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後海裏”不是後海,也沒有海。
“後海裏”是武漢最大的城中村,形成時間不可考,拆遷于2016年。
2016年,陶小寒在1225公裏外的北京看到後海裏拆遷的新聞,忘了周成北說過的不再見,撂下所有工作買了最近的直達航班,下午一點起飛,三點三十分落地,全程兩個半小時,飛機票1380元,不太耗時間,機票對陶小寒來說也不算貴,少跟朋友出去吃一頓就能飛個來回。
如果說回武漢是頭腦發熱臨時起意,那麽從天河機場打車前往後海裏的路上,陶小寒腦子裏的燒已經漸漸退了,剛想告訴司機掉頭回機場,司機卻先說:“小夥子,這裏掉頭不方便,我就給你放路邊了哈,你從天橋走過去,馬路對面就是了。”
兩個世界被一座天橋連接着,這頭是繁華的特大都市,走過天橋就是破落荒蕪的城市廢墟,天橋像是冷漠的分水嶺,将挨得這樣近的街道生生隔絕出兩種景觀。
“後海裏社區歡迎您”的标語寫在鋁板制作的标志牌上,立在天橋底下的斑馬線旁,藍底白字,所謂的社區入口其實只是一個大致的範圍,虛設的大門,荒廢的保安亭,從未工作過的升降杆。後海裏的人都知道後海裏不是一個社區,而是一種文明,一種落後于時代的城中村文明,來自五湖四海的打工人和社會底層小人物在這裏聚居安家,不需要物業和安保,貧窮是他們共同的通行證。
記憶中擁擠喧嚣雜亂的後海裏仿佛是一夜間變得冷冷清清的,一扇扇緊閉的店門寫着大大的“拆”字,破敗的自建房窗口拉着橫幅“面對現實快交房,等到最後夢一場”,“先走先得獎,後走不沾光”,斷壁殘垣間隐約可見一種文明的消逝。
所幸拆遷不是一氣呵成的,靠近主幹道的先拆,沿着裏巷往後海裏深處走,過了涵洞還有一片暫時幸存的區域。
這片區域其實是最髒亂差的,密密麻麻毫無章法的自建房,很多巷子窄到兩人同行得前後走,迎面來人得側身讓行,如果騎着小電驢或者摩托車進來就很考驗車技。樓跟樓擠在一起像是老人臉上的褶皺,歪歪扭扭把天光全給遮住了,巷子裏采光很差,天一暗要打手電走路。
過了涵洞後,陶小寒再也忍不住拼命地想周成北這個人。
剛才走過涵洞時,萬年幹不了的水坑弄髒了陶小寒三千塊錢的球鞋,他覺得委屈極了,決定把這個鍋讓周成北背上,見到他一定要讓他幫自己把鞋擦幹淨。
陶小寒來得随意,穿的還是早上在公司的那一套,熨燙得整齊的白襯衫,一條假正經的名牌西裝褲,臨走時才記得換上方便趕路的白球鞋,盡管已經濺上不少污水,但整體的打扮與後海裏的背心大爺拖鞋青年還是格格不入。
陶小寒是男生裏少有的精致漂亮,一張臉眉清目秀皮膚又白,跟後海裏闖蕩出來的糙漢子完全是兩種極端,一路過來難免多遭了些困惑的凝視。
周成北騎着摩托從巷子裏拐出來,遠遠看見一張不屬于後海裏的臉,那人小嘴快噘到天上去,擰着的眉頭又好看得叫人心顫。
陶小寒也看見他了,很遠地就在涵洞出口停下腳步,思緒放空好一陣,神色莫名有些呆滞,摩托車騎近的時候他才把表情收拾好,眼睛睜得圓圓的,很楚楚可憐地盯着人看。
摩托車沒停下,跟前面看他的那些後海裏的人沒什麽兩樣,車上的人也只很尋常地看了他一眼,然後收回目光,騎着摩托車經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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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陶小寒的話霎時哽在喉頭,反應過來後才很大聲地沖着那人遠去的背影大喊,“周成北!”
陶小寒,我們已經分手了。
陶小寒,我們不要再見面了。
“周成北!”陶小寒顧不得剛才從涵洞走過來的艱辛,踩着坑坑窪窪的路轉身追着摩托車跑去。
跟想象中的不一樣,摩托車在他喊出第一聲“周成北”時就停下了,陶小寒用了很大力氣造出來的聲響在空蕩蕩的涵洞裏撞來撞去,像一個失戀者自作多情的發洩。
“周...周成北...”陶小寒跑出兩步看到五米開外停着的摩托車,還有車上那熟悉的背影,聲音一下就弱了,再走兩步不敢走了,涵洞不長,周成北掉了個頭回來,幾秒鐘後就把車熄火在他面前。
“為什麽來這兒?”周成北兩條長腿撐在地面上,把着車頭看他。
周成北長得很好,跟陶小寒是不一樣的好看,整個人比陶小寒大上幾號,臉部輪廓淩厲,線條分明,盯着人看時眼底藏着很多東西,可惜那些是歲月留下的,陶小寒還看不懂。
陶小寒一被周成北盯着看,剛才抓現行的魄力就沒了,留了個落魄的小媳婦模樣。
“你剛才怎麽不理我?”陶小寒抿了抿嘴巴,長睫毛垂在白皙的皮膚上。
“分手時怎麽說的?”周成北問他,聲音不冷不熱,沒有太多感情,談不上喜歡還是讨厭。
“不記得了。”陶小寒虛握了個拳頭,很用力地說,“那麽久了,誰還記得。”
“多久?”周成北順着他的話問。
“四年零...”陶小寒反應過來改口道,“快五年了,四五年這樣,太久了,誰記得清。”
周成北看他一眼,繼續剛才的話題,“怎麽回來了?”
