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盛歡做了一個亂糟糟的夢。
夢境的前半段十分血腥,是許多人持着利器,不要命一般打鬥厮殺。電燈明明滅滅地閃爍着,牆壁上,地板上滿是潑濺的鮮血,很有一種陰森恐怖的氛圍。一人忽然從前方撲過來,舉刀迎面紮向他。盛歡慌忙後退,想要格擋,可他的手足卻像是被什麽束縛着一般,軟綿綿的使不出力氣。
他愈是着急,身軀愈是不聽使喚,連根手指都擡不起來。在這時候,盛歡才發現自己比想象中更加畏懼死亡,刀光逼近的那一刻,他的心跳似乎也一齊停住了,身體顫抖着,只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絕望。
“啪”的一聲,燈光忽然暗了下去。連帶着那些亂七八糟的聲音都一并沉寂了。盛歡預想中的疼痛并未降臨,有雙修長有力的手臂從身後擁住了他,沙啞溫軟的聲音附在他耳邊低低安慰:“不要怕,我在這裏。”
那人衣襟上沾滿清淡而苦澀的香氣,緊貼着盛歡背脊的胸膛十分溫暖,盛歡一動不動地任他抱着,心跳卻仍然是那樣快,似乎是在為自己劫後餘生而慶幸,又像是因為其他一些不可言說的理由。他忍不住回過身去,面向着對方。不見五指的黑暗給了盛歡格外的勇氣,他主動擡手去觸碰身後那人的臉龐,指下的肌膚溫熱光滑,每一寸的線條都十分美好,而那個人也一動不動,靜靜地任由他撫摸。
盛歡心中倏然騰起了一陣莫名的煩躁,使他發起狠來,朝抱住自己的人壓了過去,對方大概沒有防備,被他一下摁在地板上,盛歡屈起手臂,撐在那人臉側,托着對方下巴的手慢慢地向上摸索,觸上了兩片溫軟幹燥的唇。
在做夢的人,有時候會有一種奇怪的預感,仿佛知道自己身在夢中似的。而盛歡眼下正是有了這種預感,他摩挲着身下人的嘴唇,柔軟的觸感讓他興奮得指尖都微微發麻,忍不住俯下`身,往對方的唇湊近過去。
兩人距離拉近,盛歡一下看清了對方的雙眼。即使在這個不見一絲光芒的世界裏,那個人的眼睛依然是瑩澈明淨的,宛如浮着月色的清潭,冷冷地。安靜地映出了他的影子。盛歡一迎上對方的目光,頓時像是被刺了一刀般,慌忙去捂那個人的眼睛,低聲乞求:“不要這樣看着我。”
對方沒有動,只輕輕的笑了一聲,像是有些輕蔑的意思。盛歡很是難為情,手剛下意識地松開一點,又覺得自己在夢中也這樣懼怕對方,實在是沒有出息,他把心一橫,重新捂緊了身下人的眼睛,低頭往對方唇上貼過去。
他們尚未接觸,盛歡就被自己過于急促的心跳震醒了。春日午後的陽光穿透玻璃窗,直射在他的眼皮上,迫使盛歡轉了個身,慢慢睜開眼睛,發現自己仍躺在自己的房間裏。室內一片明亮,他的身下是堅硬的床板,而夢中那個任他胡來的人,已經随着黑暗一起消散了。
暖熱的日光将盛歡曬得四肢酥軟,而他的身上,也似乎聚集着一團難言的燥熱,燒得他心煩意亂,連連翻了好幾個身。
盛歡從小在堂子裏長大,對于那些事情,自然要比尋常少年要清楚許多。他一面懷着再次對溫鳴玉産生了非分之想的愧疚,一面又忍不住回想起方才的夢境,最終抑制不住,從箱子裏找出了溫鳴玉的大氅,抱着它回到床上。
那東西本是一團死物,只因保留了幾分溫鳴玉的氣味,讓盛歡有如對着真人一般,羞愧得連耳根都火辣辣地燒了起來。奇怪的是,這陣強烈的羞愧并未止熄他的欲`望,反而如同一碗澆在火上的熱油,讓它燒得愈發熾盛。盛歡僅存的一點理智也被燒毀了,徑自将臉埋進大氅領口的皮毛裏,慢慢解開自己的衣扣,手顫抖着往身下探去。
要是放在以往,就算讓盛歡死過一次,他都不敢做出這種荒唐的舉動來。但現在他像是還以為自己身在夢中,什麽都顧不上了,只想給自己體內翻騰不已的燥熱尋找一個發洩的出口。
盛歡摟緊了大氅,用身體胡亂蹭着它,正是十分迷亂的時刻,忽聽門板“叩叩”響了數聲。
這聲音輕柔低微,灌進盛歡耳朵裏,卻如同鐘聲雷鳴,震得他頭皮一麻,意識尚未反應過來,人已迅速起身下了床,像要抹滅什麽罪證一般,胡亂把大氅卷着塞進被子裏,慌忙應道:“誰?”
