉頰和脖頸,拉扯他的衣襟,說一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話:“小家夥可真招人喜歡,比你那個媽漂亮多了,只要你跟我過一夜,我就把你買回去,好吃好喝的供着你,你說好不好?”

“滾!”盛歡勃然大怒,屈起膝蓋狠狠往對方腿間一頂,恰好撞在了男人關鍵的部位上。

男人長長慘叫了一聲,捂住下`身倒在旁邊,疼得不停抽搐。

盛歡不敢停留,忙光着腳爬下床,往門外跑去。男人緩過一口氣,撲上來摟住他的腰,把盛歡往床上拖,罵道:“小兔崽子,老子今天非辦了你不可!”

兩人撕打之間,盛歡摸到一只茶壺,驚慌中也來不及考慮,反手就砸在對方腦袋上。他被激起了渾身的戾氣,砸了一次仍不解恨,又補了數下,只把結實的瓷壺砸成了碎末。男人起先還在痛叫,随後聲音也聽不到了,死人一樣癱倒在地,空氣中很快泛起淡淡的血腥氣。

盛歡掌心也被碎瓷割得鮮血淋漓,他慢慢從怒火中恢複了神智,藉着月光去看昏死過去的何先生。對方雙目緊閉,額前糊滿鮮血,頸間更是血流不止,盛歡還以為是自己割斷了他的喉管,當即吓得越窗而逃,近半個月沒有再回春華巷。

那半個月裏的每一日,盛歡都像只驚弓之鳥一般,害怕自己被巡警帶走,又怕對方的家裏人找到他,讓他償命,人都瘦成了一把骨頭。然而幾年過去,這位何先生都宛如從此消失了似的,聽不見任何消息。盛雲遏也沒有提起過這個人——她倒是該沉默的,那天夜裏何先生是受到什麽人指引找到他的房間,盛歡根本不敢細想,如果得知了答案,那他與盛雲遏之間最後一絲平衡也會被打破,他們大概永遠做不了母子了。

現在盛歡再一次與對方相見,心中懸而未落的那塊巨石終于墜了下去,反倒坦然許多。

盛歡道:“我們之間的仇,不必連累不相幹的人,你把他放了,有什麽事盡管沖我來。”

何先生拍了幾下巴掌,帶着笑容開口:“我們之間?小盛,我可真喜歡你說的這四個字。很好,我聽你的話放人,不過等一下,你也要聽我的話,可以嗎?”

盛歡實在厭惡對方這樣稱呼自己,但為了姜黎的安危,他現在還不想惹怒這個人,于是沒有接話。

得到他的指示,院子裏的人推推搡搡把姜黎帶走了,姜黎不肯離開,不斷用力地掙紮,帶着哭腔喊道:“小盛,我不走,我要在這裏陪你。”

“你該擔心的人不是我。”盛歡摸了摸好朋友的頭發,又輕輕握住他的手:“姜岚在我住的地方等你,去找她吧。”

姜黎死死抓住盛歡不肯松手,何先生見狀,臉色立刻陰沉下來。他對姜黎身邊的一名保镖使了個眼色,對方會意,一掌切在姜黎頸後,把他打暈過去。

保镖馱起姜黎出門,盛歡放心不下,想要跟去看看,卻被何先生攔下了。他捉着盛歡的手腕,忙道:“你不能走,你這孩子挺厲害呢,這一出去,我怕你就要跑了。”

察覺到他的拇指正不停在自己腕間摩挲,盛歡仿佛被蒼蠅叮了一口,難以忍受地把對方甩開。他環顧院子一周,見裏面不僅有唐九一衆人,還有這位何先生的數名保镖,要打出去顯然沒有指望,他需要再找辦法。

盛歡沒有把希望寄托在許瀚成身上,如若一味地依靠他人,他根本無法活到現在。

何先生躬身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說道:“閑人都離開了,進屋去吧,我們慢慢的、仔細的來敘一敘舊。”

他刻意咬重了“我們”的讀音,神情十分暧昧,盛歡冷冷瞥了他一眼,主動舉步向對方所指的廂房走去。

門一打開,卻遇到了熟人。趙四娘正坐在沙發上等待,看見盛歡與何先生一前一後的進門,忙不疊地迎上前,拍着盛歡的肩膀:“好孩子,你可算是回來了!這些日子你究竟躲在哪裏,趙姨到處尋你,就怕你孤苦伶仃的,在外面挨餓受凍。你娘雖走了,我這兒也算你半個家呀,就住在家裏不好麽?”

“要取走我朋友性命的家嗎?”盛歡一把推開她,目光近乎兇狠地瞪過去:“滾遠一點,不要等我動手。”

他眉目淩厲深黑,發起狠來極為吓人,趙四娘不由倒退幾步,不住拍打自己的胸口:“啊呀,你這孩子脾氣真大。我這樣急,還不是為了接你回家?那小兔崽子隐瞞你的去處,讓你漂泊在外,安的又是什麽心?”

何先生站出來打斷他們的談話,他把趙四娘往外面推去,滿臉的不耐煩:“趙太太,請适可而止,給我和小盛一點單獨談話的空間。”他又想起了什麽似的,把半合上的房門拉開:“你把文書帶過來,再替我準備一點東西。”他回頭看一眼盛歡,嘴角挂起微妙的笑意:“小盛身手好,又這樣兇,待會動起粗來,我是要吃不消的。你們幹這一行,手裏都有一些助興的小東西,就拿出來讓我開開眼界吧。”

盛歡聽到這幾句吩咐,原本還算平穩的心跳霎時大亂。他跟在盛雲遏身邊十幾年,哪裏聽不懂對方想要的是什麽,清醒的他要逃出去已很困難,稍後還要被灌些亂七八糟的藥,使他本有的二三分把握,瞬間變為零了。

趙四娘很快把東西送了來,托盤上放着兩頁文件,外加一只酒壺。何先生把東西放在茶幾上,高興的兩條稀疏的眉毛都快飛到了額頭上去。他挨着盛歡坐下,掌心覆住他的手背,親昵地問道:“小盛,你是先簽下這份契約呢?還是先喝酒?”

