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綿羊(五)
可簡一蘇沒有出現。
淮栖移動到牆的角落,觀察着屋子的邊邊角角。
他聽見有人在敲窗戶,聲音由小漸大,變得越來越急促。淮栖心裏明白那外面的不是人,因為陳盼安的家在小區六樓。
嗚嗚的低咽聲透過玻璃和窗簾,淮栖艱難地識別出是女性的音色。随着拍擊聲越響,那個蜷在寫字臺下的小孩身影逐漸顯現,他走出了桌底,僵硬地轉動腦袋看向窗戶。
淮栖極度恐慌的大腦裏浮現出一個不恰當的比喻,這場景就像是一個母親在呼喚她失散的孩子。
淮栖的呼吸聲驚動了小孩,他沒有再去理會不停敲窗聲。慘白的臉上開始浮現出一些皺紋,像是在發怒“又或是高興,淮栖很難從他殘缺的面部分辨出來準确的表情來。況且它的面容有變化時,兩眼的空洞就會流出鮮血來,淮栖根本不敢細看。
小孩舉着水果刀向屋子裏唯一的活物走去。淮栖手腳并用地想要爬起,可發顫的手腳撐不住身子,地板的光滑感又仿佛放大了十倍,他在牆角摔了一跤。
淮栖手心盡是汗水,他緊閉雙眼,用一只手臂擋住臉,忍不住喊了聲:“求“你別過來。”
小孩像是聽懂了似的,在與淮栖不到一米的地方停住了腳步。淮栖能聽到自己的心髒碰擊胸膛的沉悶聲,差一點它就會撞死在裏面。
淮栖顫抖道:“你“想做什麽“我幫你做。”
小孩站立不動,房間陷入落針可聞的安靜。淮栖的耳畔卻捕捉到了門鈴聲——來自于他卧房外的客廳。
陳名潛朝着門口喊道:“誰呀。”
淮栖掙紮到疲憊的心髒又再次懸起來,他這才注意到敲窗聲已經消失。登時對門外的“東西”産生了十分不詳的預感,于是他大喊地提醒陳名潛道:“不要去開!”
他這一嗓子似乎把面前的小孩吓到了,他臉上的皺紋再次浮起,只不過這次的他張了張嘴,發出了鬼魅的尖聲——是變聲期前的男孩獨有的。他慢慢說:“你不要再走了。”
他又添了一聲:““小淮哥。”
“……”
Advertisement
淮栖怔住了,一種來自腦海深處的力量撥開恐懼的荊棘,粗暴地掃開了回憶中蒙灰的一角,使他墜入了寂靜的走馬燈中。
他看見了這樣一個泛黃的景象:
穿着白色連衣裙的女人,站在爬着牽牛花藤的鐵欄門外,身旁擁簇着許多孩子。
女孩和男孩拽着他的衣角,稚嫩的聲音和畫面一樣變得很舊,像是從消磁的唱片裏傳出來的,摻雜着嘲哳的細碎雜音。他們說道:“你不要再走了,小淮哥。”
淮栖的身邊還有人“應該是。
孩子們也在圍着他,叽叽喳喳道:“你們不要再走了,回家吧“哥哥。”
所有聲音到了他的名字處仿佛陷入黑洞,低沉,空靈的回響将聲波吞沒,像是有人将他們的聲帶用土埋了起來。
淮栖轉頭望向身邊人,但看不清他的模樣。
而聲音還在不斷地重複着。
“你不要再走了。”
“小淮哥“哥哥。”
“你們不要再走了。”
“回家吧。”
……
“小淮哥“淮栖!”
淮栖被陳名潛的聲音拉回現世,面前拿着水果刀的小男孩又不見了。他六神歸主,發現站在門前的陳名潛正不滿又疑惑地盯着牆角的淮栖。他道:“我叫你好多遍……。”
“你別進來!”淮栖連忙爬起來跑出門外,把陳名潛向外一攬,沒等他說完話就已經迅速地把卧室門關上了。
陳名潛被他吓了一跳,不耐地撥開他的手臂,說道:“你到底要幹嘛。”
淮栖看到庭小雅趴在沙發背上,也瞪着兩只大眼睛不解地看着他。他沒理會陳名潛的疑問,而是問道:““你叫我做什麽。”
陳名潛指着門,說道:“外面那個人說他找你。”
“外面的‘人’?”淮栖道,“你“看見他了?”
