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我真沒想到世界上竟然還有妓女事務所這種東西。”
嵌入掌心的指甲抽出,不用看也知道手掌已是鮮紅一片,血從傷口處不停地往外流淌,由于黑暗的環境,因此對方沒有察覺到異樣。
我用拇指尖擦去對方眼角的淚珠,然後拿起剛才脫掉放在床頭櫃的衣服蓋在鐘橋身上。
鐘橋看了我的臉一會,道:“我醒來的時候是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裏面有四五個年紀不超過二十的女孩,之後的時間我一直和她們生活在一起,直到我在七十號街租了一間房子。”鐘橋用手捂住臉,眼淚重新在眼眶裏打轉,我拿過她的手親吻了一下,然後緊緊地将其包裹在手裏。
“總之,在那個時候開始我算是徹徹底底被父母抛棄的人,被父母賣到了一個妓女事務所,完完全全地被丢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和陌生人生活在一起,事務所的人告訴我我的父母向他們貸款了一千萬,而我的父母選擇壞債的方式是要我在這工作直到還清一千萬的賭債才能離開。”鐘橋輕笑了一聲,擡頭望着天花板,“定安真是一個令人捉摸不透的城市,居然有人會向妓女事務所貸款,而妓女事務所就像銀行一樣把錢借給人,不過他們選擇向事務所借錢不失為一個明智的決定,首先利息沒有銀行高,再者我可以一邊工作一邊還錢給他們。之後我也了解到跟我相似情況的女生不在少數,而且向事務所借錢的人也不在少數,我真不懂為什麽定安政府可以讓市民向妓女事務所借錢呢。”
鐘橋停頓了一會,視線從天花板轉移到雙膝上。
“由于我當時身體狀況并不太好,因此事務所的人要求我先調理好身體,過了一個半月後,我終于也跟周圍的人一樣去招攬客人。”
窗外傳來一陣短促的大笑聲,似乎是從對面的樓房發出,笑聲過後又瞬間萬籁俱寂,一點微風的影子都無可尋找,窗簾依舊紋絲不動,寂靜統治外面的世界,現在是晚上十一點三十分,縱使明天不是工作日,可居住在這條街上的人們都不情願在這個時間點燃名為熱鬧的火焰,他們選擇在這個時間安靜地休息或者做一些與熱鬧無關的事。
“坦白說,我以前對妓女這一概念非常模糊,我只知道要和男人上床,完事後收錢走人,可當我真正當了妓女之後,我才知道這職業遠不如我想得那般簡單。”鐘橋咬住下唇,目光凝視空中的某一點,似乎在組織恰當的語言将自己對妓女這一概念的理解表達出來。
我将她擁入懷裏,撫着她的頭發,在對方的臉、嘴唇落下輕吻。鐘橋的手環上我的脖子,身體緊密地貼着我,對方身體的溫煦隔着薄薄的衣料流進我的體內,軟化了內心的憤怒與悲涼。鐘橋的臉貼着我的臉,呼出的氣息打在我的脖子上。
“我每天都會遇到各種各樣的人,不僅僅是男人才會嫖妓,女人也會嫖妓。如果你運氣好遇上一個脾氣比較溫和的客人,你還不至于遭受那麽多痛苦,可如果運氣不好的那一天,遇上精神和心理有些失常的客人或者有性虐待癖的客人,那絕對是非常不好過非常痛苦的情況,他們會給你灌腸液、用手铐将你所在床上然後用鞭子毫不留情地鞭打你,完事後會把錢甩在你臉上,罵你是一個“臭婊子”。而且你還不允許哭不允許生氣不允許拒絕,還要擺出一副讨好感謝的表情去迎合他們,否則你會很不好過。”
我咬緊牙關,深藏在內心的某種黑暗的因素蠢蠢欲動,已經抽出的指甲再度嵌入原來的掌心,溫熱的鮮血重新流出,刺痛感并沒有使我的理智恢複一點,反而使我的怒火更勝,盛怒重新占據上風,凄涼與悲哀之情退居為第二。在這股憤怒之中,還蘊含着某種黑暗、危險的因素。想到那群雜種居然這樣對一個被父母逼迫當妓女且被抛棄的女孩做出這種喪失人性的行為,一種從未有過的殺人的念頭在我腦中漸漸形成,啃噬着我的理智,甚至覺得就算殺了他們要進監獄也無所謂,這樣的人根本不應該存在這個世界上。
察覺到我有所異樣的鐘橋雙手捧住我的臉,額頭抵着我的額頭,吻了我的嘴角,然後露出安撫人心的笑容。
