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不久之後,許瀚成向溫鳴玉提起盛歡那一日的作為,講得事事詳盡,活像是由他親眼目睹一般。

據他所說,盛歡不僅幹脆利落地解決了趙四娘的債務,還将自己那名好朋友連帶妹妹一并贖了出去。兩兄妹的鸨母本不肯放人,報出一個無理取鬧的價格來,不料盛歡卻讓兩人扣住她,要讓她先用一條手臂來補償對姜黎兄妹的苛刻待遇,鸨母這才吓破了膽,原價将兩兄妹讓了出去。

聽許瀚成說到這裏,溫鳴玉放下喝了一半的藥,打斷他的話:“不過給了他四個人,他就敢這樣大膽,瀚成,是不是你對他多說了什麽?”

“我還敢說什麽。”許瀚成被他這樣望着,即便的确什麽都沒說過,也不免有些心虛:“小公子事情做得幹淨,讓春華巷那兩人以為他有個厲害的靠山,不敢輕易追究。至于這靠山的身份,她們就算找一輩子,也是找不出來的。”

溫鳴玉冷笑一聲,道:“我答應過做他的靠山嗎?”

許瀚成跟了溫鳴玉二十餘年,早已不像其他人那樣忌憚他,只說:“小公子也沒有把你認作他的靠山,他雇打手的錢,還是向我借的,三爺要和一個孩子計較這個,未免太小氣了。”

被下屬這樣指責,溫鳴玉倒也不生氣。他閉了眼睛,一手支着腦袋,邊緩緩揉按自己的額角,低聲道:“你倒是喜歡他。”

許瀚成欲言又止,最後笑了笑,道:“那孩子也不容易。”

他等待了一會兒,見溫鳴玉沒有任何表示,又試探着說出一句話:“小公子看着內向,竟是個下得了手的人物,幹我們這一行倒很合适。”溫鳴玉聞言只笑,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态:“他适合做什麽,那是他的事,你管的太寬了。”

溫鳴玉只過問了這幾句,就沒有再提起盛歡了。許瀚有心想要緩和一點這對父子的關系,卻又難以開口——他清楚溫鳴玉疏遠盛歡的原因,換作任何人經歷過那樣一種事,都無法不介懷。盛歡确實可憐,但許瀚成陪伴溫鳴玉長大,心自然會偏在這位少主人身上,就算知道盛歡會繼續遭受冷落,他也不忍去揭溫鳴玉的傷疤。

沒有過去多久,盛歡迎來了他在珑園的第一個新年。

斷斷續續的爆竹聲将他從夢中驚醒,昨夜裏盛歡睡得不太好,翻來覆去地做噩夢,以至他剛睜開眼又忍不住倒了下去,躲在被子裏不想動彈。

若是換在春華巷,新春的當夜就要聽見鞭炮噼裏啪啦吵個不停,珑園倒是沉靜的,只是那麽敷衍地響過幾道後,再喧沸起來的卻是人聲了。盛歡不用起身也知道,那是其他院子裏的仆人正在忙碌,或許是準備宴席,又或許是在清掃道路,總歸都是些與他無關的熱鬧。

張媽倒很快就來敲門了,她打扮得十分精神,臉上笑吟吟的,開口便向盛歡問好。

按照慣例,家仆這天在主人面前說過吉祥話,是可以拿到不少獎賞的。但盛歡初來乍到,并不懂這個規矩,因而只字未提,張媽倒也不指望這名小少爺能拿出什麽,只當說幾句哄盛歡高興。

張媽一邊準備盛歡需要更換的新衣,一邊絮絮道:“小公子,待你用了早飯,就去向少主人拜個年吧。少主人雖沒囑咐過這件事,但你作為晚輩,理應守這個規矩,就算不說什麽,讓他知道你有這份心意,也是好的。”

這已是張媽進門後第三次提起此事,時至今日,她仍舊覺得天下間沒有不相親的父子,便致力勸說盛歡主動去讨好溫鳴玉。盛歡以往只當做沒有聽見,不過眼下時節特殊,不禁暗暗矛盾起來。

因着溫鳴玉,他在珑園過了數月衣食無憂的快樂生活,如果在這一天連聲問候都沒有,确實顯得太不識好歹了。但溫鳴玉又是這樣的不喜歡他,他要是去了,又怕會敗壞對方的興致,盛歡僅是想一想,都覺得自己格外讨嫌。

懷抱着這樣的疑慮,最終他還是走出了北苑。剛路過正門時,忽聞一道清脆的嗓音歡快道:“五小姐回來了!”

