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章節
”
連男子都覺沉重的鐵槍在她手中輪轉自如,女将一如既往地言簡意赅,提槍上馬,示意動軍。一地的屍首殘骸被焚燒成灰,再無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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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做噩夢了罷……
冰冷的手指劃過他額前,像是劃開了吹彈可破的夢境。
女子的聲音很柔和,卻像是冰冷幹淨的水,裏面什麽都沒有。
溫暖甜膩的花香被檀香濾得淡了,引着他從黑暗中醒來;屋內昏暗,他睜開眼睛,可以看到女子穿着蘇方色秋禮服,正背對他坐着,手中小扇子扇着香爐,那熏香便袅袅傳來。
葉英看不清女子面容——屋內四周擋着工筆細繪屏風,遮擋住了陽光。自己身上披着件女用折枝桃花衣,似乎是随手被蓋上的。
他頭尚昏沉,但還是輕聲喚了句夫人。
女子稍稍側過頭,容顏煙一樣淺淡冷清。葉英剛記事的幾年,記得母親還是個很溫和的婦人,但自從有一名極喜歡的女弟子離莊,便顯得冷淡了,可嘴上說離莊弟子生死與藏劍無關,還是會經常暗地派人探望。又過了些許年歲,聽聞那女弟子所居的地方發生了瘟疫,人下落不明——這是葉夫人最為心愛的弟子,就此生死成謎,女子也跟着難過了這麽多年。
女子道,有客人來找你,随五娘過去吧。
乳母正等候在門口,不敢入內。葉英坐起身行了個禮,就随她離去。
相比起大夫人,其他幾位夫人則和藹得多。葉肖氏是最小的一位,性格柔弱可愛,盡管長年病弱,但對于女子來說未嘗不是有意思的樣子。因為身體不好,醫師說要長期調理方可得孕,故而每次走過她的住所時,都可以聞到濃濃的藥味。
乳母嘆氣,說一個好好的人,整體窩在這藥氣裏,沒病也要惹一身病。是藥三分毒——我見她上次吃飯就動幾筷子,不吃飯只吃藥,身體是怎麽也好不了的。
葉英聽她這樣念叨,也不說話。女人之間的事情自己一向弄不懂,從不插嘴。他們走過回廊,五娘還沒說夠,只是客人就在隔間裏,也不好再說下去。
隔間裏十分安靜。父親正在閉關,葉晖随老師學習商道,莊中只有些侍候人在房中侍奉。葉英移開門進去,便見到了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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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近門口的那人,戴着長長的白色紗籠,只能感到是個清秀的青年。和母親與自己一樣一頭銀發,垂在肩頭。稍裏面那人一身戎裝,正看着自己。
白衣僧侶也不道佛號,就漫不經心地喝着。一舉一動分明沒什麽,可牽着絲妖氣。
屋外庭中只餘蟬鳴。葉英看着他站起身,懷袖一揖,便執杖而出。
他是誰?葉英問,要到哪裏去?
男子很慢地搖了搖頭,幾乎看不清神色。
軍人說,他要走了,最後來看看你。
葉英問,那要去哪裏?
他這樣問,只因覺得這僧侶好似很難過的樣子——又像是走出去了,就再也不會回來。軍人道,你不能去——你不能穿過這片庭院。
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每個人都有他該去的地方。你的時候尚未到,就只能留在這。
他站起身,将葉英拉過來。這裏是藏劍山莊,可是此時此刻,少年卻覺得此地是無比陌生。
軍人帶他穿過內室,熟悉的就好像在自己家中。重重紙門一扇扇被打開,路好像無窮無盡。
終于,最後一扇紙門被推開,眼前撲入一片薄紅——晴空下,老海棠開得正好,薄紅花葉如雨那般飄灑而下。
“——那才是你該去的地方。”
軍人輕輕推了推他,讓他走出屋;木屐尚留在回廊之下,他就赤足走在白石地上,一步一步邁向花樹下的玉臺。
葉英忽然被人抱了起來。風沙塵土混合的氣息撲面而來,凝結在冰冷的铠甲之上。軍人抱着他走向海棠樹,慢慢在樹底坐了下來。
