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晚上十點,南風飯店二樓的跳舞廳才正式熱鬧起來。頂上明亮璀璨的枝形吊燈,是一整晚都不會熄滅的,一支俄國樂隊正在拉着活潑輕柔的曲子,舞池裏衣香鬓影,裙擺紛飛,正是最有興味的時候。
佩玲今夜特地打扮過,一縷烏黑的卷發垂在雪白精致的臉龐邊,身穿一襲孔雀藍的旗袍,銀灰色鑲邊,裏面嵌了許多水鑽,每有動作都會流轉出動人的華彩,十分吸引異性的目光。可她卻一反常态,獨自捧着一杯冰鎮橘子汁,坐在角落裏,寂寞地撐着下巴。
第三個男人鼓起勇氣上前,來邀請她跳舞,佩玲眼皮也不擡,只道:“我不太舒服,你另尋舞伴吧。”
那男士卻十分執着,圍繞着她大獻殷勤,甜言蜜語說了許多,又讓西崽送來幾樣糕點,似乎不打算從她身邊離開了。佩玲被吵得很不耐煩,正醞釀了幾句冷語準備打發對方,忽聽一道清朗低沉的聲音在身後道:“不好意思,這位小姐今夜已經有約了。”
佩玲的臉上霎時綻開了笑容,急切的轉過頭去,再看那人時,又勉力把笑意壓下去,強行擺出一副冷冰冰的面孔,昭示她的不悅:“你一個男人,竟然讓我等?”
來人與她心有靈犀似的,身上的西裝亦是深藍的,襯得面孔更加俊逸英秀,一雙眼睛即使帶着笑,依舊顯得憂郁。被那雙眼睛一看,佩玲頓時無法為難起他來,又聽對方解釋道:“出門時遇到一起小意外,耽擱了幾分鐘,累你久等了。”
他說話時,佩玲發現了他藏在右邊袖口下的繃帶,驚得呀了一聲,将那只手捧起來:“這是怎麽回事?”
那人答道:“等汽車時,看見路邊有人賣玫瑰花,便想買一束送給你。結果不知道從哪裏沖出一匹受驚的馬,我躲避不及,被帶了一下。”
佩玲嗔了他一眼:“帶什麽花,我只要你守時、平安就好。”
旁邊的男人聽見他們旁若無人地交談,沒多久就識趣地離開了。盛敬淵自然而然地坐在佩玲身側,手在口袋裏掏了掏,取出一朵嬌豔的花。那花被保護得很好,嬌柔的瓣蕊上,甚至凝着幾滴露水,幽香撲鼻。敬淵的指尖撥弄幾下花瓣,溫柔又帶着一點腼腆地開口:“這花……真像你。”
佩玲在雲港時,日日在男人堆裏周旋。世故又圓滑的,她見得多了,唯有眼前這位,明明有成熟男性的穩重體貼,但偶爾還會流露出一絲少年般的羞澀。偏偏是這樣,才顯得他的示好比任何人來得都要真摯,都要難以招架,就算是一句平平無奇的恭維,佩玲居然臉紅了。
愈是心動,她愈要裝腔作勢,把身子一轉,背對着盛敬淵:“又是送花,又說好話,你還想從我這裏打聽盛歡什麽事?能告訴你的,我都說過了,你就算再怎麽問,我都無可奉告。”
敬淵的手伸過來,似乎想要觸碰她,不知為什麽,指尖卻懸在一寸遠的地方,又默默地收了回去。佩玲在心中怨道:膽小鬼!
對方捧着那朵花,默默的把手伸到她眼下,她不接,他就不說話。過了十幾秒,佩玲終于忍不住,輕輕地捉走那朵花。她的指尖剛碰到敬淵,對方立即抓住了她的手,把人和花一齊握住:“密斯溫,能陪我舞一曲嗎?”
佩玲被他的體溫灼得身軀一顫,竟一陣心慌,小聲道:“花要壞了……”
又像想起了什麽一般,橫他一眼:“密斯溫?這裏沒有密斯溫,你去找你的密斯溫跳舞吧。”
敬淵忍不住望着她笑了起來,主動起身,牽起佩玲往舞池裏走。佩玲沒有拒絕,兩人彙入一雙雙親密相依的人影中,也化為了其中的一對。舞步旋轉幾圈,佩玲已悄悄把頭靠在敬淵肩側,聽見在耳邊低語:“明天我再送你一束更好看的。”
佩玲一直以為男女關系中,總是一方征服另一方,征服的那個發號施令、冷靜從容,而被征服的那個俯首帖耳、暈頭轉向。她出生在溫家,又有一副過人的美貌,從來都是扮演征服者的角色,理所當然地享受着其他男性的追逐。從未想過會有一天,情勢竟會完全颠覆。
自從那天在咖啡館遇見盛敬淵,她就變成那個魂不守舍、身不由己的人了。盛敬淵是她所見最不會搭讪的人,一開口就闡明來意,表示自己是為了外甥才會找上她。佩玲看中了這張昳麗的面龐,故意以此事為籌碼,讓盛敬淵陪同她逛街看電影,吃飯跳舞。她暗地裏調查他的身份,發現這人出過洋,讀過大學,回國後,卻在江北做了一名中規中矩的茶葉商。
她側着臉,靜靜地打量對方俊美的輪廓,暗自嘆息:商人?這樣一個人怎麽能行商,誰都能騙他,誰都能欺負他,他一定吃過不少虧。
盛敬淵的手搭在佩玲腰間,老實得令她氣惱。一曲漸至尾聲,敬淵忽然詢問:“佩玲,你的兄長他……對盛歡真的好嗎?”他擔憂地垂下長睫:“不是我刻意要懷疑令兄,他間接導致我的外甥受了那樣重的傷,我實在無法放心,請你理解。”
佩玲半真半假地抱怨:“提起外甥,就是佩玲,只提我時,就叫密斯溫?”