這句話旋即引發了好一陣熱鬧,許多傭人往外面趕去,長長短短的叫喊混雜着汽車喇叭的聲音,排場倒與溫鳴玉歸家時相差無幾。盛歡對“五小姐”這稱呼有些好奇,便駐足觀望了一陣子,看見擠在大門外的傭人散開了,一陣咯噠咯噠的皮鞋聲由遠及近,有名苗條高挑的女人被前前後後簇擁着,朝他的方向走來了。

這女子年紀很輕,長發盤起,身穿雪青色旗袍,肘間搭着大衣。她有雙彎月般的黛眉,眼波似水,仿佛是帶着幾分幽怨的,但一露出笑容,面龐立刻宛如一朵灼灼盛開的白芙蓉,極為的明豔。

與管家說了幾句話,女子忽然一扭頭,看見了站在廊柱後面的盛歡,腳步一停,指着他好奇道:“那是誰?”

管家也發現了盛歡,對着他微微皺起眉毛,有些不悅似的,很快又換上笑臉,向女子回答:“五小姐,他是少主人的孩子。”

那女子啊的一聲,露出微微驚訝的神情。盛歡無端成為他們關注的焦點,感到十分不适應,當即後退幾步逃走了。他這舉動頗有一些失禮,管家尴尬道:“小公子怕生,見了您不好意思呢。”

“到底不是三哥管教出來的人。”女子笑了笑,倒像是已經洞悉了盛歡的來歷似的:“讓下人把行李放到我房裏,你帶我去見一見三哥吧。”

溫老先生共有五個子女,老大橫死,老二夭折,老四死在了親兄弟手裏,僅剩下了溫鳴玉與溫佩玲兩人。不過這五小姐慣來不太戀家,她常年在雲港居住,只在年關才會返回燕城,與兄長自然也親近不到哪裏去。

只是這疏遠并不代表他們的關系有多麽的壞,卻是兩兄妹之間的默契。溫佩玲深知她的哥哥從小就有一顆捂不熱的心,自己天天在他面前打轉,反而會招來厭煩,便自發地遷居去往另一個城市。她在雲港成日花天酒地,男性朋友多不勝數,背後又有兄長的權勢撐腰,自然便樂不思蜀,半分也不願回到家鄉。

溫佩玲看見長兄的時候,對方正在會客室與兩名下屬交談。大概是過年的緣故,溫鳴玉難得喝了些酒,沒有骨頭一般靠在沙發裏,拈着一枚空盞慢悠悠地把玩。這在常人身上顯得十分懶散的姿态,由溫鳴玉做來卻有一種殊異的風流,使溫佩玲不禁生出了久違的慨嘆:這樣好看的男人,可惜是她的親哥哥。

發現走進來的溫佩玲,溫鳴玉仿佛分毫不感到訝異,只微微的笑了。笑容既不親昵,也不熱絡,可“身經百戰”的溫佩玲被那雙深邃的鳳目一瞥,心頓時砰砰亂跳起來,雙頰也少女般泛起紅暈,小聲嗔道:“三哥,你可真是一點都沒變!”

溫鳴玉笑道:“我該不該把這一句話當做是誇贊呢。”他揮了揮手,身後兩名男子便向他鞠躬行禮,轉身一同離去了。

這許多年過去,溫佩玲依舊有些害怕與這位兄長獨處。她款款入座,從溫鳴玉手裏接過一杯茶,玩笑似的道:“怎敢勞動您大駕,這樣久沒見,該是我向三哥奉茶才對。”

在這主與客一樣的氣氛裏,溫鳴玉作為長輩,還是簡略地詢問了幾句小妹的生活近況。溫佩玲不敢在三哥面前大談自己的風流韻事,但除了這些事,她也無話可講,于是主動扭轉話題:“詠棠不在嗎?”

提及詠棠,溫鳴玉的笑容終于略微真切了一些,答道:“他鬧了我一個早上,現在估計在院子裏,說是要去堆雪人。”

對于這名侄子,溫佩玲其實有着與許瀚成一樣的憂慮,兄長是那樣厲害的一個人,教出的孩子卻是個不谙世事的大少爺,而溫鳴玉自身也毫無娶妻的打算,那父輩與他耗費心力打下的江山,究竟要由誰來繼承呢?

