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此後陶小寒來後海裏來得少了,寒暑假打電話過來也多是說自己在實習,用明顯能聽出小心翼翼的口吻說:“我現在可是投資顧問助理哦。”

又說:“我每天都很忙的。”

但也說:“不過如果你想我的話,我也是抽得出時間回去的。”

周成北讓他好好實習,他就追着問:“你不想我嗎?”

周成北沒回答他。

蘇敏娟和周馨馨到來的第三年,周成北終于湊夠周馨馨做手術的錢,加上這期間周馨馨斷斷續續的治療費用,他身上已背了近五十萬的債,也是借錢的時候他才第一次跟着蘇敏娟回了老家。

蘇敏娟說,當年真是太窮太苦了,年輕的時候不懂事學人家借高利貸,結果利息滾成本金的好幾倍,武漢當年的掃黑除惡還不徹底,她和周強東被人拿着砍刀逼債逼得沒辦法,為了不拖累家人只能選擇跑路。

蘇敏娟說這話的時候,周成北只是走到一旁去抽煙。

他不恨,但也沒辦法真心實意原諒。

把爺爺奶奶的骨灰帶回老家安葬,再從遠房親戚那兒背回來一身債。就這樣,在2011年的九月份,周馨馨做了骨髓移植手術,周成北也開始籌備把後海裏的房子賣出去。

到時候賣房子的錢留一些下來買個店面,用來做生意,剩下的就全部拿去還債,哪怕只是杯水車薪,畢竟這套房子實在是太舊太小不值錢。

年底,已經上大四、正在北京實習的陶小寒突然跑回來,周成北在外看完店面回到家,一進家門就看到陶小寒兩只手放在膝蓋上,在沙發上坐得規規矩矩,而蘇敏娟在一旁的矮凳上低頭做零活,兩人看起來沒有任何交談的樣子。

自從大一第一次過來被訓了以後,陶小寒就再也沒進過他的家門了,這次周成北還是照樣把他從家裏帶走了。

周成北不再讓陶小寒進他家門,除了地方小,更重要的原因是他覺得陶小寒不該浸染在這樣的環境裏,如今的一切對于純真的陶小寒都太現實和殘忍。

現在後海裏的家,已經不像當年那樣只屬于他們兩個人。

仙人球在陶小寒大一寒假的時候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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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成北太忙了,等想起來的時候,放在窗臺外的仙人球表面已經結了一層薄霜,這次他沒再買個新的,而是直接向陶小寒坦白了。

他收起所有屬于陶小寒的東西,牙刷牙杯、毛巾、睡衣、拖鞋、一些沒帶走的高中課本、從外面買回來的玩具......把這些東西很好地保存在櫃子裏,将其與外界隔開,一如保護陶小寒本人那樣。

現在這個家裏,地上堆着的全是蘇敏娟的手工原材料和半成品,櫃子上擺滿周馨馨瓶瓶罐罐的藥物,和蘇敏娟的酒瓶摻雜在一起。

蘇敏娟喝酒很兇,是年輕時留下的毛病,以前和周強東兩人靠喝酒打發逃避現實,後來又因為殘疾的胳膊總是時不時發麻作痛,就更借酒精來麻痹自己。

現在喝得比以前少了,但也有控制不好量的時候,發起瘋來連周馨馨都打。

想過要戒,但總是戒不掉,就像貧窮一樣,不是努力就有用。

陶小寒這次只背了個包回來,待了一晚就走了,周成北以為他是學乖了,沒過幾天卻從周馨馨那裏得知,陶小寒給了蘇敏娟一張卡,卡裏有十萬。

“小寒哥哥說是借給我們的,媽媽就收了。”

周成北終于去了北京,沒帶行李,裹着一件羽絨服就去了,帶着那張卡一起。

晚上八點鐘到陶小寒實習的公司樓下,把卡還給他,然後提了分手。

人來人往,陶小寒抱得他特別緊,眼淚全糊在他新買的羽絨外套上。

陶小寒說:“周成北,我不要分手。”

然後又說:“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拜托你別不要我。”

他把陶小寒推開一點距離,說:“陶小寒,不是你的錯,是我不想談戀愛了。”

2011年12月底,西伯利亞寒流進京,風刮得兇,卷着雪割着人的臉,一刀又一刀。

陶小寒垂着腦袋,毛絨絨的針織帽上落滿了雪,鼓鼓的羽絨服打着顫,聲音很低地哭。

“周成北,我知道你很忙,你不用來北京的,等我回武漢就好了。”

“陶小寒,跟這個沒關系,我說了,是我不想談戀愛了。”

周成北問他:“我說明白了嗎?”