她一質問,盛敬淵就睜大眼睛,無措又無辜地盯着他。直至佩玲自己都不忍心地給他打圓場:“好了——跟你開玩笑呢。三哥他……”那一日撞見的場景在佩玲腦中閃過,她秀眉一蹙,心不在焉地說道:“确實有些不對勁。”
“什麽?”敬淵似乎沒有聽清,急切地追問:“令兄他怎樣?”
看見他着急的樣子,佩玲撲哧一笑,軟語安撫道:“沒怎樣,他對你外甥很好,就算是他自己的侄子,也未必有這麽親密。”
她這一句無心的真話,卻讓敬淵臉色凝重許多,久久沒有出聲。佩玲見狀,不禁勸他:“你既這樣擔心盛歡,不如我把你引薦給三哥,讓你時常可以進門探望他。雖說你的妹妹和三哥有些不愉快的往事,但他不是随便遷怒的人,只要我解釋清楚,三哥——”
佩玲還沒有說完,敬淵便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按在她嫣紅的唇上,不慎沾了一抹口紅。敬淵臉一紅,慌忙收回手去:“對不起,請你千萬不要對他提起我。”
“為什麽?”佩玲輕輕推了他一把:“你做過什麽對不起三哥的事嗎?還是說,你不相信我?”
敬淵連忙搖頭:“我沒有那個意思,只是我與令兄之間恩怨未解,假若貿然地與他見面,惹怒了他,到時候不僅要牽連你,還可能會……牽連我的外甥。”
他把外甥放在她之前!佩玲有些失落,不過轉念一想,這也是無可厚非的。他們才認識半個月,外甥卻是和盛敬淵血脈相連的親人,要是敬淵輕易地把她奉在第一位,對她花言巧語,佩玲反而要懷疑起對方的用心了。
想到這裏,她的嘴角卻控制不住地揚起來,臉上現出一抹嬌俏的矜傲。這男人會在意她,就代表他終有機會變成她的裙下之臣,她依然還是那個無往不勝的征服者,沒有人可以抗拒。
盛敬淵又請求道:“佩玲,盛歡是我唯一的親人,以後他要是有任何變故,請一定要告訴我。我很擔心他。”
佩玲趁勢裝出為難的模樣,吓得敬淵握住她的手,懇切地看着她。多麽可憐,多麽動人啊,佩玲沉沒在這一雙春江般的眼睛裏,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
他們跳了一晚上的舞,淩晨時,盛敬淵才把佩玲送上汽車,自己則把手抄在口袋裏,一步一步地往自己的小公館走去。
敬淵住的地方不遠,他同睡眼惺忪的門房打過招呼,穿過小院,走進了大廳。
他一踏入這裏,頭頂忽然亮光一閃,繼而被點燈照亮了。一名穿着睡袍,清瘦白`皙的青年坐在沙發裏,一手支着額頭,眯起眼睛,端麗俊秀的面孔懶洋洋的,像只打盹的貓,随意對敬淵招了兩下手。
敬淵微微一怔,繼而飛快地跑過去,在青年膝邊蹲下,抓住他的手:“令儀,你怎麽醒了?”他皺起眉,把那只冰涼的手緊緊包住:“雖說現在是夏天,但你穿的這樣少,要是感冒了怎麽辦?”
青年卻捉起他的手,在袖口嗅了嗅,旋即不滿地推開:“一身別人的味道。”
敬淵低下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下一刻,他毫不猶豫地解起了衣扣,把齊整昂貴的西裝随意往地上一扔,又俯下`身,攔腰抱起了沙發裏的青年。兩人循着燈光,慢慢地朝樓梯上走,青年靠在敬淵胸前,打了個呵欠,似睡非睡地問:“今天又勞你出賣色相,有什麽收獲嗎?”
“現在沒有。”敬淵想起那句“确實有些不對勁”,臉上的笑意就更深了一些:“将來一定會有。”
青年含糊地應了一聲,過了片刻,才說:“你那外甥——真值得你這樣在意嗎?”
敬淵答道:“他現在還小,或許成不了什麽氣候。但他總有一天會長大,那樣的孩子,要是變成溫鳴玉的人,将來一定會給我們帶來許多麻煩。”
“還有幾天,溫鳴玉就會在生日上把他介紹給所有人。這是個好機會。”青年咕哝了幾句,又睜開眼睛,望着敬淵:“我明天就要趕回江北去,這裏的事,我可全部交由你處理了,別讓我失望。”
敬淵點點頭,推開卧室的門,将青年抱了進去,輕輕放在床上。
青年道:“不和我說晚安嗎?”
敬淵替他拉上被子,躬身湊近來,青年笑着閉上了眼睛,不料那一吻的落點卻不是額頭。
溫熱的唇輕輕在他鎖骨的紅痣上一觸,敬淵直起身,低聲道:“晚安。”
他摁滅臺燈,又站在黑暗裏注視了對方一陣子,這才轉身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