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我瞧了一眼腕上的表,時間是晚上九點三十分,離約定好的時間還有十五分鐘的距離。

我啜了一口摩卡星冰樂,起身拿起一份《定安日報》翻開到社會版,沒有可以稱之為新聞的新聞,無非是前幾天的暴雨給定安造成的影響,沒有人傷亡,沒有建築物毀掉,一切如遇暴雨之前毫無二致。

我放回報紙,折回座位,注視進出的客人,今晚的星巴克比往常冷清,座位幾乎空了一半,坐着的客人以中學生居多,盡管沒有身穿校服,可我還是能一眼判斷出對方的身份是學生。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去,在分針指向四十六分時,對方推開星巴克的門,搜尋我的身影,然後面帶微笑朝我走來,在我面前坐下。

鐘橋身穿雪紡白色中袖襯衫和黑色七分褲,腰間圍了一條米褐色皮帶,肩上是一個白色斜肩挎包,腳上是一雙白色露趾的高跟涼鞋,腳趾塗着薄荷綠的顏色。頭發則挑起其中一束綁在後面,右側沒有像平常一樣梳一條好看的小麻花辮。

鐘橋沒有咬咖啡,只是要了一杯冰水,原因是不想喝咖啡。我則給予抱歉,說我并不知道她不想喝咖啡。

“可是這裏環境挺好的。”鐘橋環顧一周道。

我點頭。

接下來我們聊了關于定州旅游的內容,我憑着記憶盡量把更多的內容和細節陳述出來,對方不時在我停頓的時候說上兩句,臉上一副期待的神情,待我開口敘述的時候便又閉嘴不言,安靜地聆聽,除了偶爾喝上一口水。

我在陳述的過程中一半的思緒飛到了定州那邊,一半的思緒則集中在鐘橋身上,自從從男孩的口裏得知一切後,現在面對面凝視鐘橋有一股無可名狀的或許稱之為興奮也無不可的感覺。鐘橋一手托着下颚,不時換成雙手支撐臉頰,眼眸微眯,眼角處的黑色眼線成往下垂的形狀。漆黑的瞳仁不時左右轉動,但更多時候是在注視我的臉,對方的眼瞳清晰地映着自己的樣子,滿足感油然而生,此時的鐘橋只注視我一個人,沒有其他人。

我省去了那天下雨男孩在沙灘上說的話,現在還不是時候對鐘橋說這些,盡管這些事她知曉得一清二楚,可我認為把男孩的話在這個時候搬出來是不适合的。

“威士忌真的很難喝嗎?”

“初次喝肯定覺得難喝。”

“那麽說你們那天一直在沙灘上淋着雨?”

我的心髒不由小小地收縮一下,難道鐘橋因為這個問題而責備我讓男孩暴露在大雨之下?

我點頭,啜了一口星巴克,摩卡的味道比之前似乎淡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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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橋的下一句沒有如我所料那般責備我,而是告訴我她那天同樣淋着雨回家,全身濕透,但沒有生病。

一根小小的無形細針戳了我的心一下。

“淋着雨回家的滋味不好受吧。”我咬着吸管道。

鐘橋将旁邊垂下來的一縷頭發撩到耳後,“還好吧。”

我提醒了她下次記得帶傘,“我是無論如何也不希望看到你因為這樣而生病。”

鐘橋看了我的臉一會,然後露出受到別人關心時的笑容,鄭重地點頭,表示自己以後不會再出現這種情況。

“藍是一個很好的人。”鐘橋轉移了話題,目光移到桌上的攤開的五指,右手的食指處有一道疑似被指甲輕微的劃傷。

我點頭,“我在十五歲時候就認識了她。”

“我們談了很多關于你的事。”鐘橋合攏五指,薄荷綠的指甲油僅僅塗在形狀好看的指甲上。

“所有方面的?”

