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鐘橋無意中向郵箱瞥了一眼,裏面有白色的信封。自她記事起,她從未收過任何人的信件或明信片之類的東西。

掏出鑰匙打開郵箱,原來是一張明信片,是從定州寄來的明信片,日期是前兩天。

進屋鎖門,不等脫下被雨水浸濕透了的白色平底鞋,立即看明信片中的幾行字。

鐘橋:

第一次寄明信片給你,希望你能收到。

聽說定安這幾天連續暴雨不斷,請你出門必須帶上傘以防淋濕

我不願意看到你因被雨淋濕的關系而生病

這幾天的旅行沒有出現問題,至少沒有出現能你擔心的問題

我們玩得非常愉快

如果你有時間,待我們回來定安後我想與你單獨見面

時間、地點依然由你說了算

晚安

鐘橋的臉上浮起夾雜愉悅與甜蜜的笑,這是她二十八年的人生以來第一收到明信片,且寄信人是自己對其懷有好感的人。鐘橋用食指尖輕撫筱還算工整的字跡,連剛才第一時間回到家要立即換衣服的念頭抛到九霄雲外。

筱的明信片如蜜糖般灌進鐘橋的心裏,讓她體會到二十八年來未曾有過的情感。

約莫過了五分鐘,鐘橋才記起剛剛在回家的路上因忘記帶傘而被大雨淋得全身濕透,牛仔褲的顏色因雨水的關系而幾乎全變成深藍色,上衣緊緊地黏附身體,雨水順着黑色的長發滴到地板,臉的兩邊不停地滾下雨珠。

鐘橋小心地将明信片放在自己床邊的第一格抽屜,然後走進浴室淋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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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浴完畢後,将髒衣服扔進洗衣機,雙腳裸露,鐘橋從來沒有在家要穿拖鞋的習慣。

折回房間在床邊坐下,拉開抽屜再次拿起明信片細看一遍,被雨水淋透全身的不快被明信片一掃而空,有的僅僅是收到筱的明信片的喜悅之情。

鐘橋很想立即給對方打電話,她想聽到對方的聲音,想跟她說自己這幾天的情況。

當手拿起話筒準備按下號碼的一刻,鐘橋的思緒被狠狠一拉。萬一筱不方便聽我電話怎麽辦呢?

将話筒放回原位,鐘橋凝視電話片刻。打電話與不打電話的想法形成兩股力量在鐘橋的心裏進行激烈的鬥争。

深吸一口氣,打電話的想法終究占了上風,與對方談話的強烈欲望驅使鐘橋重新拿起話筒,熟悉地按下對方的手機號碼。

鈴聲響了七遍後,對方接起。

“鐘橋,是你啊,怎麽了?”對方的聲音。

鐘橋輕咳兩聲,心跳加快,臉頰與耳根微微發熱。

“筱,抱歉,我。。。我這麽突然給你打電話是不是打擾你了?”

“沒事,不要那樣想,我正處于空閑狀态。”對方略一停頓,“你打電話來有什麽事嗎?”

鐘橋瞬間無言,找不出詞句來訴諸于語言,坦率說,她打電話給筱沒有任何目的,僅僅受到明信片後心血來潮打電話給對方,想聽對方的聲音而已,除此之外她找不出其他理由。

“喂,鐘橋,你還在嗎?你還好?”

“啊。。。我在呢,對了,明信片已經收到了,謝謝你。”

對方輕笑兩聲,“定安還在下雨嗎?”

“估計要再過幾天才會放晴。”

“那。。。”

沒等對方說完,鐘橋率先搶了一步,“你什麽時候回來定安?”

“應該在後天,有事嗎?”

“這個周六我有時間。”鐘橋輕咬着下唇,心跳愈來愈快,房間內除了雨滴拍打窗戶聲之外,還有在鐘橋聽來頗為誇張的心跳聲,“如果你也有時間。。。那我們可以單獨出來。”

“我這個周六沒有問題,可以出來。”

喜悅再掀起一層高浪撲向鐘橋。

與對方約定在周六見面後,鐘橋放下電話,不顧發尖還在滴水的頭發便倒在床上,享受無法用言語表達的愉快與興奮。

交通燈轉為紅燈,我停下車,将手搭在旁邊的男孩,男孩臉色稍顯蒼白,嘴唇抿成一條直線。

“不舒服?”

