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都說辦生日,整歲比較隆重,然而到了溫鳴玉這裏,是年年都不隆重。溫鳴玉仿佛對一切特殊時節都不看重,無論是代代傳下的大節,或是從海外漂流至國內的洋節日,都不見他怎樣大辦過。一到過節那幾天,他就放開兩手,任憑底下的人操持,結果是熱鬧或不熱鬧,溫鳴玉從來不過問。

不料這次生日,溫鳴玉竟然格外的上心。他将宴會的地點定在珑園,又親自拟了來賓的名單,上到與溫家來往密切的商賈政客,下至溫家衆多幹事,無一遺漏,全部收到了請柬。早有流言傳出來,溫家的主人找回了流落在外的親生兒子,這次借着辦生日的名號,實則是要将這名小少爺推到人前,以溫家的下一任主人的身份來會客。

那一天很快就到了,早上六七點的時候,珑園的傭人便開始布置,倒是引發了難得的熱鬧。擺晚宴的那座樓前放滿了明豔鮮亮的花卉盆景,一條紅毯從臺階上延展而下,直鋪到了大門外。在隔壁院子裏,臨時搭起了戲臺,就連男女賓客的座位,都已安排妥當了。

盛歡擡頭看了看,鐵灰的天空,雲層厚重,将暑氣牢牢鎖在底下,像是正在醞釀一場暴雨。不過請柬早已全部發放出去,還沒有到晚上,已經有人陸陸續續地送來了賀禮,要改期也嫌晚了。盛歡看着小書房裏那堆高高壘起的禮物,又捏緊手中那只長條形的雕漆木匣子,自覺他的禮物跟這些東西相比,實在有些拿不出手。

他正發着呆,一名男傭忽然敲了幾下門,站在外面道:“小少爺,少主人請你去東苑一趟。”

溫鳴玉從早上一直忙到了下午,盛歡一直沒有去打擾對方,此刻聽到傳喚,當即便把那只盒子往袖子裏一藏,往東苑去了。

不過出乎他意料的是,東苑書房裏不見溫鳴玉的身影,對方居然在他的卧室等待他。盛歡剛推開門,就見一身西裝的溫鳴玉歪在沙發裏,竟然像在偷懶。對方用手支着下巴,打量了他幾眼,道:“馬上就有客人要來,你怎麽還穿着這一身?”

盛歡身上仍是寬松的綢衣綢褲,是他平時在珑園時的打扮。他望着溫鳴玉,很有一些不情願,低聲問:“我一定要去見客嗎?”

溫鳴玉笑了笑,雖沒有說話,但神态已是不容否認的意思了。盛歡只好走進內間換衣服,那只裝着禮物的匣子被他放在床頭,就在盛歡一件一件穿起備好的西服時,溫鳴玉突然撩開紗簾,一聲不響地來到他身後,似乎正在審視他系襯衫紐扣的模樣。

兩人的視線在光滑明淨的鏡子裏交彙,盛歡捏着鎖骨下的那粒紐扣,無端地有一點不好意思。溫鳴玉的神情明明很平靜,目光溫和,但在這種情形下,愈是這樣純粹的注視,愈發讓他難為情。因為對方什麽都不做——只是在看他。

不久之前,盛歡知曉了溫鳴玉舉辦這場宴會的目的,還生過一陣子的悶氣,因為溫鳴玉不顧他的反對,自行做了這個決定。那個人強迫自己在旁人眼裏做他的兒子,盛歡不願就範,幹脆拒絕以溫家少爺的身份出席。佩玲來勸過他兩次,盛歡都沒有松口,第三次溫鳴玉親自來做了說客,問道:“外人的眼光,會讓你受影響嗎?”

這個問題太狡猾了,溫鳴玉什麽都沒有承認,可盛歡只能回答不會。既然不會,他便失去了抗争的理由。

待他換好衣服,溫鳴玉默不作聲地取過搭在茶幾上的配飾,一件一件的替盛歡佩戴。鏡子裏的兩個人都穿着黑西服,溫鳴玉的倒影比他高出幾寸,因為距離很近,看在眼裏有一種異樣的親密。盛歡忍不住一直盯着鏡子,就在溫鳴玉替他系領結的時候,對方将手臂繞到盛歡頸後,驀然用帶笑的聲音問:“今天好歹是我的生日,小朋友連一句好話都不願說給我聽?”

