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五

宋允誠原本以為,所謂的“街頭見聞”征文活動,只不過是那個年輕人用來和林知之套近乎的借口,純屬憑空捏造。不過幾天之後,他倒是意外得知,還真有那麽個活動。

那是個工作日的下午,過了午餐時段,西餐廳人流漸少,只稀稀落落坐了兩三桌人。宋允誠坐在收銀櫃後正查閱賬目,隔着玻璃幕牆,有個聲音活潑的姑娘在離收銀櫃最近的一桌落座,還叽叽喳喳地打着電話,“對對,就在快樂茶飲的對面,我先點菜了啊。是你請客對吧,那我不客氣了啊,這家的牛排味道還不錯,我午飯沒吃,餓壞了。”

聽到有人誇贊牛排味道好,宋允誠心情甚好地望了她一眼:見那是個長發及腰的年輕女孩兒,低頭撩一下劉海兒,熟門熟路地指着菜單點了西冷牛排套餐。

不多久,她的朋友到了。年輕小夥子推門而入,遲疑地往女孩兒方向望了望,才走過來落座。

“怎麽選這裏啊?能不能換一家。”小夥子皺眉問。他個子不高,但打扮得很新潮——起碼身上的潮牌T恤和腳上的限量版AJ球鞋,都是宋允誠在雜志上見過的。

“這兒味道好啊,而且我已經點餐了。”女孩兒皺眉,“怎麽,你不喜歡這家店?”

小夥子沒再說什麽,只左左右右地往店裏掃視了一圈。他并沒注意到身後,隔着玻璃幕牆的宋允誠,但宋允誠瞧他卻覺得十分眼熟。

啊等等,他不就是那位總去圖書館找林知之的——小程嗎?

宋允誠詫異地偷偷觀察一番:還真是他,只是在圖書館見面的那次,他打扮得十分尋常,從頭到腳宛如在優衣庫一站搞定,再加上個黑沉沉的大書包,活脫脫是個大學快畢業正埋頭找工作的質樸小青年。

然而今天的他卻搖身一變,不僅潮牌加身,當他揚手叫服務生時,手腕上的勞力士綠水鬼也甚為惹眼。

宋允誠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認錯了人,于是便躲在玻璃幕牆後偷聽起二人的談話來。

“這兒的牛排味道也就一般,遠沒有我前陣子在黑珍珠餐廳吃的好。”小夥子說,“所以杜珊,你怎麽會喜歡吃這家?”

“拜托,程建飛……”名叫杜珊的女孩兒苦笑,“這兒是休閑街,不是外灘黃浦江邊的高檔西餐館,這個味道配這個價格很不錯了。”

宋允誠默默挑眉:就是!

“好吧,言歸正傳。”程建飛正色道,“把你叫出來,就是想具體商量下明天晚上的行動。”

“我知道,”杜珊邊切牛排邊說,“和你一起參加街道居委會的‘街頭見聞’征文活動,以收集資料為借口,去圖書館把你心儀的那個女孩兒約出來,對吧。”

“對,對。”程建飛連連道。

“拜托,這種事兒,你怎麽總找我?雖然我倆是老同學,但你也不能每次追女孩兒都找我當同夥。我也有男朋友的,被男朋友誤會怎麽辦。”杜珊煩惱道。

“沒辦法啊,”程建飛嘆氣道,“圖書館那個女孩兒,怎麽都約不出來,只得找點借口。你是個女孩子,有你在,她警惕性不高。”

杜珊似是白了他一眼,“程少爺,你想追女孩兒還不容易嗎?帶好你的綠水鬼表,開上你的奔馳車,亮出你家在休閑街有兩家鋪面的‘鋪二代’程少的身份,什麽樣的女孩兒追不上啊?”

“我若是一開始就亮出家底,那多無趣啊!”程建飛丢開吃了一半的牛排,低頭喝了口果汁。

“哦……”杜珊點點頭,沒好氣道,“一開始就亮家底很無趣,然而進展不順利時,還是得亮家底。可直接報家底又顯得自己很沒格調,所以找個工具人幫你報家底,就萬事大吉了。而我,就是那個可憐兮兮的工具人,對嗎?”

程建飛笑了,“吃飽了沒?這家真沒啥好吃的,事成之後我請你吃黑珍珠和米其林餐廳,你帶男朋友,我帶那個女孩兒。”

杜珊似是白了他一眼,卻還是說,“行了行了,誰讓上次的課題作業是你幫忙的。我就當還你人情。是明天晚上?”