男孩以肉眼幾乎看不到的幅度點頭。

“這裏不能停車,要到下一個路口才行。”我揉了揉他與鐘橋同樣柔順烏黑的頭發。

在四十號街停車,這裏便是海灘,男孩等車完全停下來後便第一時間開門沖到人行道上,俯下身子,一手捂着嘴巴,作嘔了幾次依舊吐不出任何東西,就連水也沒有吐出來。

我不停地順着他的背,拿紙巾拭擦他額頭和臉上的汗珠,臉色蒼白得白紙無異,男孩有些難受地咬住嘴唇,我扶着他來到海灘,然後坐下。

男孩把頭靠在我的手臂上,雙眼緊閉,嘴唇仍然抿成一條線。

舒适的海風迎面吹來,天空陰沉沉的,白色的浪花沖向沙灘,然後回退,再度形成浪花。今天的海灘出奇地安靜,放目遠去,目視範圍內沒有一個人影,只有我和男孩倆人。

男孩的手搭在我的手背,我輕握住這只柔嫩尚未發育成熟的小手。

“我的母親是個妓女。”

霎時間,喉嚨被無形的塊狀物堵住,無法發出聲音,心跳差點漏了一拍,體內有什麽類似電流的東西流過,不同于前天晚上的那股電流,這次是帶着強烈的震撼,雙肩略微發顫,但很快使之鎮定。

頭腦在一瞬間閃過無數關于鐘橋的場面。

我終于理解為什麽鐘橋總是說她沒有時間陪在男孩身邊,沒有時間和他來一場完整的旅行,為什麽男孩會形成如此孤僻的性格等一系列的問題,包括之前對她的工作時間的懷疑,原來答案竟是如此。

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悲哀慢慢地湧上心頭,再湧上嗓子眼,喉嚨就像吞了石子一樣,找不到合适的字眼回答男孩的話。

“我不知曉我母親是出于什麽原因而當妓女,我亦不想知道,但我很确定自我出生的時候她已經是一名妓女,直到現在這個身份依舊沒有改變,一點也沒有。”男孩沒有理會我有否接話,兀自說下去。

“你知道在定安的八十號街裏有一個妓女事務所嗎?”

妓女事務所?我努力搜尋與這熟悉的五個字有關的一切,記憶回到我去定中的那一天,在飛機上看《定安日報》時注意到一篇關于在定安的八十號街的妓女事務所報道,具體內容我無從記起,我僅僅記得那裏有一間妓女事務所,當時有點驚訝于這個世界上竟然有妓女事務所這種東西,難道鐘橋是在此事務所當妓女?

我深深了嘆了一口氣,将新鮮空氣吸進肺腑,再吐出積存在肺裏的氣。

“我知道。”聲音有點不像自己平時的聲音,“我之前在《定安日報》上看到過關于這間妓女事務所的報道。”

“我母親就是在這間事務所當妓女。”男孩以平板的聲音道出母親的職業,臉上沒有稱之為表情的表情,好像早已将此事實接受下來并為之習慣。

我不知該如何回複男孩,我拼命地尋找合适的語句,卻發現是徒勞的行為,思緒被鐘橋的真實分身擾得亂成一團線,在前一個小時候我才與鐘橋談話完畢,下一個小時被告知鐘橋是一個妓女,而且還是從其兒子口中得知,心情百味交雜,無法用言語表達的複雜。

“在我上學期間,有一天不知為何全班的人知道了我母親是妓女這一事實,我當時又害怕又憤怒,他們是怎麽知道這件事的?是哪個沒娘養的把這件事傳出去的?”男孩的語氣變得激動,用可以稱之為大的力道的手緊緊反握住我的手。“我當時很生氣,他們每一個人都用手指着我說‘那個人就是婊子生的”、“天吶,我們班竟然有這種這麽髒的人的存在。’我當時拿起旁邊的椅子向他們砸去,我想讓他們住嘴!他們不可以侮辱我!”男孩擡眼望向我,雙眸蘊含怒火,表情變得淩厲,這不是一個十三歲的小孩擁有的表情,至少我是這麽想的。

“我不允許他們這樣侮辱我和鐘橋,所以我把身邊的桌子和椅子毫不留情地砸向他們,其中幾個被砸穿腦袋要打救護車送去醫院,我當時沒有任何愧疚感和負罪感,那是他們活該是他們應得的結果!”

我仍然一言不發,默然地傾聽男孩繼續說下去。

天空傳來幾聲雷鳴,烏雲布滿在我們的頭頂上,少頃,細雨落下,不是想象中的傾盆大雨,而是溫柔地撫摸人的肌膚的雨滴。

“我被叫到校長室,被那個禿老頭罵了一頓,然後我得知為什麽全班的人都知道我母親是妓女的原因。”男孩稍稍停頓,似乎是在等待我将其說話內容消化完畢。

“原來我母親接了那個禿老頭的客,和他睡了幾次,他說我跟鐘橋長得非常像,懷疑我和鐘橋是母子,于是調查了一番,證實了我和鐘橋的确是母子。那個沒娘養的老頭和我母親睡了幾次覺得很不錯,便介紹給學校裏的其他男老師,碰巧被我們班的人聽到,于是立即傳了出去。呵,為人師表,一只連禽獸都不如的雜種。”男孩的聲音說到顫抖起來,眼淚從其的眼眶溢出,與雨滴夾雜在一起滴落,我用另一只手擦去男孩臉上的眼淚,可對方的淚水如潮水般源源不斷地湧出,連紙巾也無濟于事,最後索性讓其任流。

