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波特先生沉默片刻,視線落在一旁波特太太的照片上,低聲說了句“我們永遠不知道拉赫西斯會把生命的絲線織成什麽樣”,就将話題繞開了。直到兩人告辭時,也沒有再提起,而是交換了聯絡方式,約定以後再訪中國。段奕則表示了期待與歡迎。老人七十高齡,誰也說不準這次約定還能不能成真。
離開的時候,波特突然對一直沒怎麽開口的海尼斯說:“你品味不錯,別浪費了。”
海尼斯雖然想解釋“我們不是那種關系”,卻還是忍住了,微笑回答:“謝謝,我會珍惜的。”
而後告辭,一路無話,直到兩個人沉默着沿着一片樹林越走越遠,四顧無人,海尼斯才停下來:“我累了,歇會兒吧。”
這是片楓樹林,具體品種不明,被秋霜侵襲後星型葉片都染上豔麗的橘紅明黃,一眼看過去,将蔚藍的天空分割成許多碎片,橙色和藍色彼此映襯,耀眼明快得像是現成的明信片。段奕仰頭,那明豔的色澤卻并沒有映入眼中。午後的秋風輕輕掃過幹燥的葉片,發出悅耳的沙沙聲,像是某種柔和善意地低低絮語。
海尼斯直覺知道他有話要說,找了塊樹下的平整樹根,靠着樹幹坐了下去,長腿一曲一直,男模不愧是男模,随随便便一坐都顯得優美矚目——這也算是職業病吧。
段奕兩手插兜,開口的時候甚至連自己都沒察覺到,如此自然和順理成章,将他和修哥的故事,從頭至尾,巨細靡遺地講給海尼斯聽。
學習優秀的修哥,善良而胸懷大志的修哥,籃球場上稱王稱霸的修哥,部隊裏嚴肅皺眉訓練新兵蛋子的修哥,極有耐心守着他做完作業的修哥,溫柔笑着帶他去看球賽的修哥,打架之後,一邊責備看他卻不忍心教訓,一邊默默替他收拾善後的修哥……
還有父輩們不知道的修哥的另外一面。
他記得那時他八歲,小學生總是天然地邪惡單純,會肆無忌憚欺負弱小,段奕小學時代長得瘦小,總是被欺負。而大他7歲的修哥卻是隔壁子弟校聞名的尖子生,每天都來接段奕回家。雖然這樣路上沒人欺負了,孩子們卻更加嗤笑段奕,認為他軟腳蝦、沒出息,只會找大孩子做保護傘。
後來有一天,他們在回家路上果然遇到了麻煩——不過卻是方修聿的麻煩。一個穿着子弟校校服,長得牛高馬大的高中生攔着方修聿,試圖勒索,同時還嘲笑他是段家的走狗,天天去小學讨好主子。
方修聿沒有多說話,掄着書包就把比他高一個頭,看起來還挺結實的男生給砸倒了,而後毫不猶豫跳他身上,抓着那裝滿課本、筆記本、作業簿,只有好學生才有的沉重書包狠狠地對着腦袋連砸幾下。那高中生被砸懵了,到最後哭爹喊娘地求饒,修哥不放手,又繼續狠砸幾下,才兇惡地沉着臉說:“再頂着那張臭臉到處招搖,爺見你一次打你一次,今天饒了你,滾!”
體型明顯占優的大個子高中生就此狼狽逃竄。
那是段奕第一次看見文雅乖學生修哥露出如此兇殘狠辣的面目,整個人都吓呆了。修哥卻轉過臉看着他笑,一如既往地溫柔親切,笑容俊雅:“段奕,記住了,如果有人欺負你,那就拼命打回去,下手別心軟,一次就要收拾狠,他以後就不敢再招惹你了。”
然後拍了拍綠色書包,微微皺起細長的眉毛:“糟糕,染上血了。小奕啊,這是我們的秘密,別跟其他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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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奕拼命點頭,此刻的方修聿,盡管露出了做錯事的心虛表情,可在他眼裏卻帥得一塌糊塗。
之後他找了個借口,再也不肯讓修哥去學校接他,又跟幾個小霸王打過幾架,漸漸地贏多輸少,也就沒人欺負他了。然後不知不覺他就反過來成為學校一霸,開始欺負別人。
修哥如果知道原因的話,大約還是會露出無奈的笑容,然後原諒他吧?
“其實是你本性如此吧……”海尼斯終于忍不住插了句嘴。
“也許吧。”段奕苦笑,手指夾着煙,和海尼斯背對背靠着同一棵楓樹,兩人位置刻意得像演電影,不過他覺得這樣挺好,在樹林裏繼續着有縱火危險的吸煙動作。
仔細想想,修哥對他好得近乎寵溺,很多蛛絲馬跡都能看出來吧。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不知不覺就習慣了生命裏這麽一個人的存在。方修聿像發光體一樣吸引着衆人視線,可結局卻令所有人嘆息。果然是因為太過完美的東西世間留不住麽?