盛歡猛地扭過頭來,兩人的鼻子險些撞在一起,他忙往後一避,緊張地看向溫鳴玉。

溫鳴玉微微擡了一下眉,那樣子好像的确有幾分期待,又像是在惡作劇。盛歡從來都不擅長說漂亮話,然而在這種情形下,他也不能一言不發。他沉思了幾秒,反問道:“什麽樣的好話?”

這個問題仿佛讓溫鳴玉很高興似的,他微笑起來,先是裝模作樣地沉吟一陣,才開口:“大抵是誠懇詳盡地誇一誇過生日的那個人吧。”

盡管盛歡心中覺得世上再也沒有人可以比溫鳴玉更好,但要他把這句話說出口,他是怎樣都辦不到的。況且溫鳴玉這個要求,擺明就是在戲弄自己,盛歡耳根隐隐發燙,不甘心總是這麽被動下去,于是一咬牙,踮起了腳,臉往對方那邊湊近去。

溫鳴玉迅速擡手抵住他的下巴,責備道:“好好的和你講話,怎麽還動手動腳的?”

盛歡回答:“我不懂誇人。”

不會誇人,所以就要用行動來表達。溫鳴玉領悟了他的意思,立即後退幾步,忍俊不禁道:“我真是慣壞你了。”

他說着話,目光恰好落在床頭的雕漆匣子上,盛歡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心中一慌,竟想也不想地跑過去,把匣子塞到了枕頭底下。溫鳴玉跟在他身後,見到盛歡的舉動,也不阻攔。等到盛歡把東西藏好,他才似笑非笑地問:“那是什麽?”

盛歡明知那是自己為對方準備的東西,但當着溫鳴玉的面,他又覺得它簡陋又一文不值,根本不好意思讓對方看一眼。不過禮物終究是要送出去的,他沉默了幾秒,小聲交代:“等一等再給你。”

不等溫鳴玉再說什麽,管家已急匆匆地趕來了。他站在簾外清了清嗓子,等到裏面的兩個人都看向他,這才說道:“少主人,岳先生帶着詠棠少爺到了,想見一見您……和小少爺。”

打發走管家之後,溫鳴玉沒有急着趕去,卻問盛歡:“你想去嗎?”

稍後的晚宴上,溫鳴玉獨斷地做了決定,讓他去面對衆多陌生的來賓。如今只是要見兩個人,對方反而征求起了他的意見。盛歡倒不怕面對詠棠,他只在意溫鳴玉的問題,也問道:“我和你的侄子見面,會讓你為難嗎?”

溫鳴玉一怔,旋即笑出聲來,好似已經明白盛歡在想什麽:“你們一個是我的兒子,一個是我的侄子,我有什麽好為難的。不過看詠棠從前做的那些事,你應該也不喜歡看見他。”

盛歡暗想:溫鳴玉說這種話,到底知不知道他的兒子和侄子,都對他懷有一份不可告人的感情。對方或許清楚自己的心思,因為他從來都無法掩飾。旁人盛歡不清楚,但就他自己而言,成日面對着自己心儀的對象,那份情感是怎麽都無法完全遮蓋起來的。每當看見溫鳴玉,他的心就像盛滿開水,擱在火上的容器,不但會發出嗡鳴,還有熱水從被頂開的蓋子裏沸出。他根本不受控制,就想貼近對方,抓住對方,就算很近了,還想要再近一點才好。

盛歡确實不喜歡看見詠棠,但他今天能躲避這個人,以後總會有碰面的機會。他想了想,說道:“我并不在意他。”

溫鳴玉點點頭,不對盛歡的答案發表任何意見,他替盛歡整理好領口,微笑道:“那就走吧。”

岳端明正坐在前廳裏喝茶,他年逾四十,面容英挺,穿了一身烏沉沉的袍子,身材又十分高大,像只猛獸一般盤踞在椅子裏,比主人還有主人的架勢。溫鳴玉領着盛歡進門時,岳端明的杯子尚未放下,坐在一旁的詠棠立即站起來,迫不及待地叫道:“叔叔!”