“我不明白,不明白……”陶小寒擡起頭,眼睛全紅了,哽咽着問,“那我們什麽時候複合?”

“我們不會複合。”周成北說,“陶小寒,分手的時候不該問這麽蠢的問題。”

陶小寒哭出聲來:“周成北,你還愛我嗎?”

周成北沒回答他,幫他把外套最後一顆扣子扣上,“陶小寒,你上樓吧,我回去了。”

“周成北,我還有半年就畢業了。”陶小寒拉他的胳膊,哀求道,“求求你,不要跟我分手。”

習慣了後海裏的昏暗,北京城白晃晃的街燈照得周成北睜不開眼,像是陶小寒落在地上的眼淚也落進了他的眼裏,眼前的一切,皆是光影斑駁,模糊不清。

他先轉身走的,到路邊攔了一輛車,告訴司機去機場。

車子直直往前開,路上司機跟他搭讪道,年關了大夥兒壓力都大,剛看到有一人在公司樓下哭得那叫一個慘,太可憐了。

2012年一月,周成北賣掉了後海裏的房子,帶着蘇敏娟和周馨馨離開後海裏,在外面租房住。

陶小寒打過很多次電話來,一開始周成北還接,還能耐心說上幾句,要他接受現實,後來只能拉黑陶小寒的手機號,好讓這場分手真正開始。

忙碌是周成北生活的常态,幹各種各樣日結的活,分揀快遞,裝卸家具,倉庫搬運......

再沒人留意心疼他受傷的手和胳膊,他也不用擔心磨損的老繭會劃破某某細嫩的皮膚。

2012年三月,和陶小寒分手三個月後,他接到了簡羽蘭的電話。

他拉黑了陶小寒,但遺漏了簡羽蘭。

簡羽蘭在電話那頭很長地嘆着氣,告訴他,陶小寒沒參加畢業論文答辯,已經被學校延畢了。

“我最近人在國外,能不能麻煩你幫我勸勸他。”簡羽蘭頓了頓,又說,“我知道你們已經分手了,過年的時候我看這孩子狀态不是很好,就問了他。你不要怪蘭姨冒犯,就當幫我一個忙,去跟我兒子好好談一談,行嗎?”

把陶小寒從黑名單裏放出來,花了幾分鐘時間思考要不要撥通的時候,陶小寒的電話就先打過來了。

周成北意識到,陶小寒不可能事先知道他會在此時此刻把他從黑名單裏放出來,剛好打來和誤撥的概率都不大,最大的可能是,在他把陶小寒拉黑後,陶小寒還是會每天嘗試性地給他打很多次電話。

他沒猜錯,接起電話後,電話那頭的人立刻就結巴了,吞吞吐吐說:“怎麽就打通了......你不是把我拉黑了嘛......”

人是在後海裏找到的,陶小寒住的地方就在他之前那個家的隔壁,那戶人家三年前就搬走了,留下的房子就作短租用。

屋子空蕩蕩沒什麽生氣,進門就是一個行李箱攤開在地上,衣服和洗漱用品,那些本該在臺面上很好擺放着的物品,此刻只是被随意層層疊疊堆積在行李箱裏。一旁的櫃子和冰箱都是空的。

他巡視一周,看完冰箱,重新站回行李箱前,問陶小寒來多久了,陶小寒沒說話,只是坐在一旁沙發上垂着胳膊,悶悶地說,你什麽時候搬家的呀。

他到陶小寒身邊坐下,扳過陶小寒的臉看了一眼,幾個月沒見,這人的嬰兒肥全消了,臉瘦了一圈,下巴也尖了,捏在手裏硌得慌。他沉默片刻後說,陶小寒你想知道我最近在做什麽嗎?

陶小寒轉頭看他,他就說,不管做什麽,單身的時候,日子過得總是比以前輕松。

陶小寒哭着把他從房子裏推出去,力氣不大,但是他還是一步步往後退,看着房門在眼前關上。

他在附近沒走,看陶小寒過了飯點也沒出門,就打包了飯重新去敲門。

剛才是陶小寒把他推出門的,但是開門也開得迅速,像是一直守在門邊等着回應。

周成北幫陶小寒把餐盒和筷子都打開弄好,看他一口口吃掉,他吃得安靜,飯一粒粒地吃,也把餐盒吃光了,前後用了快兩個小時。

換作以前,周成北就會說他吃飯沒有樣子,但今天周成北什麽話也沒說,只是坐在餐桌旁看着他。

放下筷子,陶小寒怯生生從椅子上下來,靠近他,一副要爬他腿上的模樣,于是周成北伸手按住人的肩膀,然後站起來往一旁去了。

周成北表示,如果陶小寒不對他誠實,他就會馬上離開。

于是陶小寒哭着說,我說,我什麽都說。

陶小寒一個星期前拖着行李來後海裏,發現周成北搬家後,已經被拉黑電話的他像無頭蒼蠅一樣,又不死心,就在現在這個地方住下了。

周成北說:“陶小寒,你怎麽想的,覺得住在我家附近,就能找到我?”