“對!”

“約去哪兒吃?”杜珊眼睛溜溜一轉,“懂了,街口那家茶餐廳,對吧。”

“對,對。”程建飛啄木鳥似的點着頭。

直到那兩人買單離開,宋允誠的腦海裏依舊回味着他倆的對話。他叫住正在收拾桌面的劉曉雲,問,“曉雲,你是住在這附近的人吧。你聽說過,‘鋪二代’程少嗎?”

劉曉雲皺眉,“誰?這是什麽浮誇又惡心的外號啊?”

宋允誠笑了,“行了,你去忙吧。啊對了,明天晚上我不在店裏,你有事兒打我電話。”

“哎,老板去哪兒?”劉曉雲随口問道。

“我去別家餐廳取取經。”宋允誠随口說着。

……

隔天晚上,估算着圖書館的下班時間,宋允誠先一步去休閑街口的那家茶餐廳落座了。餐廳面積不大,翻翻菜單,以實惠的港式餐點為主,消費層次并不高。

宋允誠一邊疑惑着程建飛為何特意選這家店,一邊找位置坐下。餐廳的四人座不多,此刻只剩一張臺子了。宋允誠往那望一眼,正在收銀的店老板就說道,“那個四人座被預定了啊,其他位子都能坐。”

宋允誠點點頭,于是坐在了四人桌的後面。他打扮低調,還刻意帶了個口罩,随便點了份燒臘飯套餐就靜靜等待着。也沒讓他多等,十多分鐘後,他的套餐上桌了,而目标人物們也推門進來了。

……

眼見着程建飛走在前面,意氣風發地坐在了唯一的四人桌邊。而一臉熱情的杜珊拉着林知之也進來了,坐在程建飛的對面。

三人落座後開始點單,而藏身在他們身後桌邊的宋允誠,則豎着耳朵傾聽起來。

杜珊的聲音活潑清脆,“林小姐,別客氣,今天是程建飛請客。這家店雖然小,味道卻很好。”

程建飛道,“是啊是啊,我和店老板很熟悉的。”

林知之顯然有些被動,“不必客氣的,你們想了解的圖書館見聞,其實我們坐在圖書館樓下的休息區聊聊就好。也不過是舉手之勞,不必請客吃飯這麽隆重。”

杜珊卻說,“耽誤你下班後的時間,怎麽好意思?吃頓簡餐而已,林小姐別客氣。”

程建飛也殷勤道,“就是,邊吃邊聊,慢慢聊。”

林知之只得說,“好……好吧。”

收銀櫃後的店老板出來了,走到他們桌邊,一見到程建飛就熱情如火,用一種演員念臺詞般的較真勁兒說道,“哎呦,這不是小程嗎?你今天是來吃飯的還是代你爸收租的啊,這半年的房租我可早就轉賬過去了啊!”

程建飛的聲音也變得高亢起來,“我就是帶朋友過來吃飯的。老板,上幾個招牌的就行。”

店老板笑呵呵道,“好嘞,我請客。下次和你爸美言幾句,別漲我房租就行。”

宋允誠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程建飛選擇這家店的原因啊。

杜珊适時捧場道,“哎呦程建飛,原來這家鋪面是你家的啊?可我記得,你原來和我提過,你家在休閑街的鋪面是開了家水果店啊?”

程建飛故作謙虛道,“水果店也是我家的鋪面。”

“‘也是’!”杜珊故作驚訝,“看不出啊程建飛,看來下頓還得你請客。”

“當然當然。”程建飛笑道。

他們桌上菜了,從精致小點到清蒸海鮮,滿滿堆了一桌子。于是林知之邊吃邊聊,她倒是牢記着自己是來給參加征文的大學生提供素材的,就如數家珍地聊起這一年來在圖書館的見聞,“我們也希望和讀者能互相理解,比如我輪崗去前臺時,遇到過一個讀者,他的讀書卡超期欠費了,卻怎麽也不肯交罰款。其實也不過幾塊錢的事兒,但他兇巴巴地硬說我訛他的錢,非要叫領導出來解決問題……”

林知之說着,興許是覺得參加征文得‘正能量’一些吧,她又說,“啊當然,大部分讀者還是很棒的。我輪崗去少兒閱覽室後,經常不得已幫家長們照看小孩子。很多家長事後都會感謝我們,孩子們還會送手工小禮物給我們……”

她絮絮地說着,等說完又問了句,“嗯,這些素材用得上嗎?”