想到這裏,她腦中忽然閃過一張面孔,脫口道:“三哥,我來的時候,看見了一名少年……”

她尚未說完,卻見溫鳴玉突然起身,往門外走了出去。

其實盛歡并不是想要偷聽,他一個人在東苑裏躊躇了許久,終于鼓起勇氣來向溫鳴玉問安。不料方才一從窗外聽見對方的聲音,他腦中便噼裏啪啦地炸起了鞭炮,完全忘了下一步該做什麽。

自從發生了那一件事,他便再也沒有接觸過溫鳴玉。只要一看見對方的面容,盛歡就會不受控制地想到那個夜晚。起初他以為自己只是因為羞愧,可在做了一場詭異的绮夢後,盛歡才發現事實遠非那樣簡單。

夢醒之後,盛歡六神無主地換去了汗濕的睡衣,又偷偷将它燒得一幹二淨,睜着眼睛度過了下半夜。這個夢太可怕、又太美麗了,就像是藏在鮮花下的斑斓毒蛇。他試圖說服自己,那只是一個偶然的、荒誕而不合邏輯的噩夢而已。

然而到了第二天晚上,盛歡一合眼,夢境的畫面再度清晰地浮現。他猶如一只踏進了流沙的動物,抗拒得越厲害,淪陷的也越快。即便意識清醒又恐懼,身體卻被歡愉束縛,待他再一次弄髒了自己的衣物,盛歡終于意識到,那不是夢,而是他的妄想。

如若說從前他對溫鳴玉的向往僅是出自好奇,那一夜發生的事情則如滴進水中的顏料,将他純粹的好奇心徹底染濁,若可以呈在人前,必定是十分污穢的。

此刻他們兩相對視,一個是真從容,一個卻是假裝淡定,半晌互相都沒有言語。最終是溫鳴玉打破沉默:“你好像很喜歡做一只老鼠。”

天放晴了,薄薄的陽光越過房檐,照在溫鳴玉面上,将他映得像尊通透的玉像。在盛歡的眼裏,這個人身上仿佛總是這樣帶着光,宛如一輪明月,偶然朝他躲藏的角落投射了一縷清輝,驅走了束縛他已久的黑暗。

而他非但沒有知恩圖報,反倒違背倫理,對這輪月亮生出了亵渎的欲`望,簡直不堪得令他無地自容。

盛歡深深地低下頭,低聲道:“對不起。”

溫鳴玉本沒有追究的意思,可聽盛歡的語氣,卻好像是做了一件極大的錯事,不免起了疑心。但他很快又釋然了,只道盛歡還在為上次的胡鬧耿耿于懷,便說:“好了,找我有什麽事?”

盡管看不到對方的面容,可現在兩人離得那樣近,盛歡還能嗅到溫鳴玉身上的氣息。那味道還摻裹着些許酒香,使它也像有了溫度,攪得盛歡無比混亂,一時忘記了要說的話。

就在他走神的時刻,忽見溫鳴玉轉過頭去,輕輕咳了幾聲,盛歡這才記起對方健康狀況向來不佳,自己又累他在寒風裏站了許久,不由懊惱又慌張,道:“我要走了,你快進去吧。”

語罷,他像是唯恐溫鳴玉不離開一般,後退幾步,以證明自己的去意。

這番舉動要由旁人來做,簡直會讓溫鳴玉覺得自己被戲弄了。他當然知道盛歡不敢戲弄自己,于是愈發覺得不對勁。溫鳴玉略一思索,覺得自己沒有必要為盛歡的異常煩惱,便就真的一言不發,轉身往門裏走去。

他剛邁進門裏,又聽身後傳來一聲:“溫先生,新年好。”

那語調生硬,內容也幹癟蒼白,實在是溫鳴所聽過最無趣的一句拜賀。他卻不知為何停下腳步,回頭望了一望,看見盛歡跪在地上,正微微仰着頭,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也不眨,定定地看向他。

溫鳴玉想道:這孩子若真心想要讨好什麽人,可是太容易了,就算他一言不發,只需要拿出現在這副神情,朝對方看一眼,根本沒有幾個人能夠招架。

他輕笑一聲,沒有再理會盛歡,徑自往裏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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