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看見盛歡邁出門來,許瀚成撣了撣手裏的香煙,靠在車門上,詫異道:“這麽快,不多和朋友聊幾句嗎?”

盛歡搖搖頭,往公寓的樓上看去。那裏有座小小的陽臺,褐色的木質欄杆邊擺放着幾只花盆,裏面的枝葉已經凍得幹癟枯黃,正随着寒風左右擺晃,姜黎就住在陽臺後面的房間裏。

那場鬧劇過後,讓姜黎兄妹繼續待在姜玉姝身邊已不合适,于是許瀚成替兩人安排了現在的住處。盛歡擔心朋友的傷勢,病沒有全好就趕過來探望,直到确認姜黎沒有大礙,才放下了高懸的心。

今天又下了一點小雪,在石階上鋪着薄薄一層。踩在上面有些滑。盛歡緩緩走下來,大概是仍在病中的緣故,他的面色格外蒼白。襯得眉目墨一樣的漆黑。使那張漂亮精致的面孔多了一點肅殺的冷峻。許瀚成仰着腦袋打量他,見盛歡擡起手,扯住大氅的領口往中間攏了攏,不由一陣恍惚,仿佛又看到了少年時的溫鳴玉。

這對父子相貌沒有一點相似的地方,可有些時候的神情與小動作簡直一模一樣,這也是許瀚成總忍不住格外關照盛歡的原因。在這個少年出現之前,許瀚成一直對溫家将來的少主人頗為失望,溫詠棠被溫鳴玉一手帶大,卻沒能繼承到叔父的半點手段。

十五年前,溫鳴玉的父親死于一場暗殺,溫家上下亂作一團,那時誰都想踩着對手的屍體做珑園的主人。但誰都沒料到,最後的勝利者竟是剛剛留洋歸來,年僅十五歲的溫鳴玉。這位甚少出現在大衆面前,險些被人遺忘的溫家三少爺僅僅耗費了三年的時間,成功将分崩離析的家業變得比以往更加繁盛,散亂的人心被他一一收服,如今或許會有人對他不滿,但絕不會不服。

與叔父相比,溫詠棠更像個少不更事的纨绔子弟。天真、驕縱,對家業的興趣遠遠不及吃喝玩樂,溫鳴玉将他保護得太好了,讓他猶如藏在蚌殼裏的琉璃珠,經不起半點風雨。

許瀚成在盛歡身上看到了一點新的希望,只憑前幾日對方只身從春華巷救出朋友的事跡,就足以讓他刮目相待了。

見許瀚成又在盯着自己出神,盛歡輕輕咳嗽一聲,提醒道:“許叔,我們該走了。”

許瀚成拍了拍他的肩膀,繞到汽車另一邊,替他拉開一扇車門,說道:“走吧。”

汽車在十字街頭調轉方向,往春華巷駛去。

盛歡不是第一次坐汽車,在他只有幾歲大的時候,盛雲遏曾帶着他出去打牌,一直玩到深夜,她喝得酩酊大醉,被牌友用汽車送了回去。那個晚上下着大雨,盛雲遏緊緊扣住盛歡的手,要麽在罵他,要麽在罵溫鳴玉。汽車搖搖晃晃的,車廂裏滿是難聞的酒氣,讓盛歡險些吐出來。

一粒雪花穿過他的回憶,撞碎在車窗前,盛歡用手指按住那塊地方,心中騰起一絲難言的興奮。

等今天過去,他就該徹底斬斷自己與春華巷的牽絆了。

清晨的春華巷并不熱鬧,盛歡下了車,剛要合上車門,卻被許瀚成從裏面伸手撐住。對方探出頭來,皺着眉打量他,一副很不放心的模樣:“真的不要我陪你一起進去?”

盛歡道:“你不方便。”

他說得簡短,許瀚成卻明白是什麽意思。兩人此行完全是私下的約定,并沒有經過溫鳴玉的許可,而許瀚成作為溫鳴玉的左膀右臂,難免會被識破身份,到時候就會有許多不相幹人猜想盛歡與珑園的關系,那樣勢必會讓溫鳴玉十分不悅。

盛歡不想讓那個人對自己産生任何誤會,

趙府大門緊閉,厚重的門板上嵌着一雙金燦燦的獅頭銅扣,它曾是盛歡記憶裏最深刻的一道印像,但僅在珑園待了一個月,這裏就變得陌生起來,就像被水流反複沖刷,逝去的過往也成了淺薄發白的影子。

他輕輕吸了一口冬日的寒氣,對跟在身後的打手下令:“砸開。”

打手是盛歡托許瀚成雇傭的,并不屬于溫家,他們拿錢辦事,表現倒十分賣力,四名大漢幾下就用斧頭劈爛門栓,一腳蹬開緊閉的大門。

趙四娘正在院子裏教訓幾名新來的姑娘,乍聞這道巨響,不禁抱頭發出尖叫。她後退幾步,看見門外的盛歡,臉色頓變,叫道:“沒良心的小兔崽子,一大早就來找老娘的晦氣!”

