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這次到底是沒掐成。

陸無祟按捺住了蠢蠢欲動的手, 對着江淮道:“乖,你先回卧室裏去。”

就在江淮搖頭時。

兩人面前的門忽然從裏打開,露出了唐平建憔悴的臉。

江淮和陸無祟同時一愣, 陸無祟的臉接着沉了下來, 對着江淮道:“你先回去。”

江淮拽住了陸無祟的袖子, 擺明了他不想回去的态度,看他的樣子,似乎是生怕陸無祟和唐平建打起來。

以前他不知道唐平建和陸無祟之間的事情還好。

現在既然知道了, 頓時覺得, 陸無祟之前能容忍唐平建在家裏待這麽長時間——脾氣簡直是太好了。

唐平建在看見陸無祟後,也愣了一下。

陸無祟面無表情:“我記得我說過, 讓你滾出我家。”

江淮欲言又止,想讓陸無祟別這麽講話。

這麽一看,當初陸無祟和他說話的時候,還算是嘴下留情了——起碼沒有說髒話。

唐平建在過來時, 感覺喝了不少的酒。

哪怕是他現在清醒了,稍微靠的他近一點, 也能聞到那股強烈的酒味,他痛苦地揉了揉肚子,像是沒聽見陸無祟的冷言冷語,“我……我聽說你們要走了,我在你們這裏丢了東西, 你們有看見過嗎?”

“嗯嗯,他說要來找東西的, ”江淮解釋, “就是因為這個, 我才放他進來的, 我做得對嗎?”

唐平建沖着江淮豎起大拇指,“對,實在是太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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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無祟:“……”

他不欲在這裏和唐平建扯皮,冷冰冰道:“這裏沒有你要找的東西,我這裏也不是收容所。”

“沒有?”唐平建喃喃。

陸無祟冷道:“沒有。”

唐平建聽見他這麽說,卻開始有些抓狂了。

他抹了把臉,自言自語道:“沒有?不可能啊?我明明就是掉在了這裏,我明明就是掉在了這裏了,如果這裏也沒有,我要去哪裏找?我要去哪裏找?”

江淮被他突如其來的崩潰給吓到了。

他被陸無祟給護在身後,陸無祟看見唐平建這個樣子,臉上的表情絲毫未變,冷漠到了一種可怕的地步。

江淮想起來什麽,試探道:“你是不是想找照片?”

唐平建聞言,立刻擡起頭,對着江淮道:“對,是照片,你見過?你是不是見過?”

江淮拽了拽陸無祟的衣擺。

小聲道:“我之前給你的那個懷表呢?就是唐叔叔的。”

陸無祟臉上的表情依舊很冷硬。

他盯着唐平建重燃希望的臉看了片刻,片刻後,轉過身,朝着主卧的方向走了。

唐平建盯着陸無祟的背影,抓住了江淮的手,不住地說:“謝謝你,小江,實在是太感謝你了。”

江淮總覺得,這一趟唐平建回來後怪怪的。

之前他待在陸家時,盡管也喝酒,可從來都沒有喝成這樣過。

沒多久,陸無祟就從主卧裏出來了,在他出來之後,唐平建就直起了身子,直勾勾地盯着陸無祟……手中的東西看。

陸無祟把東西扔給了他。

唐平建把那個老舊的懷表給打開,緊接着,如獲至寶似的捧起來。

方才的抓狂在他的臉上一掃而空,他好像又恢複了一點作為人的樣子,比剛才正常了不少,他不住地喃喃:“謝謝,謝謝。”

在不知道他扔過陸無祟之前,江淮還是挺喜歡他的。

此刻見到他這樣,江淮不免又覺得不是滋味起來,他抱住了陸無祟的胳膊。

陸無祟眼中的神情終于變得複雜了起來。

其實江淮知道,陸無祟絕對沒有他表面上看起來冷硬,從他不喜歡小孩,卻一直在資助孤兒院這件事就可以看出來。

他也知道,哪怕現在的唐平建表現的再可憐,也終究是他先犯了錯。

所以怪不得別人,更不能怪陸無祟心狠。

陸無祟牽住了江淮的手,聲音柔和中,還有些沒緩過來的生硬:“走,去睡覺。”

等回了卧室之後,江淮才想起來,陸無祟好像還沒吃飯。

他轉過身時,剛好陸無祟走過來,兩人撞了一下,江淮被陸無祟順勢摟進懷中,他擡起頭,正好能看見陸無祟疲憊的側臉。

他們馬上就要出國,陸無祟這邊要處理的工作太多,有好幾次工作到淩晨。

江淮小聲道:“對不起,我是不是不該把他帶到家裏來?”

