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盛歡沒有料到這個人會直入主題,不禁偏頭看向溫鳴玉。作為被懇求的對象,溫鳴玉倒很自若,他沒有去扶鳳亭,只笑着詢問:“你現在身價不同往日,何以還要自折身份,行這樣大的禮?看來這個忙,是非要我幫不可了。”
“我不敢強求您出面。”鳳亭連忙道:“對于三爺來說,這只不過是件小事,望您看在當年的情分上,能夠施以援手,鳳亭以後,會盡力報答您的。”
聽到情分兩個字,盛歡心底一震,只當他們果真有段過往,霎時很有一些不愉快。他不是個愛遷怒的人,即便心中不舒服,表情依舊沒有什麽變化,又聽溫鳴玉道:“正題不談,好話倒講了許多。說吧,什麽事?”
虞鳳亭一腔心思全部傾注在溫鳴玉身上,聞言便說:“我有一名師弟,天分很好,從小就得師父的器重。從兩個月前他初次登臺,再至今日,已有不少人願意捧他了。可我這名師弟性情清高,向來不願應酬任何人,其中有一位身份最是顯赫的,對他十分上心,派人來請了許多次,師弟依舊沒有搭理,因此就把那位貴人得罪了。”
溫鳴玉點了點頭,端起茶盞,卻道:“做你們這一行,總免不了應酬。這次你可以替他求情,那從今往後,他都可以對此事置之不理嗎?”
鳳亭嘆了口氣,郁郁道:“師弟年紀不大,有些人情世故,和他也說不通。只是我看着他長大,不忍師弟一塊天生的好料子就此埋沒了。那位貴人現在對他處處刁難,每逢師弟上場,總要讓一幫人在底下喝倒彩,又頻頻制造動亂,借故吓跑看客。長久以往,戲園子的生意很受影響,我曾去替師弟求情,不料那貴人指名要讓師弟去陪酒致歉,這于師弟而言,還不如殺了他呢。”
他的言辭無比懇切,雖說是師弟,但這種上心的程度,說是親弟弟都不為過。盛歡在盛雲遏身邊長大,因而對于鳳亭師弟的作風,是很能夠理解的。不過對于一個無權無勢的人來說,捍衛尊嚴是一樁可悲又無望的追求,在金錢和權勢的威逼下,此人所做的抗争宛如在海嘯中凫水,眨眼間就會被狂濤怒浪吞沒,最後的結果不是屈服,就是被拍得粉碎。
盛歡險些就“粉碎”過一次。
救他的人坐在他身邊,對方似乎覺察到了盛歡的注視,很快偏過頭來,對他微微一笑,漫不經心地揉了揉他的頭發。溫鳴玉的目光重新轉到鳳亭身上,緩緩道:“你大費周章地來求我,想必那個人身份不一般了。”
鳳亭怯怯地望了溫鳴玉一眼,壓低聲音回答:“我不敢瞞您,那人是袁意文先生的長子,整個燕南,除您以外,也沒有人能夠讓他知難而退了。”
袁意文是燕南赫赫有名的一位富商,家世顯貴,他青年喪妻,又娶了交通總長的掌上明珠續弦,親妹妹是燕南督辦岳端明的正房夫人。在生意場中,他可謂是左右逢源,人人都願意給一份面子,難怪鳳亭會這樣為難。
溫鳴玉不置可否,臉上的笑容卻隐去了,淡淡說道:“若今天惹麻煩的是你本人,這忙我就随手幫一幫,也無所謂。但這是你師弟的事情,還要師兄代為出面,不知是他不願有求于人,還是在向我擺架子呢?”
聽聞此言,鳳亭臉色一白,膝行幾步,伏在溫鳴玉腳下急道:“不是的,三爺,不是的。師弟絕沒有這個意思。他年紀輕,膽子小,怕在您面前會有失儀之舉,所以才不敢來見您。您要是肯幫他,我必定會帶他一同登門拜謝,就算……就算讓他服侍您,他也絕不會有二話。”
盛歡再也坐不住了,既氣鳳亭提出一個如此暧昧的謝禮,又氣溫鳴玉會逼得鳳亭說出這樣一番話。在盛歡的認知裏,溫鳴玉盡管有時候冷酷無情,但絕不會使用施恩望報,以此脅迫他人就範的卑劣手段,可若是他們二人毫無瓜葛,鳳亭就不會想也不想的提起“服侍”一詞,他這樣說了,或許代表他和溫鳴玉做過同樣的交易,他們的往事,就是由此而來嗎?