“我沒開門“你不是說不讓開嗎?攝像頭裏可以看見他,是個很高的男人,應該就住在附近,我和小雅好像都見過。他問我們淮栖在不在。”陳名潛道,“是不是你朋友?”
淮栖不知道。瘋狂跳動的心髒在抗議他的移動,他好不容易才挪動開步子,走到門前時懷疑自己要就地猝死。
他通過攝像頭看見了門外的“東西”,但如陳名潛所說,是個正常人,不過自己并不認識。淮栖暫時松了一口氣。
門外人的聲音十分慵懶,像是剛剛睡醒似的。他道:“是淮栖先生嗎。”
“是,”淮栖道,“你是誰?”
男人一笑:“我可以進去說嗎。”
淮栖的“不可以”就橫在嘴邊,但是男人接着放輕聲音說道:“我知道你現在遇上了一些麻煩,我可以幫助你。”
他的話讓淮栖的眼皮猛跳,并陷入沉默。或許是正常成年人的聲音給了他一點撫慰,他內心掙紮了一會兒,還是猶豫地将信任的觸角伸向了門外的人。
他對陳名潛和庭小雅說:“你們可以先回自己的房間嗎。”
陳名潛積攢的疑惑慢慢變成焦躁,他說:“為什麽?小淮哥你今晚特別“莫名其妙。”
淮栖抱着歉意道:“你可以把電腦拿到……”他看了一眼卧室緊閉的門,聲音戛然而止,他說:“抱歉,明天再玩行嗎,你的書包“我一會兒再給你送過去。”
“我……”
“哥,”一直安靜地看着這一切地庭小雅開口說話,聲音清淩淩地勸道,“我們回去吧。”
陳名潛看向她,發作了一半地脾氣就噎在嗓子眼裏。他煩躁地撓了一下頭發,說道:““算了。”他對淮栖說,“明天你可要記得啊。”
直到見到兩人的身影消失,淮栖打開手機,開啓了一段錄音,并與雲端存儲同步。将撥號界面停在報警號碼上之後,才跟門外人繼續對話,他道:“在我能夠确認你的身份和目的之前,你不可以進來。”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我沒有惡意,也不是騙子。”男人似乎猜到了他手機上的報警界面,說道,“警察可以幫你解決罪犯,但可解決不了你房間裏的那只鬼魂。”
淮栖立馬反問道:“你是怎麽知道的。”
男人“啧”了一聲,說道:“我算到的,我是個道士。”
“你怎麽證明。”
男人自報家門道:“我有證件。喏,姓名聞錢,道名聞尚真,傳度宮觀是遙城古觀,你去到本地相關部門的網頁上可以查詢到。”
淮栖:“?”
他忍不住問:“你們還考編制?”