“用得上用得上,林小姐,你吃啊。”杜珊笑道。

……

其實今天下班,從小程和杜珊走進少兒閱覽室的大門起,林知之就有不好的預感。可上次小程和她提及‘街頭見聞’的事兒,她只敷衍地笑了笑,并沒有當面拒絕,而眼下小程居然把搭檔杜珊也帶來一起采訪她,她看着杜珊真誠的笑臉,便更不好意思拒絕了。

然而在樓下聊幾句就能結束的采訪,卻偏偏被熱情洋溢的杜珊拉到休閑街來吃晚飯,林知之半推半就,忽然想起:她其實有陣子沒來休閑街了,還不是因為宋允誠。

想到這兒,她真怕杜珊會把她帶去摩登午後,所幸三人剛到街口就到了目的地。喲,這家茶餐廳價格實惠親民,選這家店倒讓林知之放松不少。

可,橫看豎看,眼前的杜珊和小程怎麽也不像是來做采訪的啊?她倒是一門心思地挖掘素材講給他倆聽,可他倆也不開錄音也不拿筆記下,杜珊還邊聽邊聊着手機,只時不時附和幾句;而小程……

好吧,她今天才知道他全名叫程建飛——他只一個勁兒地盯着自己的臉看,邊看邊笑,笑得林知之的心裏一陣兒發毛。

桌上成堆的生猛海鮮,也完全不像是這家茶餐廳素日的菜色。收銀臺後的店老板還時不時瞧着他們這一桌,癡癡發笑。林知之的心裏更是七上八下,随意吃了幾口,琢磨着等會兒就禮貌告辭。

杜珊忽然意識到林知之的素材說完了,趕緊停下和男朋友的手機聊天,擡頭說道,“這些素材都用得上,林小姐,你吃啊。”

“我吃得差不多了,”林知之客氣道,“我,差不多也該走了。”

“哎,甜品還沒上呢?”聽見她要走,程建飛急了。

“是啊是啊,不着急,等會兒讓程建飛送你……啊,我的意思是,送我倆回家吧。”杜珊看向程建飛,使了個眼色,“你今天開車來了嗎?停在哪兒了?”

“開了,就在前面的停車場。”程建飛連忙道。

“你的那輛寶馬不是前陣子被追尾了嗎,這麽快就修好了?”杜珊道。

“沒呢,最近開了我爸的奔馳。”程建飛道,帶着勞力士綠水鬼的手揚了揚,“老板,上甜品啊。”

“來了,”店老板笑呵呵道,“燕窩炖雪蛤,等會兒就上啊。”

隔壁桌的客人聽見了,問老板,“店裏還有燕窩炖雪蛤啊?”

店老板就回頭說,“沒有沒有,是專門招待他們的。”

好吧,饒是林知之再遲鈍,也漸漸回過神來了。

從一進門的‘收租大少爺’到剛才‘寶馬奔馳’的讨論,林知之終于弄明白了眼前的局面,她甚至後知後覺,今天的小程連穿着打扮都大不相同,而他今天看向自己的目光更是比以往自信百倍。

聽杜珊又說,“林小姐,很感謝你今天提供的素材。我們如果在征文活動中勝出的話,更要好好感謝你。到時候讓程建飛請客,吃頓好的。”

“沒問題,吃什麽你們決定。”程建飛看着林知之,笑道,“其實沒勝出的話,也要感謝的”。

杜珊就說,“黑珍珠啊米其林餐廳什麽的,程建飛吃得最多了,他有經驗,帶我們吃呗。”

“沒問題……”

程建飛趁機,滔滔不絕地聊起那些他曾經去過的高檔餐廳,什麽魚子醬金槍魚大腹雪花和牛黑白松露,聽得林知之恍恍惚惚。她瞪大眼睛扯着嘴角,努力維持着面上基本的禮貌。

也有幾次,她試圖打斷他就此告辭,但程建飛充耳不聞。他說得眉飛色舞,杜珊又處處捧場,惹得林知之哭笑不得,只得心不在焉地垂着腦袋,用筷子調戲着碗裏的幾個米粒兒。

忽然,放在桌上的手機來了微信,她打開一看,精神頓時一振。

竟然是宋允誠發來的微信。

他說:林小姐,需要我來搭救你嗎?

……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