她眼珠一轉,盯着幾名高大魁梧的打手,竟似有些害怕的模樣:“你這小子從哪裏找到的靠山,殺了何先生還不夠,現在還要來殺我這個救命恩人嗎?”

乍聞這道消息,盛歡簡直以為自己聽錯了,脫口道:“他死了?怎麽死的?”

趙四娘道:“你派人下的殺手,怎樣要來問我,你以為提起這些事情,就能吓唬我?我也不怕再說一次。就在昨天,何寶岳在飯店被人下了毒,當街橫死,可是好大的一場熱鬧呢!”她斜睨盛歡一眼,忽然露出笑容來:“好孩子,昨夜有警察來我這兒盤問,我雖不曾将你抖出去,但那日見過你的人不少,難保不會查到你頭上。你要再鬧出什麽亂子,那可沒幾個人能保住你了。”

她的話三分真三分假,盛歡并未盡信,但何寶岳的死訊,倒是無須懷疑了。盛歡的心一霎間跳得極快,茫然地思索着:難道是溫鳴玉動手了?但他立即否定了這個荒誕的構想,溫鳴玉沒有理由在他身上花費無謂的心思,但除了他的父親,又有誰會代他複仇呢?

一縷寒意沿着盛歡的背脊悄然蹿起,如果這不是一樁巧合,就代表有人在暗處盯上了他,并對他的遭遇了如指掌。這個人會是誰?

趙四娘見他神情有異,還以為這少年被自己唬住了,便柔聲細語地安撫他:“你倒不要害怕,何先生他重返故鄉,還沒來得及搭上靠山,警局那幫人不會在他身上大費工夫的。”她話鋒一轉,慢慢吐露出自己真實的目的:“你有副清高脾氣,看不起我們這份行當,我也不勉強你。但當年你母親病危,我可接濟了她不少的數目,這筆債,總不能嘴皮子一翻,就讓它勾銷了吧?”

盛歡冷冷瞪了她一眼,懶得作解釋,徑自往宅子裏走去。

趙府說小也不小,樓房被正中的大會客室分作了左右兩邊,左邊是住客的房間,右邊多是打牌聽曲的娛樂去處。當年盛雲遏占據了左邊最好的一塊地盤,朝着南方,有幾扇大窗,冬日來臨時,就有絨一樣的陽光伸展進來,烘出滿室的暖意。

沒有人攔住他,盛歡順利地走進了這個房間。裏面重新整修了一番,挂着俗豔的紗帳,打扮得像個盛裝的鄉下婦人。他本懷着滿腔的氣勢,但看見了面目全非的四處,腦中忽然一片空白,從前盛歡對盛雲遏的逝去毫無自覺,直到現在,才生出了到幾分物是人非的迷茫。

見盛歡立在那裏發怔,身後的打手問道:“小少爺,需要我們做什麽?”

盛歡清醒過來,道:“把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扔了,我要找一樣東西。”

他語焉不詳,打手們哪知道亂七八糟指的是什麽,幹脆把家具全部打翻,動靜活像是在拆房子。趙四娘無法忍受府邸被肆意破壞,要沖進來,卻被一只翻倒的紅木衣櫥堵住前路,只好站在門口大叫:“住手!盛歡,你這不識好歹的東西,你再這樣胡鬧,當心我把老九叫來,老娘讓你今天出不了這扇門!”

盛歡沒有理會她的尖叫,他靜靜凝視着滿地狼藉的房間,視線忽然聚攏,發現了唯一一樣他眼熟的舊物。

那是只西洋挂鐘,受贈于盛雲遏的一名恩客。可惜早早的出了故障,指針已經停止不動了。然而這鐘的外形無比精巧美麗,鐘盤上嵌滿碎星一般閃爍的寶石,女人總是對好看的事物格外寬容,讓趙四娘唯獨留下了它。

但使他視線駐步的卻不是鐘,而是指針标示的時間。

五點二十五分,絲毫不差,正是盛歡的生辰。

這世上沒有任何一個人會比他更加清楚自己的生辰了,盛雲遏恨不得将這串數字烙在他身上,每當她醉酒,或是心情不佳,就要拿出來刻薄盛歡一番。按照盛雲遏的話來說,他的誕生,是讓她幾近半死的磨難,是溫鳴玉與盛歡永遠還不清的一筆債,

溫鳴玉可以對此不屑一顧,盛歡卻不能。正是因為這筆債,他忍受了整整十六年苛刻的待遇,直至盛雲遏死去仍不覺解脫。

一名打手見他牢牢盯着這鐘,還以為是它礙了盛歡的眼,連忙抄起一根木棒向鐘砸去。盛歡下意識的要阻止對方,手卻沒能抓住那人的衣角,聲音瞬間從喉嚨裏沖出來:“等等——”