鐘橋先是思考了三秒鐘,然後搖頭,“那倒不至于。”

“藍很喜歡你。”

鐘橋微微睜大眼睛,細長的睫毛撲閃,給下眼皮投去一層陰影。

“真的?”

“如果不是她就不會經常請你喝酒。”我微笑道。

沉默降臨,期間倆人默然對視,除了喝星巴克和喝水之外,沒有稱之為動作的動作。

客人愈發減少,店裏的聲音逐漸減弱,外面卻是人來人往,熱鬧非凡,一門之隔形成兩個截然相反的世界。

“德把事情告訴我了。”鐘橋的每一個字都拍打着我的心,我下意識地縮了縮肩膀,心跳加快,這既出乎意料又處于情理之中,鐘橋作為男孩的母親,男孩向她說明這一切是非常正常。

我吞了一口唾沫,雙手合十,咬着吸管啜了一口星巴克。

“我真的沒有想過你是這麽想的。”鐘橋的聲音帶着激動與驚喜,雙頰泛起紅暈,不安地轉動手指。

“那。。。你是怎麽想的?”我略緊張地道出這句話。

“這是一件很棒的事,對不對?”

“确實。”我道,“确實是一件很棒的事。”

“抱歉,我現在心情很激動,頭腦好像也沒有平常那樣清醒。”

“我的情況和你一樣。”

鐘橋定定地看着我,我能看到在這副表皮下蘊藏着無限的熱情。

“真是太不可思議了,我們明明接觸不多,但是卻産生了這種化學效應。”鐘橋的聲音略帶顫抖,因心情激動而顫抖。

“很多事情都是沒有理由的情況下發生。”

“筱,我是處于現實中對吧。”

“我們都處于現實中,現實得不能再現實的世界中。”我握住她其中一只手,毫無疑問,這只手比男孩的手要大,皮膚卻比男孩更為柔嫩,裏面蘊含着使人安心的和煦,我喜歡且需要這種溫暖。

說實話,在脫去鐘橋衣服那一刻,我從來沒想過事情會發展到這個地步。

漆黑的房間內,窗戶推開一半,窗簾放下,遮擋了外面的世界,現在是晚上十一點,窗外寂然無聲,偶爾傳來車駛過馬路聲,此外人說話的聲音、風吹過的聲音、鳥叫的聲音一律了無蹤影。

我将鐘橋的衣褲放在床頭櫃上,沒有進行下一步的動作。對方躺在床上,任由我擺布,目光一直停留在我臉上,我不知道我這一行動給予她何感想,但今晚的我确實知曉鐘橋需要我抱她,她需要我,而我也需要她。

黑暗中,我俯視她,雙手撐在她兩側,然後挑起一縷發絲放到鼻尖,再而放到唇邊親吻。

這時候,眼淚在鐘橋的眼眶打轉,但我并沒吃驚,也許我可能早就知道會出現這種狀況,鐘橋無聲地留着眼淚,淚水順着眼角滑落到枕頭上,我讓鐘橋坐起來,擁其入懷,一手緊緊地抱住她纖細的腰肢,一手扶着她柔順的長發,辮子已被我解開。肩膀傳來濡濕感,鐘橋慢慢開始發出輕微的嗚咽聲,我則把臉埋入那把黑亮的長發,感受對方的發絲觸碰臉頰。

約莫過了五分鐘,嗚咽聲逐漸減弱至消失,我的肩膀已濕成一片,鐘橋擡頭望着我,臉容布滿淚痕,我一手捧住她的臉,一手擦去其眼淚,沒想到已經止住的淚水再次從眼眶溢出,我的指尖接住那溫熱的淚珠,然後将其擦去。

“冷嗎?”現在是夏天的開始,按道理只穿內衣褲的鐘橋不會感到冷。

鐘橋搖頭,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道“不冷。”

“沒關系的,鐘橋。”我用拇指摩擦她柔軟的臉頰,“我真的不介意。”

