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半個小時後,我完成明信片內容,我把簽字筆放回筆筒,再度審視明信片內容,确認無錯誤後,将其放在背包。

拉上背包鏈的一刻,我整個心徹底放松,喉嚨稍有口渴感,拿起水瓶喝了一口水,剛剛的寫明信片過程中我體驗了很久都沒體驗過的絞盡腦汁的狀态,每一條神經比以往繃緊,腦海裏不停地搜尋合适的字眼,更要命的是我居然顧忌起自己寫的字是否清晰工整!在這以前,我從來沒有如此過分注意自己的字跡,即使是在語文會考中寫作,我也從沒像現在般用盡腦漿去寫估計不到兩百字且極其平淡的內容。其原因我固然無法知曉得十分清楚,但有一點很肯定的是我希望鐘橋看到明信片的內容後會有一個愉快的心情,至少不會令心情變壞。

我向床上的男孩掃了一眼,被子因其翻身而滑落到腰際,我重新将其蓋在對方肩上。憑着微弱的燈光,我清楚地瞧到對方熟睡的面容,其側臉的模樣與鐘橋毫無二致,如果我是一個有六百度以上近視的人,那麽其他人告訴我眼前躺着的人是鐘橋而不是男孩,恐怕我會不帶懷疑地相信。

再遇到鐘橋和男孩以前,我從未想過亦未見過世上竟有模樣長得如此想象的母子,鐘橋在十三歲的樣子與男孩現在的樣子一定可以稱得上雙胞胎。但即便如此相似,其中還是有什麽不一樣,而那什麽的不同則成為了區分男孩與鐘橋的标記,我想說明的是這标記不是性別這類如此顯而易見的不同,而是倆人的性格、神态等各方面的不同。

我坐在另一張床邊一邊凝視男孩一邊回想鐘橋,試圖将其倆人的不同在腦海一一列舉,各種各樣的圖像紛至沓來,絲毫不給我回憶的時間,它們便清晰地浮現在我眼前,極具生動現實,仿佛這些圖像的場景都是前一個小時發生的事。

我将其按順序逐一整理,鐘橋笑的時候嘴唇上揚的幅度要比男孩大,且左邊臉頰會現出酒窩,而男孩則沒有;鐘橋容易害羞,耳根和面頰竟然泛紅,男孩沒有這種狀況(至少與他相處的這幾個月裏我都沒見過他這種情況);鐘橋沒有男孩對陌生人的冷淡,說的話也比男孩要多得多,且總是面帶溫和的微笑,不似男孩的面無表情。

如此類似的情況不一而足,我清理圖像,讓腦袋重新回到剛才的狀态。突然,一股類似電流的感覺莫名其妙地流遍我的全身,從我的心髒向上下兩個地方流動,直通到的頭頂和腳底,我不由打了一個激靈,這種類似電流的感覺蘊含着某種我不知曉的強烈感情,這種感情和前度一起六年的時間內從沒有過,而現在它卻出現在我體內,在午夜十二點四十分流遍我的全身。我努力地搜查這種強烈的感情來源,下一秒鐘橋的形象立即出現,毫無疑問,這種感情來源于鐘橋,是她,是這個女人,讓我體會到三十二年來第一次被類似電流的東西流遍全身的感覺。

随即我很快意識到一個我無論如何也無法相信的問題,我喜歡上鐘橋,可我真的喜歡她嗎?答案是否定的,我怎麽會喜歡上她呢?我和她見面的次數不超過五次,對她的了解幾乎一無所知,我于她亦同樣,我會喜歡一個有十三歲兒子的母親?即使她的年紀比我小?答案亦是否定,這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發生的事,我情願相信星巴克将在下一刻鐘宣布倒閉也不相信我喜歡上鐘橋。

“可是鐘橋不同,她身上有着你前度所缺乏的東西,而這種東西是你所需要的。”

“我的直覺告訴我‘嗯,這就是筱要找的女人,不會錯的。’而且她對你非常有好感。”

“确實,不過你為什麽不願意給自己一個機會呢?沒準她就是你找對的人。你已經三十二了,怎麽在這方面還如此遲鈍呢?”

“你真的不考慮考慮鐘橋嗎?”