“沒關系的,筱,我已經習慣了,誰叫妓女是靠客人過日子呢?如果不能滿足客人或者沒有讓客人開心,就等于自斷財路,可當時的我要還債務,如果我沒有錢給他們還債,那些追債的人一定會把他們弄死的,那些人根本就沒有人性,只要沒有錢還給他們,他們一定會讓你不好過的。”鐘橋的語氣變得激動,臉上因想起不好的回憶而現出痛苦無奈的表情。
我的心被一只無形的手用力握住,窒息感撲面而來,我不禁喘起氣來,試圖擺脫這令人感到無助的窒息。
“盡管我很恨痛我的父母,可我總不能看着他們被別人弄死吧?我真的狠不下心來看到他們因債務問題而被人弄死。所以我當時的念頭只有一個:就是錢!只要有錢,我就可以還清債務,可以離開事務所,可以不用當妓女。因此那些客人要我做什麽我都絲毫沒有拒絕,只要他們喜歡,他們就會給我錢,而我的目的只有錢。”說到最後,鐘橋的語氣漸漸恢複平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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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在事務所的日子并不是完全黑暗一片,和我住在同一個房間的幾個女孩,有些是自願來當妓女的,有些也是被逼迫的,雖然大家都不認識彼此,但卻相互關照,而且我年紀是最小,她們對我更是照顧有加,有時候還會替我接下那些變态的客人。空閑的時候,我們會圍在一起聊天,說着自己的事情,或者一齊到外面去玩一天。我在她們那裏得到了安慰,就算有多難受我也覺得自己還沒跌落到谷底,因為她們在我身邊。”想到美好的記憶,鐘橋的眼睛微微眯起,嘴角也不自覺上揚,帶着愉悅的神情。
“不過後來她們都走了。”鐘橋斂起笑意,“只剩下我一個人,她們走了之後的一段時間還有聯系,但後來不知怎的,大家都沒有再見面,聯系也就到此為止,一直到現在足足十年都沒有聯系過一次。”鐘橋微低頭,頭發向前垂在臉的兩側,我把她的頭發撩到身後,小巧白潤的耳朵毫不保留地展現在我眼前。
嵌在掌心的指甲依然沒有抽出,疼痛感持續刺激我的神經,可我對其置若罔顧,我全身的情緒和感覺只跟随鐘橋波動起伏,除了鐘橋,任何一切都不能使我有感覺。鐘橋的手搭在我另一只手的手背上,且用拇指慢慢摩擦手背,直到手背發熱鐘橋也不停下動作。
“妓女這一行業的收入在定安确實不低,我做了一年就拿到了四十萬,不過事務所規定賺到的錢要給三成事務所,因此真正到手的錢只有二十八萬,開始的時候我只扣除了最基本的生活費用,餘下的錢全拿去還債,可随着指名要我的客人越來越多,所給的價錢也越來越高,我就要學會打扮自己,讓自己的形象在客人眼裏只有越來越好而不是越來越壞,這樣才不會流失客人。”鐘橋停止了摩擦我手背的動作,轉而把手指插入我指尖間的間隙,“後來客人付給我的錢越來多,四年過後我的收入從一年四十萬變到一年期十萬,事務所也發展得越來越好,每天都有新的妓女進來,每天都有新的客人,可想而知這座城市的人對嫖妓這一行為有多熱衷,而且還是呈越來越熱衷的趨勢。”
鐘橋的話使我重新認識了定安這座城市裏的人,每天都有之前從未嫖妓的人去嫖妓,每天都有之前不曾是妓女的女人去當妓女,且趨勢呈上升狀态。我吞了一口唾沫,咬住下唇,皺起眉頭,為什麽人們對嫖妓這一行為如何熱衷呢?為什麽人們要去當妓女呢?而且妓女這一行業在定安竟是合法職業?難道這個社會的結構不可失去妓女這一組成的部分?
我不知道妓女這一行業是由誰發明,在我出生的時候世界上就已經存在妓女,且存在時間可以用長來形容,妓女成為這個社會的一種合法職業,而且人們也接受這一行業。這個世界的人通過各種各樣的方式賺錢,自然會有人選擇當妓女來賺錢,我并不是認為通過妓女這一身份賺錢有何不當,只是如果沒有妓女這一行業,那麽鐘橋或者像鐘橋一樣的人會不會好過一點點呢?生活中所受的苦會不會因此而減少一點點呢?
