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蟬聲隔着窗子,一陣一陣地在外響着。盛歡坐在沙發上,伸出一只手,給對面的醫生一圈一圈地解開繃帶。

那醫生看過了他的左手,又捉着右手仔細翻看一陣,便笑道:“小盛先生到底是年紀輕,恢複得真快。今天以後,就把繃帶去掉吧,你行動時多多注意,雙手不要使太大的力氣,沒有多久就可以完全愈合了。”

盛歡聽他說話,就把手掌舉在胸前,垂下眼睛仔細地打量。手背上的皮肉因為許久不見天日,變作了一種毫無血色的蒼白,而正中央,又有一片暗紅色的疤痕盤踞着,凹凸不平,像是枚扭曲的印章蓋在上面,醜陋得觸目驚心。他忍不住在傷疤的邊緣摳了一下。

“瞎胡鬧!”站在後面的溫佩玲匆忙抓住盛歡的手指,護住那塊地方,她到底是心軟,看了那塊疤一眼,立即有些受不了,皺着眉道:“你可真是受了大苦了。”

她曾向兄長詢問過盛歡的事,溫鳴玉只說是遭受過綁架,事情已經解決了,讓她不要再過問。但溫佩玲很清楚,光憑一場綁架,根本不足以打動溫鳴玉,從而使他接受這個原本厭棄的孩子,這其中一定還有什麽別的緣故。這些天她看盛歡和溫鳴玉相處,她的兄長待這孩子,總透着些不一般的意味,和他對待詠棠時完全不同,但究竟不一般在哪裏,佩玲也說不出來。

佩玲又叮囑了盛歡幾句,讓他不許再碰傷疤,就送着醫生離去了。他們剛走,盛歡再次把手拿出來端詳,他試探着握了一下拳,掌心的皮膚頓時被那塊疤繃得緊緊的,牽扯出絲絲縷縷的癢意。盛歡剛想去抓,又聽見一串腳步聲從走廊臨近了,一名男傭在外面叫道:“少主人!”

随着這道聲音,就有一人邁過門檻,不緊不慢的進來了。溫鳴玉應是剛從外面回來,帽子還拿在手上,披着外套,一名傭人跟在他身後,一樣一樣地接過他的衣帽,抱去挂了起來。盛歡很難得見對方回來得這樣早,立即問:“你等等還要出去嗎?”

“我才剛回來,你就要打聽我什麽時候走,這話未免太不近人情了。”溫鳴玉在他身側坐了下來,見盛歡着急地要辯解,忍俊不禁道:“跟你開玩笑呢,我忙了這些天,還不許我給自己放一個假嗎?”

說話時,他的目光恰好落在盛歡的手上,又道:“醫生已經來過了?”

盛歡聞言,飛快地把手往背後一藏,點了幾下頭。溫鳴玉正想看看他的恢複情況,見盛歡這番舉動,還以為是出了什麽問題,便直接抓住對方的胳膊,拽出了那只躲躲藏藏的手掌,沉聲道:“躲什麽?”

盛歡掙不過溫鳴玉,就把五根指頭緊緊地攥着,磕磕巴巴地開口:“不。不好看。”說話時,他還在試圖把手往回縮,小聲地哀求對方:“我沒事的,別看了……”

溫鳴玉沒有理會他,一下子就把那幾根手指掰開了,即刻看見一片暗紅的顏色在底下顯露出來。由于疤痕還很新,那樣子簡直像是一汪凝固的血,結在了盛歡雪白的手心裏。溫鳴玉握着盛歡的五指倏然一緊,想到了幾個月前,自己剛救下盛歡的那副情形。此時此刻,他竟前所未有地生出了一點後怕,那時他要是晚到一步,或許這孩子就再也不能坐在他眼前了。

溫鳴玉已經很久沒有害怕過什麽了,這縷感覺于他來說,既新鮮,又像有重量似的,沉甸甸地壓着他的胸口。他曾經很反感這種情緒,可眼下這一刻,溫鳴玉卻從這縷情緒裏嘗到了十分陌生的滋味,酸苦中又夾雜着些微的甜意。那甜的尾調拖得極長,像黏膩的糖絲,溫熱地淋在他的心頭上。溫鳴玉非但不排斥這種滋味,反倒有些難以言述的喜歡。

盛歡許久沒有聽見對方的聲音,以為真是自己的傷疤刺激了溫鳴玉,于是極力地一縮手,脫出了對方的掌控。他剛要再次把手背到身後去,不料溫鳴玉再一次握了上來,這次對方比上一次還要用力,直拽得盛歡半個身子都傾進了他懷裏。盛歡的掌心一燙,是溫鳴玉用拇指反複摩挲着那塊嬌嫩的疤痕,對方道:“沒關系,這種東西,我見過很多了。”