一道清朗的嗓音在外面說道:“是我,盛敬淵。”
從前盛敬淵來訪,盛歡雖不太樂意,可應付對方仍舊是很有耐心的。可現在他的欲`望剛被吓退,不免感到狼狽又惱怒,便匆匆整理了一番衣物,隔着門板問:“你來幹什麽?”
門外的人道:“我聽說芳瓊樓昨夜出了些事情,心中擔心你,所以特意過來看一看。”盛歡卻不為所動,直接下了逐客令:“我很好,你請回吧。”
聽到這番冷言冷語,盛敬淵反而笑了起來,放緩語調開口:“是我哪裏冒犯你了嗎,何以今天這樣不給我情面?如果我真有什麽地方惹你不快,也請你打開門,當面陳述一下我的罪狀,好使我這犯人伏法啊。”
盛歡慢慢恢複了冷靜,不禁也覺得自己這通脾氣發的毫無道理,況且盛敬淵如此放下`身段來遷就他,倒有點像把他當做是鬧脾氣的小孩子來哄了。他嘆了一口氣,剛要拔開門闩,外面的盛敬淵卻忽然用力拍了幾下門板,壓低聲音道:“盛歡,快點把門打開,我要有麻煩了!”
他的語氣竟仿佛含着一點驚慌似的,盛歡聽的一怔,立刻把門拉開了。盛敬淵當即一扭身,從門縫裏鑽了進來,按着他的肩膀囑咐:“我來找你這件事,千萬不能讓你的父親知道。他與盛家早就結了怨,一旦發現我在這裏,我就會有性命危險,你明白嗎?”
盛歡聽的有一點糊塗,不知道對方為什麽要無端提起溫鳴玉。然而盛敬淵也不等他答複,徑自把盛歡往外面輕輕推了一把,自己往房間裏躲去。
為了不麻煩姜黎兄妹,盛歡來芳瓊樓的那天,就以減去一點薪水為代價,向這裏的主事清求了一個栖身之處。那主事是個好說話的人,當日就将三樓角落裏的雜物間清理出來,讓盛歡入住。這房間不遠處即是樓梯口,盛歡剛被推到外面,一眼就看見兩個人正沿着階梯慢慢走上來,落在後面的是個虎背熊腰的大漢,一身灰撲撲的褂子,相貌硬朗,眼睛裏精光閃動,一看就是位不好惹的人物。
而前面這位穿着灰藍色長袍,身材清瘦挺拔,像是名溫文爾雅的書生。那人手持一把湘妃竹骨的扇子,将折扇展開,遮着半張臉,只把一雙修長深邃的鳳眼露在外面。盛歡的目光剛一與此人對上,霎時什麽都忘記了,只剩下先前的那場绮夢,悄無聲息地占據了他所有的思緒。
此刻盛歡倒真的以為自己在做夢了,如若不是夢,為什麽溫鳴玉會來找他呢?可等到那兩個人走到他面前,藍衫男子“啪”的一聲合攏了扇子,用它掂了掂盛歡的下巴,低着頭問:“你倒是越來越沒有禮貌了,見到我,連一聲招呼都不會打嗎?”
離得近了,溫鳴玉才發現盛歡的模樣有些不對。如今的天氣尚有一絲涼意,這少年額角竟被汗打濕了,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也像是要滴下水來一般,雪白的臉頰透着紅暈,簡直像是一捧被薄雨澆濕的海棠,透出淋漓光豔的春色。他看得眉頭一皺,連帶臉色也沉了下去,直接繞過盛歡要走進他的房裏。
溫鳴玉一旦露出這種神情,是極有威懾力的,讓人連半點聲音都不敢發出。但先不要說房間裏藏着一個盛敬淵,想到自己塞在被子底下的那件大氅,盛歡也不能放對方進去。他慌忙抓住溫鳴玉的袖子,喚道:“溫先生,我……我剛剛睡醒,房間裏很亂,您還是不要看了。”
盛歡一說睡醒,倒是為他現在這副樣子給了一個合理的解釋。溫鳴玉側頭看向他,眼神緩和了些許,慢悠悠地說道:“沒有關系,今天瀚成來的正好,可以讓他給你收拾。”
許瀚成站在溫鳴玉身後,聞言對盛歡點點頭,叫了一聲小公子。
盛歡找不出別的理由了,只有僵硬地轉移話題:“您今天來找我,有什麽事嗎?”