藍的話像鑽空擋似地溜進我這顆思緒混亂的大腦,心髒在我耳邊發出誇張的跳動聲,使我不禁有點擔心男孩是否因此被吵醒,我從未感到如此緊張如此不知所措,我望着右手手掌,現在回想起來自己最近一系列的行為無不在向我透露同一個信息:我喜歡上鐘橋。

發呆時候的時候第一想起的是鐘橋,得知定安下暴雨第一個擔心的人是鐘橋,來到定中想寄明信片的人也是鐘橋,在公園裏鐘橋靠在我肩上睡覺我沒有叫醒她反倒覺得感覺不壞,甚至有點喜歡。在酒吧裏,為了鐘橋第一次用從沒有過的冰冷語氣駁回前度,撇下她一人追上鐘橋,我不想讓鐘橋受到令她感到不愉快的對待,不想看到她難過的模樣,而是她令人感到心安的溫柔的笑容。

我喟嘆一聲,将此想法逐出腦海,可其的頑強超乎我想象,它緊緊地吸附在我腦際,提醒我喜歡鐘橋這一事,休想将其趕走。我倒在床上,心髒猶被兩股力量用力拉扯,我将手搭在心髒的位置,害怕它下一秒就會被撕碎。

我為什麽會喜歡上鐘橋?這是事實嗎?不,這不是事實,事實是我沒喜歡過鐘橋,沒對她産生過異樣的感情,剛才的一切都只是我的胡思亂想,是因無聊的關系而瞎想一通的結果,我喜歡鐘橋這一事從未存在過,就連剛才被類似電流的東西流遍全身亦是屬于虛幻的想象。我閉上眼睛,試圖相信剛剛身體沒有發生過異樣的情況,可事實用一把棍子狠狠地敲了我的腦袋,責備我否認其剛才發生過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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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然,我無法不去相信剛才在短短十分鐘內發生的一切,我不可以逃避現實,無法不确認現實,我要承認它們剛才的确存在。

罷,不要再思考這種事,頭腦微微發疼,我用食指在太陽穴揉了揉,下床來到寫字臺旁邊準備把臺燈關掉,在手指按下臺燈的開關按鈕一瞬,手機鈴聲像要撕裂空氣似地響了起來,心跳差點漏了一拍,首次覺得自己的手機鈴聲竟如不速之客般令人不快。我快速地按下收聽鍵,連看來電顯示的時間都省去,實在不想因為這個原因而吵醒男孩的睡夢。我按下按鈕,漆黑瞬間降臨房間,灑滿房間的每一個角落。黑暗中只有對方輕而均勻的呼吸聲以及自己怦怦的心髒跳動聲。

“這個時候打電話來不會打擾你吧?”是前度。

我輕咳兩聲,“什麽事?”

“你明天可有時間出來?”

“沒有。”不用思考地回答,“我現在不在定安。”

“去旅游了?”對方的聲音帶着一絲驚訝,大概沒想到我會在這個時間離開定安。

“是的。”我把聲音壓到最低,“你有什麽事?”

“你身邊有人?是上次在酒吧裏的那女人嗎?”

“如果沒有特別的事,我想休息。”

“我已經變成讓你失去耐心與之談話的人了?哪怕是一分鐘?”對方輕笑兩聲。

我再次輕嘆一聲,坐直身體,“你發生什麽了?”

“想見你,可以嗎?”對方的聲音染上請求的意味,“和你談談一些事。”

“關于什麽的?”

“關于我的。”對方那邊陷入沉默,對方在搜尋适合的詞句将其訴諸于語言,“我最近想通了一些事,想和你談談。”

我就此思索一會,旅游完畢回到定安後我确實沒有非必要去做的事不可,生活亦如往常一般空閑,誰約我都不成問題。

“可以。”我道,“時間和地點你來定可好?”

“沒問題,你願意出來和我見面真是一件令人心情大好的事。”

“筱。”

“還有事嗎?”我把手機從左耳換到右耳。

“陪我說說話好嗎?我失眠了。”

“你的未婚夫呢?”

“他不在我身邊。”對方的語氣變得寂寞無奈,“我現在一個人在家,其實我覺得不能叫做家,充其量是一棟房子罷了。”

“你和他還好嗎?”

“不好。”對方毫不猶豫回答,“一點都不好,簡直糟糕到了極點。”

我看了一眼手表,現在是十二點五十五分,睡意仍然不願意來到我的意識。

我再度向男孩的方向投去視線,入眼的視像是墨汁般的黑暗,厚重的窗簾将玻璃窗戶遮蓋得嚴嚴實實,不留一條縫隙,外面的月光和街燈無法透射進來。

可我還是感覺到男孩睜開了眼睛,與我四目相對,在漆黑中偷聽我與前度談話的內容,他應該是在電話鈴聲響的時候被吵醒了,然後沒有入睡而是睜着眼睛看着我的一舉一動,我沒有心虛等類此之感。

“我要休息了,有什麽話等我們出來見面再談,晚安。”

不等對方回答後我按下通話結束鍵,将手機放在枕頭旁邊。

我吞了一口唾液,喉嚨發出的聲音出乎我意料之大,沒想到一個小小的吞唾液動作居然蘊含着如此強大的音量。

時間在漆黑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就在我收回視線準備睡覺的時候,男孩起身來到我旁邊,我的床明顯感到因對方坐下的關系而變得有點沉重,對方把手搭在我放在大腿上的手,用适中的力度握住,我的手臂能輕挨着他的手臂。

“是前度嗎?”