段奕越是去回憶,最後一幕就越是清晰。
方叔被雙規,以渎職、貪污受賄、洩密等多項罪名受審,最後判的是死刑,方嬸心力交瘁,聽到宣判後心髒病發,沒幾天就在醫院過世了。方修聿是獨子,當時也受父親牽連,被部隊放長假,在遠房親戚的幫助下操持母親的葬禮。原本的門庭若市,事發之後變得冷清異常,青年全都咬牙捱過去。
段奕十七歲生日那天,方嬸還沒過頭七,方修聿來了,神色憔悴,卻還是強撐着對他笑。這段時間他一直對段奕避而不見,現在主動找上來,段奕驚喜異常,也就忽略了他表情的不自然,毫無防備地跟着走了。
修哥帶他去的是兩個人的秘密基地,城郊的一個荒廢倉庫。修哥常常帶他去那裏,給他做模型,削木劍手槍,盯着他背書之類。有時候什麽都不做,兩個人躺在倉庫頂的水泥平臺上,一言不發看天空,那些日子,當真是盛世安穩,歲月靜好。段奕生日在11月,也是現在這樣秋高氣爽的時候,兩個人爬上房頂,那天天空沒有一絲雲彩,藍得糁人,四處靜谧,只有天空中偶爾掠過鴿哨悠遠的嗡嗡聲。
沒說幾句話,修哥就掏出了槍對着他。段奕愣住,這才想起來,就算大人刻意避開他,但有些風言風語也進了耳朵,據說方叔會被判那麽重,是他爸爸暗中做了手腳。他不相信,方叔跟爸爸交情那麽好,爸爸恨不能把修哥當成自己的兒子,怎麽可能做這種事?但顯然,修哥是信了。或許是不得不信,不得不找一個發洩口。
只是一向敬仰的兄長,對自己疼愛有加的修哥,在對準他的黑洞洞槍口後露出隐忍,決絕而痛苦的表情,卻令少年心口撕裂般疼痛。段奕不知所措,即使到了這一步,也直覺朝打算殺死自己的兄長求助,他向方修聿走過去,伸出手想觸碰他:“修哥……”
“站住。”方修聿軍區射擊第一的成績,向來是方家的驕傲之一,此刻卻連槍都握不穩,抖得厲害,聲音卻沙啞粗暴,憔悴的青色眼圈遮掩了酸澀的淚意,他直直瞪着段奕,最後千言萬語,只化作一句絕望悲鳴,“為什麽,你的爸爸是段榕先……”
方修聿的眼淚跟嘴裏的鮮血是一起湧出來的,而後就單膝着地,舉槍的手無力落下。“修哥!”段奕大喊沖過去接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跪在粗糙的水泥房頂上,慌慌張張地擦掉他嘴邊的血,更多的血湧出來,跟眼淚混在一起。
段奕也跟着不知所措地哭,邊哭邊将修哥有些抽搐的身體緊緊摟住,那些紅得發黑的血越來越多,怎麽擦都擦不掉,少年只能一次又一次擦掉方修聿口中的血,又胡亂抹在自己衣服上,聲音都透着顫抖:“修哥!修哥!你怎麽了,我送你去醫院,修哥你不會有事的,修哥,好多血,修哥,修哥!”
少年身體一動,方修聿就緊緊抓住他的手臂不讓他離開,咳嗽一聲,些微的血沫就飛濺到少年白皙俊秀的臉上。
“我沒事……別怕,一會兒就沒事了,小奕,讓我再看看你。”方修聿吃力的聲音毫無說服力,他伸出染滿鮮血的手指,第一次,帶着毫不掩飾的迷戀與放肆,撫摸上段奕的眉眼臉頰,卻給少年幹淨的皮膚留下道道污濁血痕。
段奕仍然死死抱住方修聿,拿襯衣袖子給他擦血,袖口吸飽鮮血,漸漸往上蔓延,染紅整根白色袖管,稚嫩的聲音已經有些凄厲:“修哥!你別吓我,修哥,不要這樣,我不要……你別離開我……我去找人救你,不會有事的……修哥,修哥……”
方修聿卻低笑起來,明明氣若游絲,卻仿佛永遠也無法滿足:“小奕,小奕,小奕。”輕得像是嘆息的呼喚,是段奕在這寂靜郊野中,唯一能聽見的聲音。
段奕牢牢抓住他的手:“我在,我在!修哥。”
“小奕,我……”他出神地看着少年臉上污濁肮髒的血跡,最終像是放棄一般笑了,話語的尾音融化在風裏:“還是,算了吧……”
方修聿像是覺得太過疲倦,彎着毫無血色卻被鮮血染紅得刺目的嘴唇,倒映在他清澈雙眼中一望無垠的青空和少年哭泣的臉,漸漸失去光彩。
段奕仍然牢牢盯着他,聲音幹澀而顫抖:“修哥你說,我在聽。”
段奕等了很久,方修聿卻再也沒有開口。
他一直耐心等着,直到夕陽的光一點點橘黃,又一點點暗沉,直到頭頂的鴿哨飛來飛去傳唱無數次,直到懷裏的身軀慢慢冰冷,直到父親和大哥找到倉庫房頂,直到父親的助理抱着一動不動的修哥回家,直到一個又一個人對着黑白照片默哀,方修聿都沒再開過口。
方修聿,卒年24歲零3個月,死于多種氰化物中毒,提前服用了包有毒藥的膠囊,從服用到毒發,大約花了2-3小時。
他生前留下的萬言遺書中,半個字沒提過段奕。
後來段奕出國,一年回家若幹趟,讀書玩樂談戀愛,女朋友能組成個小型聯合國,學了個對家裏毫無用處的時裝設計。
在豪邁灑脫風流俊逸的段二爺面前,再沒人跟他提起方修聿,像是這個人從來沒在他生命裏出現過。
總結起來不過八個字:回頭萬裏,故人長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