自稱“聞錢”的男人滄桑道:“那你說現在幹什麽不考證“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你現在可以相信我了嗎。”
淮栖去查詢,還真讓他搜到了這個人,主要因為他們所在的遙城市就沒幾個持證道士。
但敏感小心的性格并不能讓淮栖就此放心。如果是現在他一個人生活,他這時可能已經放這個道士進來了。可他住的是陳盼安的家,他得首先保證陳名潛和庭小雅的安全。
淮栖仍舊不放行,他道:“你後退幾米,我可以出去和你說話。”
聽見開鎖聲,聞錢挑眉道:“如果我是個入室行兇的犯人。就這麽一小段距離,你敞門的瞬間,我肯定就扒開了。”
淮栖:“……”
“哎!”聞錢聽見第一道門鎖又啪嗒轉上,忏悔方才的嘴欠,說道,“我就開個玩笑。”
神經緊繃的淮栖背靠着門,說道:“對不起,我沒法……”
聞錢只好無奈攤牌,道:“算了不跟你扯了,簡一蘇讓我來的。”
話說了一半的淮栖眨了眨眼睛。
……
淮栖給聞錢倒了一杯水,兩只手拘束地放在雙膝上,小聲說道:“那個抱歉,錢先生。”
聞錢接過水來,說道:“沒關系,這大晚上的,警惕心應當高一點。”
折騰了大半天的聞錢倒是沒想到自己蓋着公章的資格認證還沒“簡一蘇”這三個字管用。他嘆氣,順便添了一句:“還有我姓聞。”
“聞先生,”淮栖改口道,“可不可以請您幫我……”他偷偷瞄了一眼面前的男人。
他腦後胡亂地後紮了一個小發髻,剩下沒束住的頭發散開,幾乎披到了肩上。他的身高十分有壓迫性,坐在沙發上曲腿時,大腿是放不平的,仿佛在責怪這小地方磕碜了他的個子。
他目光下移,第二次欣賞到了這位客人的白T恤前襟上四個極富風骨的大字——“專心搞錢”。
不太“像個正經道士。
聞錢業務熟練地問道:“它在哪兒。”
淮栖指着卧室房門:“一直關在裏面“我盯着他,沒放出來過。”
“那就暫且不用擔心。鬼魂并不擁有穿透無生命物體的能力,他們能做的就是改變自己的大小位置和透明度以此通過一些障礙,不過體積縮放和漂浮移動也是有限度的,一間密閉性很好的屋子足以困住。”
淮栖望向卧室門。
他回顧當初自己看到丁齡的鬼魂“穿過”兩層大廈玻璃的景象似乎有待考證。淮栖沒法确定他究竟是穿透而來,還是僅僅縮小體積飄出了早已打開的窗子,畢竟當時他處在恐懼當中。現在結合聞錢的解釋仔細想想,大概是後者。
如果順着這個說法的話,那自己家裏的鬼魂們陰魂不散原因“是被他鎖在了屋子裏不能行動。
淮栖撓了撓頭發,無奈又可笑。
“他們原本出現在我的家裏。前天陳哥送我回去一趟,開鎖時把他們放出來了。”淮栖悟道,“屋裏的男孩“和他如形随行的女孩,以及一個穿着白衣的成年女人,他們三只鬼魂一直在跟着我。”
“這三個人有執念,且與你有關,”聞錢站起身來,開始準備“作法”的道具,道,“我只能替你趕走,解決不了的話,他們是無法消散的。”
“可是他們……”淮栖想起丁齡的鬼魂和他說的話,那笑意陰森森鑽進耳膜的感覺,他短時間還無法忘記。他道,“他們為什麽不直接和我說話?”
直到今天淮栖才第一次聽到了那男孩鬼魂的聲音,音色還是老舊破損,沉悶難懂的。同樣是鬼魂,丁齡的狀态卻和這三個人截然不同,
“魂只是一種暫時的過渡态,久了是會‘腐爛’的,”聞錢道,“它們在世時間拖得越長,人類特質就會越少,逐漸變得無法思考,也難以表達,最終像一具屍體一樣被分解,化成碳氧化合物。”
淮栖心裏咯噔了一下。
按“新鮮度”來說,這也就是說這三個鬼魂的原主已經死了很久了。
那簡一蘇“是剛剛死去嗎?
跟随聞錢走到卧房門前,淮栖忽然開口問道:“錢“聞先生,您是怎麽認識簡一蘇的?你能告訴我關于他的事情嗎。”
“這說來話長。但我不可以和你透露太多。”聞錢的手停在門把上,撇嘴道,“不用喊‘您’,叫道長就行。”
卧室門打開,淮栖噤聲了,專注地盯着聞錢的動作。可是聞錢卻站立不動了幾秒鐘。
“沒反應。”他皺眉看着自己剛裝好的符咒和鈴铛,他問淮栖道,“你确定你見到的鬼魂在這間屋子裏?”
“可我一直關着門,沒長時間打……”
淮栖的胸口霎時過了一道電,背後的冷汗随之冒了出來。
他這才突然想起自己陷入“走馬燈”的幻覺時,陳名潛打開過門,他也不知道敞開的時間夠不夠一只鬼魂溜出去。
淮栖心裏罵着自己的疏忽和遲鈍,不由分說地拉起聞錢往兄妹兩人的卧房處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