兩人離得太近,以致溫鳴玉說話時,溫熱的氣息便一下一下地拂過盛歡的臉側。盛歡的心跳又沒出息地快了起來,他錯開視線,遲疑地開口:“可是……真的很難看,我不想讓你看見。”

溫鳴玉霎時笑了一聲,仍把視線停在那塊傷疤上,許久才說:“你怎樣都很好看。”

這句話實在過于暧昧了,完全脫離了父子的限度,反而像是情人之間的調侃。盛歡起先都沒有反應過來,等到他漸漸體會到了對方話裏的意思,心中登時一空,像是有什麽轟然裂開了,震得他整副身軀都重重一顫。盛歡匆匆擡起頭,不敢置信地去看對方。

兩人目光相對時,溫鳴玉的神情卻毫無波瀾,就像剛剛那句話不是他說的一樣。盛歡一着急,竟然直接跨進了對方懷裏,迫切地問:“你說的話是什麽意思?”

“哄哄你罷了。”溫鳴玉在盛歡腰後虛扶了一下,此刻他的舉止又變得分寸十足,方才的那點暧昧,仿佛已經煙消雲散了。 他往後讓了讓,不讓盛歡再貼近自己,笑着斥道:“這樣子像什麽話,快下去。”

朝思暮想的答案就在眼前,可對方偏偏又不肯說出來,這種感受是十分難熬的。盛歡反握住溫鳴玉的手臂,瞪着他,小聲道:“你騙我。”

溫鳴玉居然面色不改,很坦然地反問:“難道還不許我哄你嗎?”

對方越是這副游刃有餘的态度,越讓盛歡焦灼又惱恨,他一時之間想不到任何逼迫對方說出真話的手段,腦袋被熱血一沖,随即作了一個膽大包天的舉動。

他傾過身去,對着溫鳴玉顏色淺淡的嘴唇,重重地親了一下。

即便是溫鳴玉,都被他這唐突無比的舉動震得呆住了,久久沒有動作。盛歡逞了這一時之勇,正是騎虎難下的時刻,忽見溫鳴玉臉色一變,迅速将他放在旁邊,向外面喝道:“誰?”

門扉嘎吱一響,有道人影子飛快地從外面閃過去,盛歡沒有看見對方的面目,只聽見一連串咯吱咯吱的腳步聲淩亂地遠去了,那是高跟皮鞋踏在地上的聲音。

佩玲這一受驚,都不知道自己跑去了什麽地方。她背靠着朱漆廊柱,氣喘籲籲的,害怕地回頭看,并沒有人跟來。有兩名抱着木盆和衣服,正要去洗刷的女傭看見她,紛紛停下腳步,小心翼翼地互相打量,其中一個喚道:“五小姐,您怎麽啦?”

佩玲揮了兩下手,說道:“沒事,忙你們的去吧。”

她拍了幾下胸口,動作漸漸慢下來,那只手虛虛停在胸前,一動不動。太荒謬了,她自己都覺得自己所想的東西陰暗又無稽。他們是一對父子,身體裏流着一樣的血,有點親昵的舉動又算什麽。溫鳴玉是在國外生活過的,自然不會拘泥于舊式禮教裏,她又不是不知道這位兄長的為人,怎麽能多這種心!

況且,溫鳴玉名為長兄,實際卻履行着佩玲父親一樣的職責。她的花天酒地,富貴逍遙全仰賴着這位兄長,佩玲就算再長出一個膽子,都不敢去觸對方的黴頭。

她這樣想着,眼前又浮現出一雙人影。年少的那個坐在年長的懷裏,兩人只相隔了幾寸,幾乎是臉貼着臉的。溫鳴玉本是個敏銳的人,但佩玲剛走過去,他竟沒有發現,或許是那一刻他的眼睛裏只容得下`身前的那個人,他們躲在一隅陰影下,躲在獨屬于他們兩人的世界裏,如若換做一男一女,這便是一副調`情般的美好畫面了。

房間裏的兩個人亦是相顧無言,盛歡知道自己犯了錯,又不甘心認錯。他低着頭,唇上還殘存着那點柔軟的觸感,他忍不住伸出舌頭,悄悄地舔了一下。從溫鳴玉醉酒的那一晚,他就看出對方的拒絕并沒有聽起來的那樣堅決,縱使對方現在仍安然穩固,不可撼動,但自己要是一直施加力氣,溫鳴玉遲早有一天會動搖的。

溫鳴玉沒有發現盛歡的小動作,只道:“下次不要做這種事了。”

盛歡大着膽子和他對視,不依不饒地問:“你讨厭嗎?”