我點了點頭,但想到對方在漆黑中看不到我點頭的動作,便道了聲“是的。”

“你要跟她見面?”

“她要跟我談一些事。”

“都分手了還有什麽好談?”我感覺到男孩擡起頭仰望我,我反手握住比我小了一倍的還處于發育階段的手。

“我也不知道啊。”我道,“但跟她談一談總不算是一件壞事。”

“不算是一件壞事。”對方重複我的話,大概是在推敲其含義。

我正打算問對方是否要再次入睡時,對方把手放在我的額頭。

“出汗了,筱。”

經他這麽一說,我才感覺到額上泛着點點星星的汗,現在是溫和的春天季節,只要沒有大動作和運動基本不會出汗。

“你剛剛遇到讓你緊張的事了?”

我不得不佩服對方的敏銳,難道在我剛才注視他側臉将其與鐘橋作對比的時候他就醒了而只是保持裝睡?我剛剛的所有舉動全落入他眼裏,看出了我的緊張?

“準确來說,是想到了讓我緊張的事。”

“是壞事嗎?”對方的手離開了我的額頭。

“倒也不是,稱不上是壞事。”

“那是好事嗎?”

“也不算是好事,它令我很茫然很不知所措,我現在的心情很複雜,我的自身在我無法控制的情況下做出了與我意識相違背的行為。”

男孩沒有說話,他的食指尖在我的手掌裏畫着一個又一個圈圈。

“我不想承認我想到的事,因為我覺得它是沒有真實性,我情願相信星巴克在這一刻宣布倒閉也不想去相信那種事,可它總是用陰魂不散的聲音提醒我它是帶着具有強烈的現實意味的存在,它提醒我那是真的,是事實,不容許我不去承認它。”

“這就是原因?”

“我從來沒有這麽困惑過,我不知道下一步要怎麽走,最近發生了很多奇怪的事情,奇怪的程度超出了我的思考範圍。”

“難道你就沒想過這些奇怪的事情對你來說也許并不是壞事?它們可能會給你帶來好運。”

那些奇怪的事情會給我帶來好運?

“你就沒想過嘗試去接受那些奇怪的事嗎?”畫着圈圈的指尖停止,男孩抽回手。

“我無法接受那些奇怪的事。”

“可如果有一天你接受了呢?到時候你怎麽辦?”

我想象自己有一天接受這些事帶來的結果,可其形象無論如何也無法呈現出來,便放棄作罷。

“不會,我不會接受的,這是不可能的。”

“你會的,筱。”男孩的聲音透着某種堅定,仿佛預知了我将來的命運,霎時間我感到心裏的秘密已被對方一覽無遺,他知道我的想法,知道我此時此刻思索的內容,“你會接受的,并且你會為之感到愉悅,就像你說的,不是一件壞事。”

“你。。。希望我接受嗎?”這句話我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吐出。

“既然不是壞事情,當然是希望你接受。”

“你知道我的秘密?”

“大概知道吧。”

“怎麽知道的?”

“這麽明顯,除非我是瞎的。”

我頓時無言,內心的想法竟然被一個年紀小自己十九年的男生看破,我回想起自己十三歲時沒有男孩如此敏銳的特性,因此那時候總是找不出父母為何把自己當成陌生人般的理由。心髒又開始加快速度,顯然男孩對我和鐘橋持不反對态度,甚至還有撮合我倆之意,他為何要這麽做呢?他為什麽要把自己的母親推給一個沒有人生目标沒有職業整天無所事事呆在家或者到酒吧的三十二歲女人呢?

“你想這樣的原因是什麽?”我問。

“因為是你,因為是鐘橋。”

因為是我?因為是鐘橋?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男孩直呼其母親的名字。

僅僅是這個原因而促使男孩有意撮合我的和鐘橋,不過為什麽偏偏是我呢?而不是其他男人抑或女人?對此我百思不得其解,亦不打算将此作為問題訴諸于語言。這個午夜發生了太多令我非常驚訝的事,其中最驚訝的是男孩知曉了我的內心并有意撮合,細想起來,其實昨天我應該知道吃飯時他所說的話的含義,不過我當時竟沒有發現男孩已經看破我內心這一事實。

睡意終于想起似地朝我走來,我無力繼續思考問題,想立即被睡眠的大衣裹住,我連晚安也沒向男孩道便睡了過去,我需要睡眠來避開現在複雜和矛盾到極點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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