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這場雨斷斷續續地下了一個星期,夜裏十一點多鐘的時候,溫鳴玉的汽車才開回了珑園。管家接過他的衣帽,跟着溫鳴玉穿過外廳,一邊道:“少主人,少爺讓廚房做了夜宵,一直在等您呢。”
溫鳴玉本要直接往東苑去,聽到他這樣說,不禁蹙起眉頭,看了一眼表,說道:“都快十二點了,你不勸他去睡覺,還讓他等我做什麽。”管家碰了個釘子,只得賠着笑道:“我勸過少爺許多次,可他只肯聽您的話啦。”
要是放在往常,溫鳴玉聽到這句話,一定是會直接去找詠棠的。今晚他卻仍舊回到東苑,進房間換了一身長衫,這才一面系着扣子,一面慢慢走出來。管家看到他的打扮,詫異道:“您等等還要出去嗎?”
“我去醫院看一看,讓司機去門口等我。”溫鳴玉吩咐了這一句,便往臨近詠棠住處的小偏廳去了。這時夜已很深了,天幕剛被雨水洗過,被一輪彎月映照的部分,顯出了一種十分明潤的幽藍色。溫鳴玉獨自走在一條碎石鋪就的小徑上,被盈滿木蘭香氣的濕冷夜風吹了幾道,倒把他這幾日累積的煩心事吹散了些許。待他走到偏廳外的時候,發現那裏的窗戶都打開着,裏面亮着燈光,傳出兩個人的說話聲。
詠棠歪在沙發裏,抱着兩條腿,樣子像是在發呆。一名戎裝青年坐在他身側,正端着一只杯子吹了幾口,便遞給詠棠,道:“你也真是嬌氣,喝口牛奶都嫌燙。拿去,現在不燙了。”
“你幫我喝吧,我牙疼,”詠棠把頭轉到另一個方向,悶悶地回答。
那青年卻道:“你既然使喚我了,就沒有讓我白忙活一場的道理,快喝。”詠棠被他訓了一句,倒把杯子接了過去,瞪着他道:“你就仗着比我大幾歲,總擺出這副長輩的架子。”那青年聞言,立即勾起嘴角笑了笑,他的面孔十分英俊,眼角微微向下垂着,那樣子有種超脫年紀之外的陰郁冷峻。如今這樣笑起來,終于顯出了幾分孩子氣。
溫鳴玉沒有再聽下去,他慢慢走了進去,說道:“你也要十八歲了,怎樣還總是像個小孩子一樣需要他人的約束呢?”
廳裏的兩個人聽見他的聲音,立即同時站了起來。詠棠叫了聲“叔叔”,剛要奔向溫鳴玉,随即像是想到了什麽,腳步慢慢頓住了,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那青年叫做岳尚英,是燕南駐軍司令岳端明的小兒子,溫鳴玉與對方的父親來往密切,那青年同他的關系,自然要比一般人親近。他看到溫鳴玉,又比詠棠鎮定許多,笑着喚道:“溫叔叔。”溫鳴玉對他點了點頭,問道:“你不是随你父親去晉安了嗎,幾時回來的?”
岳尚英看了看詠棠,答道:“家父接到您的消息,當夜就讓我坐火車趕回了燕城。我在家中閑不住,就來探望詠棠了。”他說完這段話,溫鳴玉尚沒有發表意見,詠棠已搶先道:“什麽‘探望’,分明是‘監視’。”
溫鳴玉聽見他們拌嘴,不禁搖搖頭,對尚英道:“你今夜就在這裏休息吧,你們兩個年紀相仿,可以一起說說話。”尚英答應了一聲,站在旁邊的詠棠覺察出他話裏的意思,又見溫鳴玉一身要外出的打扮,臉色登時變了變,小聲問:“叔叔,你要去哪裏?”
詠棠心裏在想什麽,溫鳴玉自然一清二楚。他對詠棠招了招手,道:“過來。”
自從綁架事件結束後,詠棠一直怯于面對自己的叔叔。他深知自己這次闖了個大禍,害怕會受到溫鳴玉的責備,在溫鳴玉面前也變得前所未有的老實。他走到叔叔身邊,見溫鳴玉伸出手來,摸了摸他的腦袋。
“我這幾天會這樣忙,都是在給你收拾爛攤子。”溫鳴玉低下頭,伸手捏了捏詠棠的臉:“你現在乖乖去休息,讓我省一點心,可以嗎?”
