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章節
水雲霧,藹藹袅袅,如夢如幻。而一切都是模糊的——這只是他回憶裏久遠的碎片,就連少年時的面容也扭曲不清。這不過是夢而已。
緊接着,金衣少年執劍躍起,鶴歸孤山,劍氣重重将他掃開——葉英還未來得及起身,少年已再一次逼近,劍刃上血的顏色觸目驚心。
——此時,肩膀才感到劇痛。
——這不是夢。
————
南诏大軍潰敗,大部分是投降,還有一些負隅頑抗,不斷沖擊邊界,企圖逃出融天嶺。李承恩在城樓上看着戰場塵埃落定,思緒方轉回了眼前。
老将坐在他面前,這些天李承恩一直在外,帳中堆積了不少文書,正被秦頤岩一封封看過來。
兩個人都沒說話,許久,他看完最後一封文書,将它疊起放好。
秦頤岩道,“所以,你蓋印了?”
李承恩點頭。
老人想了想,表情像是有些困惑;開始要說什麽,只是頓了頓,換了一種說法。
“南诏大局已定,說什麽也沒用了……至于你的事情,我和惜蓮都說過很多遍了——不在于你想和誰在一起,在于你還沒有和誰在一起。”
“我知道。”
“既然知道,如果人還能完整地救回來,有些事情我也不想多說。你是統領,平日的言行什麽合适什麽不合适,應該也有定奪的。”
李承恩還是點頭——對于秦頤岩,這類事情沒有餘地。
“以前這類事情,就覺得你也到了這個年紀,自己有分寸。就算對方是男人,只有你臺面上和門當戶對的女子成婚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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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過不會有這種事情。”
“你之前不想成親,大家其實也無所謂。但這一次為了私情犯下大錯,我也只能出來幹涉了。”他将一封文書抽出給李承恩,“回京後,我替你說明建寧王之事,你則奉旨成婚,迎娶那位七公主。”
“——我只是娶一個身份。”
“如果你還有手段,反正那公主是假的,随便誰去坐進那八擡大轎都可以——娶完這個‘身份’,縱然那張紙在建寧王手中,應該也不至于全軍覆沒。”
李倓讓李承恩蓋印的紙上,等于坦誠當今朝廷無能,禍亂四起,天策府投靠明主,支持太子繼位。而太子性情多疑軟弱,繼位後,依李倓的手腕,坐上他父王的王座不過是朝夕之間。
這張紙一旦被拿出,無論是否被迫蓋印,天策府等于再無活路。
“我能再把它奪回來。”
“——不管能不能搶回來,迎娶公主的事情沒有争論餘地。”
“回去之後我會準備起來。”他沒有再多争論,接受現實,“但我會和他在一起。”
“這種事情不必和我說——你自己看着辦。”
“後天中軍主力将着手進攻南诏皇宮,我會帶兵。軍報說對方已經轉移了,皇宮應該已經沒多少守衛,我只需要兩百人槍兵。”
“關鍵在于找到南诏皇族的蹤跡,速戰速決。”
秦頤岩把令牌還給了李承恩——那是當時交給曹雪陽的将軍令。
“你帶兵吧——如果一切按部就班,這就是你最後一次上戰場了。”
軍令上的天策紋章冰冷。他的手指劃過,心中因這句話而微微一動。
“那前輩是要恭喜我?”