陸無祟一頓。

他松開了江淮,表情已經柔和了不少,掐住江淮的臉,“你剛剛不還覺得自己做得對嗎?”

江淮:“……”

說話就說話,動手幹什麽?

“你之前是不是還好奇,我為什麽要這麽對他?”陸無祟問。

江淮聽見他這麽說,一時之間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

好奇肯定是有的。

不過他從梅院長那裏已經聽說過了原因,不想讓陸無祟自揭傷疤——他忍不住會去想,當初他身為江家不受寵的孩子,尚且為此迷茫過一段時間,陸無祟被他的親爸爸給扔了,會是什麽樣的感受?

“那次不是走失,”陸無祟道,“是我自己跑走的。”

江淮瞪大了眼睛。

“我從出生時,就沒見過母親,因為她在生我的時候得了一種病,沒搶救過來,當時的大人語焉不詳,不肯告訴我是什麽病,”陸無祟一頓,“後來我查了查,羊水栓塞。”

江淮不是很懂疾病,但他很快也要生孩子。

因此他幾乎是瞬間感同身受到了那種疼。

“根據陸家的其他人說,唐平建在我母親沒去世前,算個正常人,”陸無祟道,“那天他在手術室門口就瘋了,沖進去要打醫生,說這家醫院殺人。”

與此同時的另一旁,唐平建撫摸着陸成秋的照片,神情恍惚。

他叫了一聲:“秋秋!”

不止是如此。

唐平建在被攔下來之後,依舊很崩潰,想要砸了這家醫院。

醫生又何其無辜。

後來是給唐平建打了鎮定劑,又綁上了束縛帶,才把他給安置到了病床上。等他醒過來時,又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說話。

有人把新生的孩子抱到他的床頭邊,也激不起他任何的波瀾。

人就像死了一樣。

他也确實想過尋死。

但老夫人看的嚴,吩咐了好幾個壯漢在醫院裏看着他,并且不允許醫院裏給他解開束縛帶,三餐都是強制性灌。

這才絕了他尋死的心。

他在醫院裏躺了足足有一個月之久,陸無祟也因為早産,在保溫箱裏待了段時間,期間兩人的距離沒有超過一百米,唐平建竟然一眼都未曾看過他。

後來,要不是老夫人出面。

陸家其他人毫不懷疑,唐平建能躺到醫院倒閉。

也不知道老夫人和他說了些什麽,唐平建才強打起精神,接過了老夫人帶過來的陸無祟。

陸如梅道:“原本這個孩子是要姓陸的,成秋既然已經去世,這個孩子随你姓吧。”

唐平建嘶啞的聲音道:“不用。”

陸如梅有些意外。

“這個孩子,還是随成秋姓,”唐平建看了一眼襁褓中的嬰兒,又随手遞給了陸如梅,“您取名吧。”

陸如梅看着他的态度,隐忍住了想發火的欲.望。

她擰緊了眉心,在看向孩子時,表情又柔和了不少。

在唐平建木然的眼神中,陸如梅道:“就叫無祟吧,沒有災禍,希望他平安長大。”

唐平建沒有任何的反應。

“你不能指望別人幫你帶孩子吧?”陸如梅皺眉,“他已經沒媽媽了,如果你也不管他,這孩子只能是死路一條……”

“好了好了,我知道陸成秋死了!不用再重複了!”唐平建忽然大聲道,“我的孩子,我帶。”

陸如梅靜靜地看了他片刻。

唐平建抓了抓頭發,“我沒有您心那麽硬,陸成秋死了,我保持不了冷靜,我只是暫時的不想見到他,因為我忍不住會去想……我忍不住去想……”

陸如梅嘴唇哆嗦了一下。

她心硬?