“你不是要敘舊嗎?”盛歡故意岔開話題:“那就聊一聊當年你被我打傷之後的事吧。”

何先生眉頭一皺,不愉快的回憶讓他笑容漸漸隐去,勉強哼了幾聲:“你想知道這個?好啊,那我就詳細地告訴你,好教你明白那時候把我害得有多苦!”

這名何先生,原是一位官員的兒子,父親在海務局任事,油水豐厚,積累了很大一筆家産。他的父親原本想要何先生子承父業,入仕為官,親自替他謀劃好了職位,就等一個機會提拔何先生繼任。然而就在他上任前夕,何先生受邀去逛了一趟花街,當夜被打得頭破血流,昏迷不醒,在家養了半個月的傷,升職的機會也因此失去了。令他們都始料未及的是,事情沒過去多久,海務局又來了一位新的巡查使,是個極其嚴格公正的人物。巡查使審閱了所有的賬目,發現被何氏父子私斂的金錢竟有數萬以上,不禁大為光火,當夜就将何先生的父親投進了監獄。

何先生為了逃避追捕,離開燕南東躲西藏了數年,等到事态平息,才敢回到故鄉。

他說到恨處,不住用手拍打桌子:“小盛,要不是我喜歡你,我真要好好的給你一頓教訓!”

對方的慘事半分也激不起盛歡的同情,他不置一詞,目光悄悄放在挂在壁間的時鐘上,時間是傍晚六點,冬天的夜晚來的都要早一些,再過不久,天就要黑了。

何先生拿起酒壺,倒滿一杯遞給盛歡,雙眼只管瞪着他:“為了補償我這幾年遭受的折磨,這一杯酒,你必須要喝。”

盛歡見對方眼睛發紅,一副瘋瘋癫癫的模樣,更加不願招惹。他接過酒杯,往唇邊一碰,怎麽也不願喝下去。

“你這樣就很不夠意思。”何先生伸出一根手指對他點了點:“是要我讓人按住你,把整壺酒都灌下去嗎?”

他擡手時,帶起一截衣角,露出了懸在腰帶上的手槍皮套。盛歡看在眼裏,心頭突兀的一跳,掌心沁出一層濕冷的汗水。

盛歡不再猶豫,仰頸把一杯酒都倒入口中。他是幾乎沒有喝過酒的人,酒水辛辣的味道剛從喉嚨口炸開,他便撕心裂肺地嗆咳起來,只覺有一股熱意直往面上蔓延,燒得他雙耳發燙,眼前都蒙上一層水霧。

何先生大笑着撫掌,連說了三個好字,又替他倒滿一杯,示意盛歡再喝。

兩杯酒下肚,盛歡連脖頸都透出了粉紅的顏色,他丢開酒杯,扭頭掃了何先生一眼,目光已不似先前那樣冷淡警惕,而是茫然又渙散,連帶着面容也變得溫順可愛許多。

何先生看得心癢難耐,忍不住用兩根手指拈着盛歡的下巴掂了掂,輕輕地道:“小盛,你醉了嗎?”

盛歡想要揮開他的手,不料手臂一動,竟然像被抽去了全身的筋骨般,整個人都軟綿綿地歪倒下去,斜趴在案上,打翻了幾只酒杯。

“醉了就好。”何先生也跟着伏下`身軀,摟住他的腰,一張臉慢慢朝盛歡湊近:“你一醉,我們就可以辦正事了。”

與此同時,豫山公館內,溫詠棠正在房間裏擺弄一只話匣子,一邊等待溫鳴玉的歸來。

他正玩得專心致志,忽聽房外有人叫道:“許先生在這裏嗎?”

溫詠棠對叔叔身邊的每個人都很熟悉,立即猜到對方要找的人是許瀚成,他懶得開門,幹脆把窗戶打開,回答:“他陪我的叔叔去拜訪一位朋友了,找他有什麽事?”

聽差發現答話的人是溫家小少爺,絲毫不敢怠慢,攏着手道:“珑園打來一個電話,指名要許先生去接呢。”

聽到這番回答,溫詠棠心頭頓時籠上一層疑雲,暗道珑園要是出了什麽事故,管家只會打電話來向溫鳴玉報告,怎樣會是要找許瀚成?想到這裏,他蹙起眉頭,又問那聽差:“打電話來的是什麽人,是陶管家嗎?”

聽差點點頭:“打電話的人的确是陶管家,但找人的卻不是他,聽聲音是一位婦女,好像是說什麽北苑的事情哩。”

一聽到北苑兩個字,溫詠棠立即抿緊了嘴唇,臉色變得十分難看。他對聽差胡亂揮幾下手,說道:“知道了知道了,你走吧,我會替你轉告他。”

聽差從溫詠棠的話裏察覺出不高興的意思,也不知道自己是哪裏惹怒了這位小少爺,聽到他說要自己離開,分秒都不敢耽擱,匆匆的走開了。溫詠棠用力摔上窗戶,秀麗的眉宇間仍盤桓着一層怒意,他把靠在牆邊的沙發椅當做是盛歡,狠狠地踹了幾腳,猜想對方肯定是聽到溫鳴玉帶自己出門游玩的消息,有意要鬧出一些亂子,借此來攪亂他們的行程。無論盛歡要使用何種手段,這個消息,他是一定不會向許瀚成報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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