“在我離十五歲生日還有兩個月那一年,意外發生了。”鐘橋看着我的臉道,眼線并沒有因淚水而化開,“我不知道是沒有做安全措施還是事後我忘了吃避孕藥,我懷孕了,懷上了某個我已經把他的長相忘得一幹二淨的客人,以我當時的情況懷孕這種事是不允許發生的,就連她們也勸我打胎,因為就算把孩子生出來,孩子也不會好過,沒有人願意成為妓女的孩子,沒有人願意成為一個沒有父親而且連自己的母親都沒有時間照顧他的孩子,所以我也曾想過把孩子打掉,他不應該在那個不适合他出現的時候出現。”鐘橋雙手抱頭,閉上眼睛,嘴唇抿成一條線,眼淚浸濕了顫抖的睫毛,我捧住對方的臉,“鐘橋,我在這裏。”
鐘橋慢慢睜開眼睛,微笑,“但後來我想通了,就算我自身的情況糟糕得一塌糊塗,就算他生下來注定不能和其他小孩一樣有一個正常的家庭,我也不能放棄他,他是我的孩子,我不能親手殺了自己的骨肉,把他生下來且撫養成人是我不容推辭的責任,就算他以後恨我為什麽要讓他成為妓女的兒子,我都不在乎。”鐘橋的眼瞳閃着堅定的亮光。
“德不會恨你的,他能理解你所做的一切。”我抽出指甲,血流停止了。
“不過懷孕期間我也不能停止接客,一是債務問題,我不能空着十個月的時間拿不到一分錢,二是事務所的人也不允許我以此為理由不接客,事務所的人不會白白收留一個連一個客人都不接的妓女,他們情願我流産也不情願我不接客,我已經非常感激他們沒有要求我打胎,所以我帶着懷孕之身繼續接客,只不過接客的次數少了,在這期間出現了好幾次差點流産的情況,但我也并沒有因此而停下工作,因為我急需要錢,不僅僅是還債,德的出生也需要錢,我總不能在房間或者在廁所裏生他出來吧,而且以後養他的生活費也落到了我身上,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需要錢,所以即使事務所的人允許我懷孕期間不接客,我也會冒着流産的危險繼續接客,因為我不能沒有收入,沒有收入我的生活就無法繼續下去。”
我吻了一下鐘橋的薄唇,然後用拇指指腹擦去對方眼角的淚痕。
“德是我懷孕了七個月後就出生了,我當時非常害怕,是不是出現了其他狀況才會導致孩子早出生,而且我是一個人跑到醫院生孩子的,她們無法抽出時間陪我到醫院,我只能在沒有任何人的陪伴下獨自跑到醫院把德生下來。你知道嗎?當時醫生問我你是否有親屬或者朋友陪同或者是否有通知他們我即将要生育,我的精神差點崩潰了,我差點在醫生面前哭了起來,可我咬緊了牙關告訴自己現在不是哭的時候,我不可以就這樣崩潰,我還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我不能在德出生的那一天出現任何問題,我必須要保持冷靜,我要讓德平安無事地出生。”
悲哀和同情如潮水般再次向我襲來,其中還包含了對鐘橋的敬佩,我的心跳因鐘橋而加快,血液因鐘橋而發熱。
“情況很樂觀,德平安出生,醫生告訴我德沒有任何問題,非常健康。”鐘橋露出欣慰的笑容,“初為人母的喜悅簡直淹沒了我,使我把之前所想的關于孩子生下來後的問題抛到九霄雲外,我當時抱着德,頭腦空白一片,只有瘋狂的喜悅,我真巴不得向全世界宣告‘我當母親了!’我從來不知道原來當母親是一件如此幸福的事。”
對于一個沒有親人陪伴的十五歲妓女,她的孩子成為了她唯一的精神支柱,使她的生活希望大大增加,讓她有了當母親的責任,讓她的身邊多了一位與她血脈相連的親人,這無論如何都給當年十五歲的鐘橋帶來了天大的安慰。
“有了德之後,我不再是身邊連一個親人都沒有的人了,我有德在我身邊,他不會抛棄我,而我對生活的希望也前所未有的大,那時候我告訴自己,我一定要賺很多很多錢,多到足以還清債務,能讓德過上好的生活,我也不需要再當妓女。因此恢複身體後,我接客的次數比以往增多了,我必須這樣做,因為我還要多養活一個人,我不可以讓德吃劣質便宜的奶粉、不能讓德用劣質的紙尿布,我要盡我的所能給他一個最好的生活,盡管我當時只有十五歲,但我也明白這是一個母親應該做的事,我要照顧好他,盡量不讓他的人生留下關于家庭方面的陰影。”鐘橋道,“這種陰影我經歷過了就夠了,我不能讓德去經歷這種陰影,每一個孩子都不應該去經歷的,他們的童年必須是快樂的。”
“每一個孩子都應該受到父母的照顧和關愛。”我道。
“可惜并不是所有孩子都那麽幸運的。”鐘橋微笑道,“在我接客的期間,德就由她們幾個照看,她們把德照顧得很好,哄小孩、換尿布、喂奶全然手到擒來,沒有一點問題,所幸事務所也不對這事插手,他們任由我把德帶在身邊,我那時候每天都要在淩晨三四點才能脫身,回到房間後看到德躺在床上酣睡,我真得覺得我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