唐平建啞聲道:“為什麽秋秋沒了,他卻還活着?”

陸如梅厲聲道:“唐平建!”

“他是你的兒子,不是你的仇人,”陸如梅道,“成秋要是知道你這麽對她的兒子,托夢也要罵你!”

唐平建早就崩潰了,一張臉上全是眼淚,他抱住了頭。

在無聲的對峙中,陸如梅緩慢地放下陸無祟。

其實她還想再說些什麽的。

但是她也知道,無論她再說些什麽,唐平建都不可能聽得下去了。

孩子酣睡在襁褓中,醫院裏照顧了他一段時間,陸家也照顧了段時間,他看上去狀态算比較好,起碼不是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

陸如梅壓下心中的不舍。

她轉頭看了一眼——暮色西沉,昏暗的陽光下,唐平建半躺在病床上,終于肯往旁邊看看孩子。

但也僅僅只看了一眼罷了。

他就像是一塊空有人類外表的木頭,除了這個外殼,靈魂早就不知道飄去了哪裏。

在出院之後,唐平建就帶着陸無祟離開了陸家。

陸如梅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有阻撓,只是在暗地裏盯着。

回望唐平建帶着陸無祟生活的那三年,他确實是有努力生活過,小孩前兩年總是難養,喂奶和哭鬧都是缺了媽媽幾乎不能活。

但陸無祟被照顧着平安活了下來。

偶爾唐平建會帶着他回陸家,不過總是待不長。

不管是窮人還是富人,親戚永遠都長着同一張嘴,哪怕是在陸無祟還不太會說話的時候,這群人也總喜歡說。

可憐啊。

這麽小就沒了媽,爸爸還是個不着調的,為什麽非要在外邊帶着一個孩子吃苦受罪?還不如把他送回陸家養着——沒出息也就罷了,光顧着那點可憐的自尊心,也不為孩子想想?

這些話,唐平建聽聽也就罷了,從來不會往心裏記。

然而,還有一類話,唐平建是聽不得的。

那就是——為什麽不重新給孩子找個媽?

是不是還惦記着陸家的財産,知道娶了新老婆就不能厚着臉皮接受陸家的照顧了?

唐平建恨不能撕了這些人的嘴!

在唐平建每次發脾氣時,才一兩歲的陸無祟總是懵懂恐懼地抓住唐平建。

唐平建罵這些人的聲音越狠,陸無祟的恐懼就越深,這也是他後來對唐平建沒什麽信任的根本原因。

大人的情緒是直接反映到小孩身上的。

唐平建的世界都已經崩塌成廢墟,他可以把陸無祟物質層面照顧好,可精神上呢?

精神已經枯竭的人,該怎麽再去給別人愛?

陸如梅為此說過他很多次,“我告訴過你了,你每次發脾氣的時候,小祟都很害怕,家裏的這群人我來說,但你在控制不住脾氣前,好歹先想想小祟!”

唐平建每次都會聽。

但也每次都不改。

在陸無祟和他爆發矛盾的那天,唐平建剛從陸家和人吵完架,轉身就進了酒館,身邊還抱着陸無祟。

他醉醺醺的樣子看起來實在是吓人。

沒有什麽比喝醉酒的大人,更令小孩子沒有安全感的了。

陸無祟抱着他的胳膊,想讓他趕緊回家。

唐平建不為所動,他直愣愣地盯着陸無祟,忽然間,拽住了他的肩膀,好像是盤問,又好像是自言自語。

“我已經盡力了,為什麽都要逼我?”

陸無祟聽不懂他在說什麽。

唐平建又重複了一遍,這次的聲音更大,“為什麽要逼我?陸成秋,你告訴我,為什麽要扔下我和這麽一個孩子?為什麽?”