溫鳴玉聞言,僅是在把玩那柄折扇,并不說話。盛歡被對方盯着,只覺得溫鳴玉兩束視線簡直可以射進他的軀殼裏去,将自己的心思照得一清二楚,不禁顯得愈發心虛,默默低下了頭。許瀚成看着這相對無言的兩父子,也是頗為無奈,對盛歡道:“你這孩子,三爺來看望你,你連一杯茶都不請他喝也罷了,還讓他站在外面跟你講話,這是哪來的道理呢?”
盛歡小聲道:“我可以請您去包廂裏喝茶。”
聽他這麽一說,溫鳴玉倒是忍不住笑了,說道:“好了,我來到這裏,也不是為了喝你一杯茶。”他用扇子抵住盛歡的下巴,稍一使力,直把那張臉托了起來,對上盛歡黑漆漆的眼睛:“你老實回答我,在你房間裏的人——是誰?”
他的目光冷銳逼人,盛歡被溫鳴玉一望,更加慌張的說不出半個字。盡管他與盛敬淵沒有多少交情可言,但那個人沒有在他面前做過任何出格的事情,盛歡倒真的有些害怕對方會死在溫鳴玉手裏。可讓他蒙騙溫鳴玉,這又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先不說他的謊言是否有效,于情于理,盛歡也不忍心對溫鳴玉撒謊。
看他半晌沒有出聲,溫鳴玉微微眯起眼睛,那樣子說不上是生氣,可也略現出一點不悅的氣色,道:“燕南發生的事情,沒有幾件可以瞞得過我。你以為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誰嗎,我問你,只是想聽一聽你的回答而已。”
他用扇子敲了敲盛歡的肩膀,只抛下一句:“最近不要闖禍,要是惹出什麽麻煩,我再沒有功夫來幫你。”
說完,溫鳴玉已轉身走了,只剩許瀚成站在他面前,為難地搔着自己的胡須。
“你瞞什麽都好,怎能在這件事上對三爺不坦誠?”許瀚成見盛歡依舊一動不動,木樁子一般立在原地,實在有些可憐,忍不住安慰道:“其實你父親今天過來,确實只是想看一看你。他說昨天不小心在你面前殺了一個人,怕你吓壞了……你大概不知道,詠棠少爺第一次看到三爺動手,吓得發了幾天幾夜的高燒,在這之後,三爺對這種事都格外注意。”
他往盛歡的房間裏瞟了一眼,皺着眉頭開口:“不是我有意在背後诋毀一個人,我認真地告誡你,盛敬淵可不是什麽良善之輩,他對你說的話,至多只有一半是真的。”
盛歡心知自己今天大概是觸了溫鳴玉的逆鱗,又聽許瀚成談起溫鳴玉的來因,更加覺得無地自容。悶悶地應道:“我知道了。”
許瀚成拍了拍他的肩膀,也囑咐道:“雖然現在沒有幾個人知道你是三爺的親生兒子,可難保不會出現什麽意外,這些天你要注意安全。”
他們接二連三的談起這件事,讓盛歡不得不注意起來,小心地發問:“是很麻煩的事嗎?那溫先生會不會有危險?”
許瀚成笑了笑,回答:“現在又擔心起三爺來了,放心吧,幾只小蝦米,還不至于打擾到他。”
他們又談了兩三句,許瀚成不敢讓溫鳴玉等太久,很快就與盛歡道別,匆匆離開了。盛歡回想起方才那番對話,臉上不免又浮出一點沮喪的神色,溫鳴玉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冷淡的對待過他了。
他打開`房門,發現裏面安安靜靜的,不見半個人影,臨街那扇窗戶敞開着,盛敬淵居然悄無聲息地逃了出去。
就在同一刻,溫鳴玉的汽車從芳瓊樓門口離開,恰好被一名矮個子少年看在眼裏。那少年正是世璋,他追着汽車跑了幾步,确認是溫鳴玉的車牌後,不禁大為疑惑。旁邊的朋友看見了,拉住他問道:“怎麽了,是認識的人嗎?”
世璋不敢把真相說出來,只搖了搖頭,把疑惑埋進了心裏,對朋友們道:“今天約我們在這裏會面的人裏有幾位新朋友,遲到了可不好看,先上去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