鐘橋咬住下唇,羞愧與不安交織在臉上,“我需要你,筱,比所有人都需要你。”

我點頭,吻上那顫抖的薄唇,鐘橋沒有任何反抗,閉上眼睛感受我的吻。

我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僅是單純地吻上鐘橋的嘴唇,一種念頭附上我的腦際——或許這才是我的初吻,而與前度的親吻是虛幻的、不存在于現實中的,此時與鐘橋的接吻才是實在的、存在于現實中的。

良久,我離開對方的嘴唇,轉而彼此額頭抵着額頭,我緊緊地握住鐘橋的雙手,與其十指相扣。

“我從來都沒有真心地喜歡過一個人,愛情也從來沒有光顧我。”

“可它現在來了。”

“我從來沒有感到這麽安心過,喜歡和被喜歡是我出生二十八年來感受到最幸福的事。”

“那讓它一直持續下去。”

鐘橋勾起一絲苦笑,視線轉移到對面的牆壁,然後順着往上到天花板,那裏空無一物,只有白得不自然的顏色,對方在思索什麽我不知道的事。

“你知道我為什麽要當妓女嗎?”視線重新回到我臉上。

我搖頭。

“其中的原因我沒有告訴德。”鐘橋挑起一縷發絲纏繞在食指上把玩,“那孩子受到不好的東西夠多了,如果我還把這個理由告訴他,他一定會比現在更傷心更憂郁。”

“你決定只告訴我一個人。”

“你有必要知道。”鐘橋道,“而且這些事藏在我心裏十四年,我原本以為我到死的那一天都不會說出來,不過遇到你之後,我的想法改變了,我決定要把它告訴給我認為合适的人聽。”

“這裏沒有其他人,只有我們兩個。”

鐘橋舔了一下嘴唇,笑着道:“其實我當妓女的原因沒有那麽離奇,都是在現實生活中見到的那種,我是被逼當妓女,被父母逼的。”

我的瞳孔瞬間瞪到最大,霎時間我感覺自己無法呼吸,空氣如冰錐般直插入我的身體,血液凝固一般無法流通,無形的壓迫感籠罩我的心,我以為自己要窒息而昏死。

“其實也不是很驚訝的事吧?”鐘橋垂下目光,“世界上讓自己的女兒去當妓女的父母還是有的。”

憤怒與悲哀同時湧進我的體內,掀起滔天的巨浪,稱為理智的弦繃到最近,仿佛再遇到一些稍微刺激的事馬上就會“啪”一聲斷開,語言功能被剝奪,我全然發不出可以稱為聲音的聲音,唯有沉默。

誠然,世界上讓自己的女兒去當妓女的父母固然存在,但想到鐘橋是屬于其中之一,我便覺得這是世界上最荒唐最荒謬的事,我情願相信我最不喜歡的飲料是星巴克也不想去相信鐘橋是在父母逼迫下去當妓女。

鐘橋反握住我的手,對我露出安撫的微笑,“已經過去那麽多年了,我早就沒事了。”

“不。”我果斷道,“這種事是影響你一輩子,伴随你整個人生,你不可能會沒事。”

“聽我繼續說下去好嗎?”

我的嘴唇抿成一條線,不再發言。

“從我懂事起,我就知道我處于一個怎樣的家庭,我的父親有嚴重的虐待傾向,稍有一點點不順心便會那我和母親發洩。”鐘橋道,“你能想象每天當你醒來睜開眼睛時忽然一個拳頭砸下來是什麽感受嗎?母親和我唯一的反抗便是撕心裂肺的哭喊與躲避,可無論躲到哪裏,他總能找到我們,那時的我以為我永遠都無法離開我父親身邊。”

鐘橋略一停頓,用指尖擦去眼角的淚珠,擡頭望了一眼天花板,唇角微微上揚,沒有被鐘橋握住的手握成拳頭,指甲嵌入我的皮肉,甚至有了流血的跡象,可我感覺不到痛感,我的神經已經麻木了,唯有鐘橋所說的話才能觸動我的感官。