他的視線落在盛歡身上,臉上的笑容立刻淡了下去,冷哼一聲,沒有再看他第二眼。

盛歡只當沒有看見他,徑自站在溫鳴玉身後,一言不發。

岳端明也起了身,先是對溫鳴玉打了個招呼,繼而繞到另一邊,兩手背在身後,瞪着眼睛打量盛歡。盛歡知曉這是溫鳴玉的一位朋友,便默默地忍耐了一陣子,誰知岳端明紋絲不動,分毫沒有退開的打算。一分鐘後,盛歡終于抑制不住渾身的不适,擡頭冷冷看了對方一眼。

受了這樣的冒犯,岳端明竟然臉色一松,哈哈大笑起來,評價道:“長得不像你老子,脾氣倒是一模一樣。”他舉起一只手,招了幾下,便有一名随從捧着只盒子走過來,呈給盛歡。那盒子扁平漆黑,被銀鎖扣牢牢封住,岳端明屈指在盒蓋上敲了幾下,道:“這是見面禮,裏面的東西你要是不會用,盡管來找我。”

盛歡隐約猜到那是什麽,但由于送禮的是一個陌生人,便沒有去接。場面僵持了數秒,直至溫鳴玉輕咳一聲,他才接過盒子,對岳端明道:“謝謝。”

岳端明仍不肯放過他:“咱們禮尚往來,你收了我的東西,也該叫我一聲伯父吧?”

佩玲回到珑園數個月,盛歡都沒有與她姑侄相稱,要他對一個剛剛見面的人叫伯父,更是難以開口。然而他還沒有想出對策,就聽溫鳴玉道:“今天分明是我的生日,岳兄反倒把我冷落在一邊,只管和這孩子說話,這是什麽道理呢?”

岳端明知道他是故意給盛歡解圍,也不說什麽,佯作不滿地抗議:“你是什麽人,還差我的東西?倒是詠棠,幾天前就催着我回燕城,是我哪裏虧待了你,要趕着回來和叔叔告狀嗎?”

詠棠先前一直沒有說話的機會,現在終于聽見自己的名字被提起,連忙擠到溫鳴玉身邊,抱着他的手臂道:“叔叔過生日,我當然急着要回來給他慶祝。”他又掃了盛歡一眼,仰起臉來對溫鳴玉撒嬌:“為了給您準備禮物,我可是費了好大一番功夫。”

溫鳴玉任由他纏着,應道:“你有這份心意自然很好,要是你讀書也能這樣認真,我就更高興了。”

他們說話的模樣,和盛歡剛到珑園時所見的沒有什麽不同。盛歡雖知這兩人做了十幾年的叔侄,會有這種親密的舉止也不值得大驚小怪,可一個人的喜怒哀樂終究不是理智所能控制的,盛歡有一點不高興了。

就在此時,溫鳴玉忽然伸出一只手,揉了揉他的頭發。像是在安撫一只鬧脾氣的小狗。盛歡不甘心被對方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安撫,但他的确被安撫了,因為那個人收回手後,又側身來,默然地看了他一眼。

詠棠緊緊地攥住溫鳴玉的袖子,雙手在不自覺地發着顫,他仍在努力遵從臨行前尚英的叮囑。尚英告訴他,如今溫鳴玉對盛歡大為改觀,而他要是依舊像從前那樣胡鬧,說不定會讓他的叔叔更加不悅。

他要乖巧聽話,不吵不鬧,才能做一個更讨人喜歡的晚輩。可詠棠快要忍不住了,只憑方才溫鳴玉那點細微的舉動,他就已經知曉,自己依舊是溫鳴玉的侄子,但溫鳴玉已經不是獨屬他的長輩了。

遠方忽然隐約地熱鬧起來,是汽車聲與談話聲,客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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