我的心沉下谷底,一股從未有過的憤怒與恨意從心底滋生,還有說不出的悲哀,我從來沒想到過男孩竟然會遇到這種事,而鐘橋因職業關系而不得不和這樣的雜種上床。想到那個雜種脫去鐘橋的衣服,心就像被刀狠狠地剜了一下,他不配和鐘橋是上床!即使鐘橋是妓女也不配!憤怒與恨意正慢慢地吞噬我的理智,我咬住下唇,盡量控制自己的情緒。

“後來整個學校的人都知道了我母親是妓女的事實,包括學生的家長,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一個妓女的兒子,他們排斥我、孤立我、侮辱我、謾罵我,用盡一切手段和語言将我踩到谷底,那段時期于我而言簡直比下地獄還痛苦,我想反抗,我想把桌子和椅子扔向他們,我要撕爛他們的嘴,讓他們不能再說出這樣的話,可我不可以,我不可以再把他們弄傷,上次那幾個砸穿腦袋的人通通由鐘橋負責了醫療費,盡管妓女這個職業的收入在定安并不低,可那幾個人的家長簡直是獅子開大口,将醫療費的費用提升到兩倍,否則就把我們告上法庭,你也知道鐘橋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她不想惹官司上身,那樣一來只會有更多的人知道她是妓女的身份,所以她硬生生地接受了這幾個狗娘養的家長的要求,為此她接客的次數比平時幾乎多了一倍,甚至試過一個星期都沒有回家。”

“他們為什麽不去死。”我咬牙切齒地說出這句話,我從未想過在某一天我也會說出這樣的話,強烈得幾乎要跳出身體的憤怒與恨意主宰我的意識,我從沒這麽恨過一些人,這麽想一些人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我也想不明白這樣的雜種沒有死去,我一點也不覺得這個想法有多惡毒,他們根本不配做人,後來我想通了,他們沒有立即死去的原因是因為他們要留着一條狗命去承受曾經施予過別人的傷害,而且這種傷害是以雙倍形式回報在他們自己身上。”

“他們一定會有報應的。”我道。

男孩的淚水依然直流不止,雨滴漸漸變大,但并不影響我們在這裏繼續待下去,我們誰都沒有想離開這裏的欲望。

“經過那件事後,我明白我不可以再弄傷別人,因為責任都是由鐘橋來承擔,我在弄傷別人的同時也傷害了鐘橋,我不能再讓鐘橋受到這種本不應該受到的結果。所以無論他們對我說什麽,我全當作透明,沒有朋友也無所謂,那種東西我不稀罕,我有鐘橋在我身邊就夠了。”

我再次擦去男孩臉上的淚水與雨水,眼眶因哭泣的關系而變得通紅。

“我恨過鐘橋。”男孩的嘴角微微上揚,“我恨她為何是一個妓女,她為什麽就不能去做其他職業!為什麽偏偏是妓女不可!如果她不是妓女我就不會被人罵我是婊子生的兒子,我就不會被人排斥,我就不會被人踩踏!如果她不是妓女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我将男孩納入懷裏,緊緊地抱住對方瘦弱的身軀,用手撫着他的背,對方的雙手不停地捶打我的背,語氣由顫抖變為哭喊,“為什麽鐘橋會是個妓女?筱,你告訴我她為什麽要去當一個妓女!為什麽大家都看不起妓女?為什麽大家都認為妓女很髒?你告訴我啊,筱,我好痛苦啊,我不想再被人說我是婊子養的,我該怎麽辦呀?鐘橋要怎樣才能不當妓女啊?”

男孩哭得非常厲害,嗓子都沙啞了,一連竄的為什麽如無數的尖針狠狠地戳向我的心。

少卿,男孩似乎平複了一點點情緒,“就算鐘橋不說她當妓女的原因,我也知道她是有苦衷的,她不是真的想當一名妓女,她是被逼的。”

鐘橋是被逼當妓女?究竟是哪個雜種逼鐘橋當妓女?想到鐘橋原本可以過與普通人正常的生活卻因為某些原因而被逼當妓女,憤怒與憎恨已不足以表達我此時的心情。

“從那件事起我對學校有了嚴重的生理厭惡,只要提起學校兩字我就會有作嘔感,可小學是義務教育,不回學校是違法的,因此我每天上學至少要吐上三遍,那裏的人全是雜種,沒有一個正常人。”

“如果我知道這些情況,我一定不會在你面前經常提起複學的事。”

“鐘橋知道我這樣的情況沒有逼我,她一直在我身邊開導我、讓我調整好心态,她說等我哪天有心情再複學也不遲,可我明白她肯定不情願見到我長期呆在家不去學校,她失去了接受中學及大學的教育機會,但她不想我失去,她希望我可以繼續回到學校接受教育,盡管她很清楚學校對我而言是什麽。”

我們的衣服被雨水淋濕,雨下得不算大,衣物吸食了雨水後便黏在身上,眼前的場景因下雨的關系而變得有點模糊,遠處不時響起幾聲雷鳴,烏雲依然不曾移動一分地布滿我們的頭頂,也許有移動過,只是我沒發現罷了。

“筱,你想辦法不讓鐘橋再當妓好不好?我只能向你求助了,只有你才能就将鐘橋從妓女這個身份脫離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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