陸無祟被吓到了。

除了嬰兒時期,他是個很少哭的孩子,大多數時候都是聽話而沉默的。

在被這麽驚吓之後,他也沒有哭,只是茫然而無措,他好像能感受到那股來自唐平建——他的親生父親的惡意。

對他的。

這邊的動靜到底是驚動了旁邊的客人,客人又叫來了老板,好說歹說把唐平建給摁了回去。

但陸無祟已經被吓到了。

他連連後退,在混亂中,竟然沒人注意到這麽一個孩子溜出了酒館。

其實他明明可以先躲起來,等着唐平建酒醒,或者消氣之後,再跟着唐平建回家。

然而,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導致陸無祟對唐平建不信任的根源,來自于他們相處的日日夜夜。陸無祟的智商比起一般小孩要聰明不少,而聰明的小孩多半機警謹慎。

他已經感覺到唐平建的惡意了。

又怎麽肯回去?

在遇見梅院長時,陸無祟自己一個人在外邊走了很長時間的路。

這個世界對他是危險的,但同樣也是充滿善意的。

梅院長幾乎沒有猶豫,就把他給接納進了院子裏,給了他水和吃的。

那時候陸無祟還不識字,不知道自己進的是什麽地方。

路上的危險都是他憑借本能被規避掉的,能找到這個地方,不得不說也是一種幸運。

他不知道自己失蹤的三天裏,唐平建有沒有找過他。

也不知道陸如梅是怎麽找到他的。

他在孤兒院裏待了快一星期的時間,才被姍姍來遲的陸家人給接走,且從那天開始,到之後長達五年的時間裏,唐平建都沒有再從他的眼前出現過。

“後來我托奶奶,給了孤兒院一些捐款,”陸無祟道,“等唐平建再回到陸家,已經是我十歲那年。”

很奇怪的是,明明他應該不記得唐平建。

三歲之前的小孩,有記憶的很少很少。

可也許是那種被辜負的感受太深,躲着醉酒的唐平建去孤兒院的那條路太長。

他深深記得那段記憶。

幾乎和唐平建沾點邊的,都不是什麽好的回憶。

陸無祟知道他是自己的父親,但随着唐平建一年比一年不着調——他辭去了本來還算穩定的工作,成為了一個穩定的酒鬼。

後來喝酒已經不能滿足他了。

他又成為了一個間歇性發作的賭鬼。

這樣的事情多了,陸無祟更不想承認他是自己的父親。

他不是個虛榮的人,陸家給他的一切,足夠他在任何人的面前都不必虛榮。

但他以唐平建是他的父親為恥。

在唐平建想着,為什麽他害死了他的母親時。

陸無祟又何嘗不是在想,為什麽唐平建是他的父親?

夜深了,江淮蜷縮在陸無祟的懷中,明明很困,卻還是睡不着。

他忽然想起來在前世發生的一件事情。

由于這件事當時和他沒什麽關系,他也沒放在心上,聽過去就聽過去了。

但現在想起來,他立刻就不困了。

他聽陸無祟講完那些事情後,心裏對唐平建的好感漸漸消散,但一時之間也做不到完全的無視。

江淮輕聲道:“陸無祟。”

陸無祟沒睡,緩緩睜開了眼,“嗯”了聲。

他輕輕撫摸着江淮的頭發。

江淮想了想,還是道:“唐叔叔好像,活不了多久了。”

陸無祟的手一頓。

在前世,江淮沒記錯的話,大概是在他去世前的半年,聽到過“陸無祟父親過世”的消息。

病因是肝硬化。

長期喝酒的人比較容易患上的病。

陸無祟僵住了。

他在同江淮講述當年的事情時,心中猶如一片迷霧被一只手給撥開,當年的困惑逐漸清晰了起來。

這只手是——當他面臨和唐平建一樣的困境。

設身處地的想一下,如果現在是江淮要出事,進了手術室沒再出來,卻獨獨活下來個孩子,他試問能做到唐平建這樣嗎?

江淮也想到了這一點。

他情緒微微發生了變化,咬住了唇,“陸無祟,要是我……”

“不會的,”陸無祟打斷他,“醫生都已經找好了,他對手術有把握,不可能,不要瞎猜。”

江淮用一種懷疑的目光看着他。

總感覺現在陸無祟的狀态不太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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