“我爸公司在這邊中了個标,等後海裏一拆項目就可以開始做。”陶小寒用上了很久之前準備的腹稿,“我是項目負責人,過來實地考察。”
當年他準備這些話時,關于後海裏拆遷的傳聞還只存在于人們口中。
“考察完早點回去,天黑以後這裏光線不好。”
眼看着摩托車又要走,陶小寒一把抓住周成北的胳膊,不管不顧說,“周成北,你明明早就搬家了,怎麽也回來了?”
陶小寒說出這話時,周成北一直沒什麽感情的臉上才出現一絲很微妙的波動,像是被說中了什麽,又好像現在才真的被抓到現行。
周成北沒回話,只是看着他,眉頭不太明顯地皺起來一些。
周成北每次皺眉,都是在說陶小寒的不懂事。
陶小寒骨氣全沒了,眼睛紅了一圈,豆大的眼淚說掉就掉,一邊掉一邊用手背去抹,卻只抹出更多淚水來,眼裏蒙上一層水汽,已經不敢去看周成北的眼睛。
“你說過不要再見面,也讓我別再來找你……我記得,我都記得,我知道我很不懂事,我知道我會給你帶來麻煩……”陶小寒帶着哭腔很小聲地說,“我知道,我知道你已經不再愛我了。”
陶小寒哭的時候,周成北就這麽坐在摩托上,平靜地看着他哭,好像陶小寒的哭泣跟他沒有什麽關系。
涵洞上有火車轟隆隆駛過,稍稍蓋住陶小寒的嗚嗚咽咽,周成北才終于松了眉頭。
火車走後,涵洞又恢複死寂,後海裏的拆遷工作開始後,家家戶戶已經走得差不多,還沒走的也很快就會走了,往日車頭碰車尾熱鬧的涵洞如今安靜到只剩陶小寒的啜泣聲。
陶小寒其實沒有哭很久,也沒有表現得很怨婦,只是說話時一直在哽咽,一句話來來回回講幾遍才能說完整。
也許是陶小寒的眼淚奏效了,周成北最後給了他一個地址,要他晚上八點在那邊等。
“我怎麽知道你會不會騙人,其實只是随便找個借口打發我。”陶小寒吸了吸鼻子,含糊不清地說。
“我騙過你嗎?”周成北态度平和,看起來很有耐心。
“沒…沒有。”剛才過于劇烈的情緒讓陶小寒身子一抽一抽的,到現在還沒能完全緩過來。
“我現在店裏還有事,如果你真這麽閑,晚上我們再來說,行嗎?”周成北用的是問句,其實沒有給陶小寒選擇的餘地。
陶小寒沒有其他選擇,只能選擇相信,如果周成北有意要丢下他,他也只能接受。
“你的店在哪裏?”陶小寒的手從周成北胳膊移動到車把上,半個身子悄悄挪到了車頭前,試圖堵住周成北前行的路。
“陶小寒,我們已經分手了。”周成北坐在車上,只是伸手一提溜,陶小寒整個人就被他拎離了摩托車,像是不聽話的小孩一樣,被罰站在他旁邊。
“我知道,我也沒有想怎樣!”陶小寒癟着嘴說,“你不要覺得我還喜歡你或是怎樣,我這次回來真是為了公司的項目,在這裏剛好碰見你,老朋友敘敘舊還不行嗎?”
“行。”周成北重新擰了油門發動車子,說,“那就晚上見。”
“你晚上一定要來見我,你不能放老朋友的鴿子,沒信譽的人,做生意是會虧大錢的。”
陶小寒跺着腳說狠話時很有十幾歲時的模樣,傲嬌任性不可一世,但偏偏骨子裏是最柔軟的,“以後我要掙好多錢給你花”這種話也是十幾歲時的陶小寒說出來的。
周成北沒打算再見陶小寒,地址也是随便給了一個機場旁邊的位置,方便這人知難而退回北京去,摩托車騎出去十米左右,突然聽到陶小寒在身後喊了些什麽。
“周成北我早就不喜歡你了!”
車子沒停,周成北只看着眼前的路。
很快,他聽到陶小寒又喊叫起來,用了比剛才更大的力氣在他身後說:
我有男朋友了,以後會去英國結婚。
晚上八點,周成北準時出現在機場附近的一家咖啡館裏,他不喝咖啡,也很少出入這種場所,只是來這裏送過幾次快遞,大概知道這附近有這麽一家咖啡館,二十四小時營業,冷氣很足,治安很好,很适合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