溫詠棠擡起頭,即見溫鳴玉對他極溫和地笑了一笑,他立即捂住被捏過的那半邊臉,有些委屈地央求:“那你忙完了記得回來陪我。”
溫鳴玉不置可否,只道:“那我就不打攪你們了。”語罷,徑自離開偏廳,坐車去了安平醫院。盛歡所在的頭等病房,裏外已經被嚴密地把守起來了,只有特定的人物才可以出入。一名看護正在病房裏調試點滴,恰好撞見溫鳴玉推門而入,這看護年紀只有二十多歲,從前從未接觸過什麽大人物,當即被吓得兩手一抖,不住地對溫鳴玉行禮。
盛歡的兩只手纏滿了雪白的繃帶,正放在被子外,一動不動地閉着眼睛,似乎是睡熟了。溫鳴玉走過去看了看他,見盛歡的面龐仍舊白得泛青,額角挂着細細的汗水,将頭發都打濕了,便皺着眉問:“他臉色怎麽還是這樣差?”
那看護猜不透他與盛歡是什麽關系,說是親屬,這兩人長得半點都不像。要說是別的什麽,她又不敢胡思亂想,只好低着頭,聲如蚊蚋地答道:“這位小先生近些天一直睡不安穩,一合眼就要做噩夢,剛剛他還醒着呢,好不容易才睡過去的。”
溫鳴玉聞言,不由輕輕嘆了口氣,對那看護道:“你出去吧。”
待房間裏只剩下了他與盛歡兩個人,溫鳴玉就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先是靜坐了一陣子,繼而把目光落在盛歡臉上,再度細細地審視他。這少年睡着的時候,臉上就消去了平日的那份冷銳,兩道漆黑濃密的睫毛靜靜地垂下來,兩瓣薄薄的嘴唇緊抿着,樣子竟有一點乖巧。溫鳴玉一動不動地看着盛歡,心中忍不住想:難道這孩子與我就沒有一點相似的地方嗎?
他正在專心致志地琢磨這個問題,躺在床上的盛歡忽然重重呼出一口氣,眉頭擰了起來。他像是怕冷一般,一直往被子裏縮,悶得臉上又出了許多汗。溫鳴玉見狀,便想要替他把被子拉下一些,但手一伸過去,才發覺對方的身體抖得厲害,像是被夢魇住了。
盛歡不知夢見了什麽,呼吸變得愈發沉重急促,甚至帶着細細的顫音。溫鳴玉見他這樣難受,遲疑片刻,還是把手伸過去,替盛歡拭了拭額角的汗珠。兩人的肢體剛剛觸碰到,盛歡又重重顫了一下,喉中擠出含混的聲音。溫鳴玉聽了一陣子,終于辨別出來,盛歡是在喊救命。
可他說完了救命兩個字,該輪到呼救的對象時,盛歡的嗓音再度變得模糊,起先溫鳴玉以為他尚在夢中,所以說不清楚。但又聽了兩三句,他突然明白過來,這并不是夢的緣故。
盛歡根本不知道該向誰求救,夢中的他找不到任何求助的對象,所以才叫不出那幾個字。
溫鳴玉想到盛歡天天要這樣做夢,倒讓他很是不忍。他直接往床沿邊坐過去,俯下`身,輕輕地在盛歡耳邊喚道:“你在做噩夢嗎?醒一醒,我來看你了。”
他一連喚了幾聲,盛歡卻仍然沒有醒來。溫鳴玉剛想要推醒對方,不料手還沒有伸出去,盛歡竟像是察覺到他的靠近一般,整個人直接偎了過來,活像一只怕冷的小動物,腦袋直往溫鳴玉的腿上蹭。
溫鳴玉已經許久沒有和人如此親近過了,見狀頓時愣了一陣子,下意識地要把盛歡推開。然而盛歡一貼近他,居然不再發抖了,臉色也舒緩了許多,又恢複成方才那種乖巧安靜的模樣,簡直要讓溫鳴玉以為他是故意而為了。
不過溫鳴玉很清楚,盛歡并非詠棠,絕不敢鑽這樣的空子。他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坐了半晌,低頭又看向盛歡,最終無奈地替對方擺正兩只被紗布裹住的手,低聲道:“就當我欠你的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