他的目光直白得近乎天真,問的話卻很有一番曲折。溫鳴玉不能答讨厭,更又不能說喜歡,他第一次被這孩子逼得遲疑了,正想用別的話題遮掩過去,一名丫頭忽然匆匆來到門口,朝溫鳴玉行了個禮:“少主人,有一位姓虞的客人來訪,想要求見您。”

暧昧的氣氛頓時被這句話打散了,溫鳴玉似乎知道那是誰,随口應道:“讓他等一等。”

這個虞字倒在盛歡的記憶裏濺起了一點水花,那還是他在芳瓊樓裏做事的時候,有人宴請溫鳴玉,其中就有一位姓虞的青年作陪。時間過去數個月,盛歡竟然仍記得他,是因為那次溫鳴玉總對着他笑,兩人還有一段舊友般親切的對話,讓盛歡不得不在意起來。

他見溫鳴玉起了身,急忙握住對方的袖子,不料這一下沒有抓準,直接捉在溫鳴玉的掌心裏。察覺到那幾根修長堅硬的手指動了動,盛歡臉頰一熱,方才他親人都沒有不好意思,眼下倒頗為窘迫,直至溫鳴玉詢問似的挑了一下眉,盛歡才道:“我不想一個人坐在這裏。”

說完這句話,盛歡自己都覺得自己變得任性了,從前他根本做不出這種事的。他才到溫鳴玉身邊多少天,膽子就被慣得大了許多。而始作俑者似笑非笑地握着他的手,調侃他:“小朋友,你有一點黏人啊。”

盛歡羞愧地把手往回縮,反被溫鳴玉抓住,對方将他牽了起來,道:“臉皮這麽薄,還想去見客人?”

他總算是應允了。盛歡任對方扶着,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他像一個剛剛學會走路的幼童,兩腿發軟,步伐搖晃,溫鳴玉耐心地在前面引導,盛歡稍有不穩,溫鳴玉總可以先一步架住他。自從盛歡可以行走之後,他便不再把人抱來抱去——這又是溫鳴玉另一個體貼之處了。

下樓時,溫鳴玉問:“你的腿恢複得怎樣?”

盛歡看向自己打了石膏的,笨拙的一條腿,有些苦惱地開口:“還要等一兩個月才可以走路,”

“一兩個月,倒是很快的。”溫鳴玉聽出他的不樂意,半是教訓半是恐吓地開玩笑:“你年紀還小,要乖乖修養,否則骨頭愈合得不好,是想以後都被人扶着嗎?”

聽到這句話,盛歡突兀地想起了溫鳴玉的一雙腳踝,還有上面扭曲可怖的疤痕。他斷了一條腿,需要用近半年的時間來恢複,那溫鳴玉被挑了腳筋,又是用多久才治愈的?他一邊思索,目光就不由自主地落到心中所想的那處去,溫鳴玉順着他的視線一看,很快就猜中了盛歡的心思,微笑道:“我全部都忘記了。”

盛歡疑惑地望着對方,溫鳴玉換了只手牽他,回頭瞥了盛歡一眼:“傷勢早已好全了,我還總記着那點無關緊要的痛苦做什麽?不過苦頭吃一次就罷了,往後不要讓自己再受這種教訓,同樣的虧吃兩次,那是很不應該的。”

他的話貌似在說自己,實則在拐彎抹角的安慰盛歡。那句“全部都忘記了”,恐怕所指的不僅是久遠前受過的傷,或許還有和盛雲遏的那段過往。盛歡咬了一下嘴唇,不管溫鳴玉說的是不是真話,對方的确成功地安撫了他。他收緊了和溫鳴玉交握的那只手,一顆心霎時輕盈了許多,答道:“我會好好養傷的。”

兩人一前一後地來到外廳,一名身穿灰長衫,面孔秀麗的青年已焦急地在裏面來回踱着步子。他一回頭,驀地看見溫鳴玉,頓時舉起兩手,正待行禮,卻發現溫鳴玉後面還跟着一個美貌少年。兩人牽着手,姿态親昵,教鳳亭着實怔了好一陣、溫鳴玉毫不避諱,徑自把那少年帶到身前,對鳳亭道:“我這孩子聽聞有客人造訪,就要來湊熱鬧,讓你見笑了。”

鳳亭這一刻也把盛歡認出來了,聽到溫鳴玉的話,驚得“啊”了一聲,立刻向盛歡鄭重的一拜,顧不上腦子裏的疑團,口中叫道:“原來是溫少爺,方才是我失禮在先,還望溫少爺不要怪罪。”

他的嗓音清亮剔透,随随便便的一句話,都說得很動人。盛歡習慣了被人呼來喝去,忽然被一名年長的陌生人如此恭敬的對待,不免難以适應過來。他往旁邊避開,不受對方這一拜,只搖了兩下頭。

溫鳴玉好笑地把他帶到沙發上,自己也在盛歡旁邊坐下了。女傭端上茶,放在幾人手邊,鳳亭卻沒有碰那盞茶水,等廳裏的傭人一走,他立即走到溫鳴玉身前,撩起衣擺,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

鳳亭兩手拄地,低下頭,神情悲戚地開口:“三爺,鳳亭這次來,是想求您幫我一個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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