鳳亭正手足無措,惶急地央求着溫鳴玉,姿态十分可憐。盛歡與他曾有過相同的境遇,見狀不但無法怪罪他,反而生出了幾分同情。而溫鳴玉那一邊,盛歡更是沒有立場管那個人的事,他思來想去,只覺再坐下去,都是自找氣受。可自己要是在此時離開,就是在人前拂了溫鳴玉的面子,那是很對不住對方的。
盛歡一徑想着心事,殊不知神情早就悄然有了變化,一張臉繃得緊緊的,說是冷若冰霜,也毫不為過了。溫鳴玉在旁看得清清楚楚,他放下茶杯,輕輕咳了一聲,借此消去湧上來的笑意,對鳳亭道:“且住,越說越離譜,我兒子還在,不許教壞了他。”
鳳亭一怔,連忙解釋:“是我太着急,說錯了話,可是三爺,我的師弟……”
他三番兩次的把話題轉回到師弟身上,可見的确是求助心切了。溫鳴玉沉吟片刻,忽然牽過盛歡一只手,問道:“你說,這個忙我是幫,還是不幫?”
盛歡突然的被對方從沉思中揪了出來,有些措手不及,只茫然地看向溫鳴玉,眨了幾下眼睛。
那廂鳳亭又輕輕地喚了一聲:“溫少爺!”
那聲音很能引起人的恻隐之心,盛歡原本就對虞鳳亭抱有一點同情,現在看到他滿懷希冀地注視着自己,更是不忍拒絕。盛歡想了想,問溫鳴玉:“可以嗎?”
他問得期待又小心,似乎連生氣都忘了,那份小心是世故的,其中的期待又顯得很天真。溫鳴玉原本只是想逗弄一下這個孩子,現下被這麽一問,心倒真的軟下來,此刻無論盛歡問的是什麽,恐怕他都只想答“可以”了。
溫鳴玉道:“你覺得可以,就沒有什麽不可以。”
聽了這繞口令似的一句話,盛歡嘴角翹了翹,隐約露出一點笑意。但他又記起了方才的那些不快,覺得自己不該這樣輕易被逗笑,立刻把臉一沉,語調僵硬地說:“那就……幫他一個忙吧。”
鳳亭得到這個答複,當即俯下`身,千恩萬謝地要給盛歡磕頭。溫鳴玉迅速伸出手去,扶住他的肩膀,示意鳳亭站起來,道:“既然是小事,就不必行這種大禮了。你回去告訴你那師弟,讓他要登臺時一切照舊即可,他的麻煩,我會讓人解決。”
鳳亭聽罷,又是一番感謝。他的目的已經達到,自然不敢多留,見溫鳴玉沒有留人的意思,很快就識趣地告辭了。等到人一走,溫鳴玉瞥了盛歡一眼,目光裏含着笑,揶揄似的,頗有些不壞好意的意味。盛歡一見他笑,就知道自己的心思又被看破了,不過他覺得自己這一次負氣,理由十分正當,就沒有退縮,竭力維持着嚴肅的神情,一動不動。
溫鳴玉卻往沙發裏一靠,倦懶地眯了眯眼睛,也不知在對誰說話:“從早上忙到現在,我也累了,要是沒有事的話,我可要去休息了。”
他一邊說話,一邊撐起身子,作勢要離開。盛歡果真上了當,以為溫鳴玉要走,急忙抓住對方的手臂,稍一用力,竟然把人摁了回去。他終于憋不住了,帶着一點不忿,遲疑地開口:“等一等!”
這個問題無論怎樣問,都會顯得奇怪。盛歡原本就不是能言善道的人,他垂下頭,苦苦思索着,半晌只擠出幾個字:“那位虞先生……”
他在行動上膽大包天,說話卻內向無比,剛把虞先生說完,盛歡的耳垂已悄悄染上一層通透的粉色,像枚小小的、未綻的花苞。溫鳴玉定定地打量着他,逐漸收起了玩笑的心思,如若眼前坐的是他的情人,對他問出這樣好笑又可愛的問題,他定會忍不住吻上去。直讓對方再也問不出半個字為止。
然而很快,溫鳴玉的清醒又回來了,盛歡不能是他的情人,連想都不可以。清醒的人總是不快樂的。
但溫鳴玉還是解開了這個誤會:“虞鳳亭還未成名的時候,我的确捧過他一陣子,不過只為喜歡他的戲,要他服侍這種話,我可從來沒有說過。”他頓了頓,還是忍不住笑:“難道在你眼裏,我就是這樣的好色之徒嗎?”
盛歡聽了前半段,已然歉疚又赧然。等到溫鳴玉說完後半句,他半個字都說不出來,只好搖頭否認,怔怔地盯着溫鳴玉笑起來時舒展的眉梢,微挑的眼角。對方自身就是人人追逐的那點極致的‘色’了,自己還要因此懷疑他,的确是鬧了一個笑話。
溫鳴玉站起身,将自己的手臂從盛歡指下抽了出來。發現盛歡仍在發呆,他伸出兩根手指,在盛歡眼前晃了兩下。
“在家裏悶了許多天,你也該出去透透氣了。”溫鳴玉道:“後天,我帶你去聽戲。”
不待盛歡回答,他又笑道:“我的确累了,去睡一會兒,你要是有什麽事,可以來叫醒我。”
盛歡應了一聲,默默看着溫鳴玉走出去,他覺得對方最後一句話很有些多餘。那個人應也知道,自己是不會打擾他的。
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盛歡永遠都不願意打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