柔暖花香淡而淺,葉英被他擁着,不知為何有了些困意;男子只是帶着他躺下,說,你睡吧,等你醒來,也許什麽都不記得了。
葉英垂下眼,感到意識漸漸模糊。
……我記得你。
你已經忘了我的名字了……就此忘了,或也是一件好事。
我不會忘記你……
溫暖的氣息靠近,軍人低下頭吻了他的眉心。葉英怔怔的,竟什麽動作也無。在這個夢一樣的世界裏,仿佛只有這個人是真實的。他無法推拒這份真實,只想繼續沉睡下去。
花葉雨一樣傾灑,漸漸将他們都覆蓋住了。
寂靜中庭,只有他一個人睡在花下。霎時萬物俱靜,收攏了這個天地。
————
“南诏已再難恢複元氣……恐怕半月內軒轅社大軍就将揮師而入,攻入南诏皇宮。”
他坐在殿中金座之上,一向蒼白冷漠的面容上難得有了一絲笑意。
“至于殿下——恐怕不适合再停留此處了。”
碩大宮殿中,竟無絲毫燈火。只能見到他與前面匍匐着的臃腫身影,再往後則一片漆黑,什麽都看不見。
——但是時而能聽見很輕的響聲從黑暗中傳來。
鎖鏈被風吹動,碰在了一起。
鏈條拖在地上,已經分不清是被風吹動的,還是那個人最後的掙紮。
李倓只是看了那裏一眼,淡淡轉開眼,看向腳下不斷發抖的人群。
“王座下有最後一條密道,可以通往洱海後的行宮。這是殿下最後的退路。”
“從密道往行宮至少需要一個月,殿下千金之軀難以長途跋涉,軒轅社虎狼之師頃刻便會追上——”
“這一點麽,不用擔心。”
他站起身,侍候點亮了王座側的燈臺。黯淡燈火下,隐約可見後方有一個人影。
密道的石門一旦被放下,就會放一塊封路石,除非把封路石搗毀,要不然密道就不能第二次開啓。
“——血肉之軀雖然不會有封路石堅固,但請殿下相信,用這個人來代替封路石,軒轅社必定會再三猶豫。”他擡手,有人引動鎖鏈,将那人鎖死在那裏,“時間緊迫,諸位即刻動身。密道內已有足夠的供給,悉數妥當,萬無一失。”
棄皇宮出逃本應是反複磋商的大事,但李倓說完,卻沒有人的內心還有什麽疑慮。
他們已經習慣了聽從。
人影錯動,無聲無息依次進入密道。殿中懸着的人影一動不動,只有燈影偶爾的錯動,才會映出他模糊的容顏。
最後一個人進入密道,士兵将機關放下,将他鎖在密道石門前。這是個很容易看出來的機關——倘若有人試圖開啓石門,鎖鏈當即會往兩邊收回,人轉眼就被撕裂。而如果選擇救人,另一道更加隐蔽的機關則會開啓。
殿中燈火次第亮起,金碧輝煌,仿佛燃盡黑夜。
幕五
我們要去哪……
他感到自己仿佛正在沉入很深的水底,光線不斷碎裂又凝結,漸漸遠去。
軍人說,你要走,不能留在這。
去哪……
随便什麽地方——沒有我的地方。
但我不想走……我想知道水底是什麽……
葉英,不要看。
很快……就能到那裏……
你不能看。
他們很慢地沉下,光線昏暗。葉英依稀見到水底有無數佛像,遍布青苔,寶相莊嚴。他經過巨大的佛首,想伸出手去,碰觸那滄桑的石紋。
眼前忽然有一道銀光劃過,刺透海水飛往黑暗之中——緊接着,數不盡如銀絲般的事物飛箭一般投入水裏,飛往海底。這像是永不疲倦的魚群,或是一場彌天飛雪……葉英看着它們前仆後繼飛來,像是想要将自己引向更深沉的所在。
那是劍。
無數的長劍,嶄新的,破舊的,細長的,古樸的……它們劃破了海底的黑暗,像是撕破了一個緊閉的世界;軍人的身影散去,又在劍光中消逝。葉英只來得及最後看他一眼,便墜入了那個光明的所在。
劍雨如織,挾帶他飛落,混沌不知多久的神志剎那浸入短暫的清明。真實的寒冷觸及着肌膚,黑暗中,只能聽見很輕的碎響。
——這裏是哪裏?
正陽劍氣所引出的寧靜不過短短一瞬。葉英能感到身後便是夢境,他在夢與真實的邊緣不斷徘徊,逃脫不出。
很柔軟的氣息包圍住他,再一次将人帶回夢中的世界。
他手中已經有了一把木劍。葉英擡起頭,身旁赫然是年少時的自己,正靜靜看着自己。
少年白發,瘦削,手中拿着青鋒短劍,向他走來。
本以為已經忘卻的容顏,在這個世界中如此的清晰。下一刻,他看到自己揚起了劍,尚不穩定的正陽劍氣被催動如練,将四周氣息鎮得死寂。
這裏是九溪的盡頭。正是深夜,明月在上,流螢無光。
月下,記憶中的九溪十八澗騰起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