仍是遲了一步,巨響之後,鐘已在他面前聲勢慘烈的破碎了,一包東西伴随着零件從殼子裏滾落下來,在空中撲啦一聲散開。

房內房外的人都同時屏住了呼吸,不可思議地看着這一幕。大把現鈔如落葉般紛紛揚揚的飄墜,不僅是鈔票,滿地的殘屑裏甚至摻雜着些許珠寶,也不知是被怎麽放進去的。肇事的打手發現盛歡臉色難看至極,慌忙向他鞠躬道歉:“小公子,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這是……”

他吓得把許瀚成對盛歡的稱呼都搬了出來,頭晃得像只啄米的雞,唯恐盛歡轉頭會向許瀚成告狀。

盛歡喉頭幹澀,許久才輕輕說道:“沒關系。”

他蹲下去,從滿地鈔票裏找出一張折起的信紙,慢慢把它展開。

信紙薄脆泛黃,上面的墨痕卻是嶄新,是盛雲遏的字跡。

上面只有四個字,寫的是“永不相欠”。

盛歡呼吸一頓,猛地收緊五指,把信攥成了一團廢紙。将死之際,盛雲遏終于還是解開了他的枷鎖,無論她這番舉動是發自愛或者恨,他總歸是自由了,應該感到高興才是。

可是那四個字卻比盛雲遏強安在他身上的債務更加沉重,盛歡忽然回憶起小時候,他懂了些事,卻又是懵懂的,總是半步不離地跟着盛雲遏,想要讨好自己的母親。

起初他不敢離得太近,只敢遠遠地探出半個頭來看。發現對方沒有搭理自己,他便大膽又小心翼翼地拉近了距離,在盛雲遏腳邊跟前跟後,就算被她喝罵也不肯走開。

一天晚上,盛雲遏接了客人,于是将他趕了出去。盛歡偷偷躲在門外,忽然聽見屋子裏傳出盛雲遏的尖叫與客人放肆的調笑,盛歡只當母親受了欺負,便不顧一切地開始砸門,大聲呼喚她,沒過多久,門竟然開了。

開門的是那名客人,他的面貌已經模糊了,盛歡只記得對方滿身難聞的酒氣,衣衫淩亂,敞着半個胸膛,伸手将他抱起。客人笑嘻嘻地用手捏弄他的臉頰,誇他臉皮嫩,模樣可愛,手勁極大,盛歡痛得哭了起來,在對方懷裏拼命掙紮。

盛雲遏散着頭發,撩開紗帳走近。盛歡聽見客人與她的交談,

“這是我兒子。”盛雲遏輕描淡寫地回答,語調裏帶了些笑意:“長得像我嗎?”

他被盛雲遏接了過去,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盛歡怕極了,攥着她的衣角拼命往盛雲遏的懷裏躲,他以為那裏是可以得到庇護的地方。

盛雲遏摸了摸他的臉,掌心雲一樣柔軟,盛歡立即被安撫了,擡頭怔怔地望着她。

可那只手卻往下移,一顆一顆地解開他的衣扣,盛雲遏也在看他,是微笑的神情,但她的笑容豔麗而冷酷,眼睛裏有扭曲的偏執,好似一個瘋子。

盛雲遏道:“乖兒子,你既然心疼我,那今夜就來替我一番吧,反正你這樣讨人喜歡。”

那客人也跟着笑,伸手來撫摸他,他仍在與盛雲遏調/情,兩人的聲音就像一場噩夢,徹底斷絕了盛歡對母親最後的幻想。

後來的事盛歡也記不清楚了,他應是哭鬧得厲害,狠狠咬了那客人一口,失去興致的客人讓他挨了頓打。從小到大,盛歡挨過不少打,只有那一次格外的疼。

盛雲遏确實對他毫無感情,就連最後一點善意也是為了撇清兩人之間的關系。盛歡本以為自己也是如此,但現在看到她留下的最後一封信,他的心底卻突然漲滿了憤懑與不甘,連他自己都覺得這情緒的由來荒唐卑賤,可他無法約束。

盛歡眼睛酸得厲害,無意識地擡手揉了揉,卻帶出一抹水光,連帶睫毛都沾濕了。而他本人卻像毫無知覺似的,把那封信胡亂塞進口袋裏,将地上的紙鈔一張一張地拾起。清點出來的數目與他當初攢下的只多了一些,不過對于病入膏肓的盛雲遏來說,已是她能給予的全部了。

他轉過身,神色變得冷峻,看向門外的趙四娘。盡管此刻盛歡眼底還有未褪盡的水色,卻有了前所未有的淩厲氣勢,讓趙四娘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幾步。

盛歡道:“我們之間的賬,現在可以來算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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