“我是恭喜那位公主——大抵是不用和皇甫家那位小娘子一樣,家裏那人被調去西北,提心吊膽守了六年活寡。”
————
葉英從地上撐起身,溫熱的血從他額上滑下,染紅了整個世界。
他周身無力,無法催動劍氣,木劍與少年手中鐵劍想必不堪一擊,已經碎裂在地。他第一次那麽近地看見自己揮劍的樣子——那把劍已死,只是一把殺人利器而已。
肩膀已經重傷,刺骨的疼痛告訴他這不只是一個夢。
從一開始就在不斷地躲開劍鋒,被殺不過是時間長短。他已經被逼到了絕路,退到了山崖邊;少年旋身又是一劍,葉英躲無可躲,從崖邊滑落,只能抓住突出山石,挂在崖壁上。
自己走到崖邊,居高臨下看着他。
這不是自己。受傷的肩膀已經支撐到了極限,他可以聽見傷口被繼續撕裂的聲音。
眼前的劍轉眼就要揮下,他用盡力氣往旁邊躲開,重重滾落在山下的溪水中。
緊接着,有什麽東西一晃而過——葉英只感到一陣極強悍的風自耳旁刮過,擊退了正從崖上追下的少年。數道光芒在前方亮起,将月光襯得黯然無色。
葉英來不及想其他,只能順着那光芒跑去——光芒不斷微弱,他聽見身後迫近追擊的腳步。當光徹底消失的一剎那,葉英正跑到一個岔路口。
在重傷下跑了那麽久,整個人都已經開始昏沉了——如果不是因為在藏劍山莊,恐怕早已迷失了方向。往右邊走就可以進入劍冢,正好是光芒消失的方向。
他方往那裏走了一步,只覺得眼前天昏地暗。後面跑來一個人将他拉起,暗紅的披風在風中鼓動着,獵獵作響。
“你不應該去看。”
“那到底是誰——”他本能地擡起頭去看身邊的人,卻被按了下去。
“別擡頭。”軍人不讓他看自己的臉,“你從來沒有看見過我……”
“——我知道你是誰,我肯定見過你!”他很難跟上男人的步速,一邊跑一邊喊,感覺說話都十分吃力。“告訴我你的名字。”
“知道又怎麽樣?你現在出不了這個夢魇,而我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它如果意識到這一點,你就永遠要在噩夢裏被過去的自己追殺。”
“那不是我,如果真的是,我早已死了。”
“有時候別對自己太有信心——據說那時候你連四季劍法都不會。”
劍冢沉重的石門被轟然打開,灰塵四散,滿地散落着斷劍,像是人森森的骨架。
男人用力把他推進去——葉英向地上摔去,幾乎要落在地上;可下面的地面突然消失了,他就向黑暗裏不斷墜去。随後門重新關上,四周回複一片漆黑。
寒風飒飒吹過耳畔,這仿佛是個深不見底的深淵。軍人一直緊緊抱着他,堅硬的铠甲讓他的傷口生疼。就在此時,葉英眼中的世界卻變了——
微弱的光線裏,什麽都反轉了。
他們正從地面“下墜”。石地與山壁離他們越來越遠,一柄巨大的劍插在石臺正中——這裏是劍冢,他渡過了無數春秋的地方。
軍人道,“你看看這裏吧——這就是你想要孤老終生的地方。”
一切都寧靜了下來。他們就好像是在水中,很和緩地向下落去。
葉英搖頭,“不是孤老……這是我自己選——”
“然後我就在石門外面等你,還不知道要等多久。”他看不見男人的神色,但光聽聲音,似乎有些惱火,“這是你的道,但你根本不讓其他人通道而行。”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
“你選路的時候,就不能選一條稍微好走點的?”語氣漸漸變得激烈起來,他感到自己被抱得更緊,但傷口的痛楚正在散去。軍人的怒火後像是有些沮喪,無可奈何的嘆氣,“你走什麽道都無所謂——但我至少……至少想知道你很好。”
這就夠了。
——葉英沒有說話,他靠在冰冷的铠甲上,卻似乎能夠聽見底下傳來的有力心跳聲。
“……我很好。”
“是,但我還是難過——自己在為你杞人憂天,卻沒有人為我杞人憂天。”
“我很好。”
他閉上了眼睛,在那一聲聲的心跳中,漸漸安心了下來。
——只是覺得自己的路,對于其他人來說,也許“沒什麽意思”。既不想讓其他人過來打破寧靜,也不想讓別人感到不舒服。
真的回頭看,似乎有個人已經跟了很久,就這麽一起走了許多時候。
假如那個人突然消失會怎麽樣?再也不會帶着一身麻煩過來打擾清靜,也不會肆無忌憚地……和自己這樣親近着。
葉英已經不讨厭他了。
從他不讨厭這個人的那天起,就時常想,假如再在更早些的時候相遇會怎麽樣,在自己雙目未盲,尚年少無憂的時候……他想過很多遍,卻從來得不到答案。
而他恍然明白,彼此想要的,其實都是那麽簡單。
如果再早一些遇到……
再早一些……
他微微笑了,笑意有些艱澀,淡而又淡。
“我只想還來得及……”
葉英的聲音很低,卻足夠男人聽見。
“只想還來得及……回頭的時候,你還會在那裏……”
眼前的事物漸漸昏暗,逐步回歸最初的黑暗。他知道黑暗是夢的終點,卻是自己的□□。
最後一眼——他擡起頭,看了軍人的容顏。
夢中,那是一張清晰的臉。不知道是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