“我以為只要做一些讓父親開心的事他的虐待傾向就會消失,可我錯了,我太天真了,父親的虐待傾向是天生的,無論用什麽方法都無法治愈,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白費了,父親還是會像以往那樣往我臉上甩耳光和在我身上砸拳頭。”鐘橋道,“你一定想知道為什麽母親不報警,為什麽沒有向警方報案對不對?那時候的定安不同現在,沒有警察會去管一件家庭暴力的事件,因為比家庭暴力更嚴重的事都已經讓他們處理不來,那他們怎麽會有空閑的時間來處理我們呢?而且當時的定安不只我這一家發生家庭暴力,所以就算報案也是無濟于事。”

悲哀和無奈占了上風,将憤怒壓了下去,不計其數的無形塊狀物毫不留情地砸向我的身心,心髒感受到的痛楚比當年鐘橋受到父親虐打的更甚。掌心流出溫熱細小的血注,染紅了我的指甲,我仍然沒有把指甲拿出,反而随着鐘橋的每一句話而往深處更推進一分。

“由于每天精神上和心靈上的虐待,我的母親也變得跟父親一樣有虐待傾向,但她并沒有向父親展露這一面,而我則成為了她發洩對方,只要她受到父親的虐待,她就會把她的情緒統統發洩到我身上,她把我的頭發撕扯下來,然後按着我的頭不停地往牆上撞直到破了,或者又用腳踩在我胸口和肚子上。”鐘橋的臉色變為慘白,聲音顫抖,握住我的手的力道更大了。

“鐘橋,我在這。”

我的聲音似乎給鐘橋帶來了慰藉與安心,鐘橋嘆了一口氣,将身前的頭發撥到身後,窄小圓潤的雙肩與白皙的胸脯毫不保留地暴露在我眼前,腹部左側有一道被刀劃傷的越長五厘米的傷疤,鐘橋用食指尖輕撫這條傷疤,“這是某一天我放學回家後,母親突然拿刀在這裏劃了一下。”

我的心情愈發沉重,如石子般快速地墜落沒有深度可測的深淵。

“我在學校幾乎交不到朋友,沒有人會願意跟一個滿身都是傷痕的小孩做朋友,老師也不會因為你身上的傷而詢問你發生了什麽,大家都只顧着自己,只要自己身上沒有發生不好的事那麽就算別人死了也沒有關系。”鐘橋咬着下唇,用食指再次擦去眼角的淚珠。

“一直到現在,我身邊都沒有一個算得上朋友的人。誰會願意跟一個妓女做朋友呢?對吧?“

我默默傾聽對方的話,理智的弦依然繃得緊緊的,悲哀與凄涼主宰我的情緒,掌心不斷地冒血,我還是沒有抽出指甲。

“我在十三歲那一年,父親和母親不知為什麽分別染上了毒瘾和賭瘾,然後很快失去了工作,所有的積蓄都拿去換毒品以及賭博了,我曾經阻止過他們,可我差點因為這樣變成殘疾人,我的力量太薄弱了,無法與之抗衡,于是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們沉浸在毒品和賭博的世界中,沒有錢的時候他們就把我房間的東西拿去賣掉,結果我只能睡在地板上。”鐘橋道,“過了半年後我十四歲了,你也知道在定安十四歲是成為妓女的合法年齡,我母親因為賭博欠下了一千萬的賭債。”說到這,鐘橋輕笑了一聲,“呵,一千萬,這對于我們而言簡直是天文數字,于是父親為了拿到換毒品的錢,母親為了還賭債,他們強迫我去當妓女,就算我再怎麽反抗我畢竟只是一個十四歲的人,你也知道妓女這一行業的收入在定安來說并不算低,他們把我打暈送去了八十號街的妓女事務所,我真沒想到世界上竟然還有妓女事務所這種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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