陶小寒抽噎着說:“我就是想離你近一點。”

“來一個星期了,怎麽行李箱還在地上。”周成北看他一眼,“陶小寒,分個手你連自理能力都沒有了?”

陶小寒哭着來抱他的腰,帶着濃濃的哭腔說:“周成北,我讀了四年大學,你不在的時候我也能自己照顧自己,但是如果跟你分手,我以後不知道怎麽生活。”

周成北問:“如果不分手,你會怎麽生活?”

陶小寒說:“我會回來武漢,不管你在哪裏,我都會跟你在一起。”

周成北把他從身上剝下來,微皺着眉,什麽都沒說。

周成北知道哪怕自己說“跟我在一起要過苦日子”,陶小寒也一定會說“我不怕苦”。

但他也知道,陶小寒其實是怕苦的,願意咬着牙吃苦,完全是出于對他的愛,而陶小寒愛得越深,他就越恨自己,恨自己不能成為可以不讓陶小寒吃苦的人。

這份恨,帶着絕望一起,在他體內深深紮根,在過去的幾個月,待他一閑下來,就在他腦子裏橫沖直撞,比他身上的傷更讓他難以入睡。

他讓陶小寒回去畢業答辯,陶小寒卻只是沉默,什麽話也不說。

于是他問陶小寒到底想怎樣,陶小寒低着腦袋,嘴上一直念着:“不分手,不分手。”

“陶小寒,你以為這樣就能要挾我?”周成北捏他下颌,迫使他擡起頭來。

陶小寒紅着眼,眼淚湧出來落在他手上,“要是跟你分手了,我這大學讀得也沒意義了。”

周成北松開他,走到一旁沙發上坐下,冷冷道:“陶小寒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都是因為我去北京上大學,我們才會分手。”陶小寒擡起胳膊遮住眼睛,抽着氣說,“如果我在武漢上大學,我們是不是就不會分手了。”

周成北接了個電話,是周馨馨打來的,說蘇敏娟又喝醉了,把她的藥都砸了。

“陶小寒你別這樣。”周成北說,“回去吧,你不屬于後海裏。”

周成北自己走了,第二天晚上再過來看一眼,發現陶小寒還沒走,來開門時整張臉蒼白,一點兒血色沒有,嘴唇也白,額頭冒着虛汗。

有點兒低燒,加上一整天沒吃飯,整個人處于快休克的狀态。

周成北留下來照顧他,給他做飯,喂他吃藥,幫他洗澡,就這樣過了兩天。第三天早上,周成北幫陶小寒把行李箱重新收拾好,對他說:“我等下就走了,你也回學校答辯,別讓你媽擔心。”

“你要走了?”陶小寒過來抓他胳膊,眼裏蓄了兩天的淚還未幹,睫毛上挂着淚珠,“可不可以帶上我?我可以住在你家附近,會乖乖的,不會吵你,你有空再來找我,沒空我也會一直等你。”

周成北說:“陶小寒,我告訴你我現在過的是什麽生活。我妹的病還沒有好,她骨髓移植完身體排異嚴重,以後可能還要接着手術,我媽斷了條胳膊,又愛喝酒,根本照顧不了人。我家欠了別人幾十萬,以後還會欠更多。我現在只想掙錢,不想談戀愛,你明白了嗎?”

周成北又說:“陶小寒,我光是照顧他們就夠累了,沒辦法再多照顧你一個。”

陶小寒哭得很慘,眼淚流了滿臉,拽着周成北的胳膊不放 ,說自己以後會乖會聽話,不會讓他辛苦,拜托不要分手。

周成北對他說:“陶小寒,你已經變成我的負擔了。”

周成北走的時候,陶小寒追到門口,嗓子全哭啞了,卻一直在道歉。

“周成北對不起。”陶小寒哭得胸口起起伏伏,垂着兩條胳膊渾身都在發抖,“你已經很辛苦了,是我太不懂事了。”

周成北俯身穿鞋,直起腰看見陶小寒扶着門好像馬上就要昏厥倒在地上一樣。

“周成北......”陶小寒低頭捂住臉,啜泣聲從指縫間溢出,撕裂了最後一絲尊嚴問周成北,“你還愛我嗎?”

周成北拿下他的手,跟他對視,很冷靜地說:“陶小寒,我會跟你分手,就是因為我已經不愛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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