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綿羊(六)
陳名潛并不在自己的房間裏。
淮栖心中的不詳感愈來愈烈,直到慢慢打開庭小雅的房門,他心中擔憂的景象就出現在眼前。
庭小雅大概累了,沒換衣物就趴到床上囫囵的睡着。而陳名潛就直直地站在床前,面朝女孩。
陳名潛的手裏有一把水果刀。開門的聲音吸引了他,他緩緩地轉頭朝向漏着光的門口,眼神死氣沉沉的。
聞錢還沒有動身,身邊的淮栖先他一步沖了過去。這出乎聞錢的意料,他伸出手來“哎”了一聲,驚訝地看到淮栖抓住了陳名潛舉着水果刀的手,并緊緊鎖住了他的雙臂。
過程中陳名潛沒有掙紮,他直愣愣地望着淮栖,剛被拖出門外,淮栖就顫聲說了一句:“道長,快……”
這時,陳名潛忽然像只受到驚吓的幼獸,猛地轉向聞錢,呲牙咧嘴地擠起兇狠的皺紋,牙間吸着冷氣,嘶嘶作響。
他的力氣陡增,沒有章法地朝聞錢用力地揮舞着手中的小刀,手指幾乎要摳進淮栖懷抱的手臂皮肉中,淮栖沒有抱穩,和他一起跄到了地上。
而聞錢手中的鈴铛搖動。陳名潛仿佛瞬間被置于一只遭受撞擊的大鐘之中,耳鳴一瞬,瘋狂的動作緩了下來。
淮栖從他的臉上看到了害怕,就如被圍獵的鹿,在鈴聲制造壓迫下慌張失态。
可陳名潛就在這狀态之下做出來一個讓淮栖意外的舉動——他掙脫了淮栖的懷抱,背後貼住庭小雅的房門,張開四肢死死地護住門口,仍舊緊攥着那把很小的折疊水果刀,喉嚨裏發出悲哀的低吼。
他看着淮栖,像在求助。這讓淮栖愣了一下。
而一轉眼聞錢已經在陳名潛的眉心抹了一道金色。他的動作神态仿佛在一瞬間脫離了肉體的軀殼,跌入空白之中。而聞錢伸手一把抓住了從陳名潛眉心點砂處的流出來的那只透明、發暗的魂魄。
他的大手拎着男孩鬼魂的衣領,就像是在拎一只貓崽。甩了甩手,不知用了什麽技法,鬼魂就變小了,緊接着它被聞錢扔進了一只瓶身貼着黃符的玻璃瓶當中,堵上了木塞。
“行了,”聞錢輕松道,“這個小孩第一次附身,容易對付,傷害性也不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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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魂未定的淮栖扶起昏迷的陳名潛,喘着粗氣癱坐在門前。
聞錢也蹲身,翻動陳名潛的小腿,撕開了他小腿肚處的一只創口貼。小傷口表面的血竟然呈現出金色來,但比聞錢點砂的顏色要暗很多。
“這是被鬼魂鑽過之後的特征。”聞錢道,“一會兒就回複正常了……”他看着淮栖,“啧”了一聲,将口袋裏的一疊紙巾給他遞了過去,說道:“處理一下胳膊。”
淮栖這才發現自己的左臂上流了很多血,大概是剛才阻止陳名潛時被水果刀劃傷的。
淮栖小聲說:“謝謝。”
“沒想到,”聞錢挑眉道,“某人說你膽子小,可我看剛才你很勇嘛。”
淮栖其實并沒有抹除恐懼,他擦血的手還在發顫,而且強烈的後勁讓他的虎口和頭皮發麻。他說:“我沒有……”
他看到陳名潛拿刀在庭小雅的床前的時候,下意識的保護欲戰勝過了懼怕,當他理智回籠時發現自己已經沖過去了。
他當時只是想保護兄妹兩個,而沒空去顧及其他的雜念而已。
“可被附身的名潛并沒有去傷害小雅“反而他的舉措就像在“拼命保護他的妹妹。”淮栖看着陳名潛緊閉的眉眼,回憶道,“而且他對我似乎沒有防備,但是對你……”
“因為我在他眼裏是個危險的外人。”聞錢笑道,“而你是他們信任的人。”
聽他這樣說,淮栖又想到了那一聲“小淮哥”。
“是和他生前的經歷有關嗎?”淮栖看向玻璃瓶裏的小男孩,問道。
“應該說是和他們三人相關。”聞錢環顧四周,道,“你見沒見到“他的妹妹在哪兒?”
淮栖皺起眉來。今天他只見到了男孩鬼魂和白衣女人的鬼魂——後者只是聽到拍窗聲音,不算親眼見到,但他猜測一定是她——而唯獨不見那個一直和小男孩同行的女孩鬼魂。
淮栖搖頭。他垂眸看向瓶子裏的小男孩,或許是知道了他也在“保護”,移情能力讓淮栖産生了一些同情和憐意,驅散了一點的害怕。他說:“你可以把他給我嗎“我不會放出來的。”
“當然可以,”聞錢把瓶子遞給他,道,“驅鬼要一就是要順其心意,順其自然。他的目的本來就是來找你的。”
疲乏是藏黑暗裏行動的蟲,夜幕壓得越深,它們就越肆無忌憚地從身軀的深處爬出來,噬咬人的每一寸皮膚。淮栖發現眼皮正被困意拖拽時,已經是淩晨了。
他把陳名潛搬回房間安頓好,為保證萬無一失,托聞錢将整棟房子檢查了一遍,特地為庭小雅和陳名潛做了法,确保一切無誤。淮栖在送走這位道長時和他道了的謝。
聞錢卻朝他伸手:“不客氣,拿錢辦事。我驅鬼計費是按小時的。”
“……”淮栖看着他的手心,陷入一陣窘迫的沉默,他要了聞錢的聯系方式,低頭道,“我“能不能之後再給您線上轉過去?我現在沒有多少錢了。”
聞錢同意了好友申請之後,彈了個響舌,笑道:“騙你的,有人給你付了。”他仗着個子伸手去摸淮栖的頭,但是被後者下意識地躲開了。
“有人?”淮栖好奇地摩挲着手機屏幕,小心翼翼地問道,“您是說“簡一蘇嗎。”
“嗯“嘶,”聞錢嚴謹地改口道,“應該是有‘鬼’。”
淮栖道:“我很想知道他的事情,希望您能給我透露“哪怕一點。”
“我真的不能說,這關乎着我的人生大事。”聞錢正經道,“你要想知道,自己問他就好了。”
不知道為什麽,他在說到“人生大事”時,淮栖不知不覺地瞥到了聞道長白T恤上的“搞錢”二字。
“……”
淮栖只好道:“那好吧。”
“不過有一件事我可以向你保證,”聞錢臨走之前道,“你可以無條件地相信他。”
……
這一晚,淮栖做了個夢。
夢裏是黃昏、海邊,院子,和生鏽鐵栅欄上爬滿的牽牛花,無論盛開和枯萎的,那每一條細小的藤蔓上都貼着一個名字紙條。
有人推開吱呀作響的鐵門,牽着他的手,走了很久,走進了一片海浪聲中。
淮栖不敢過去,他害怕大海,見到礁石後的潮水向他奔來時心髒會失常地跳動。他會不停地想象津鹹的海水灌進肺裏,令他窒息的場景。
但有人在前方給他領路,他踩着着前方的腳印慢吞吞地走過去,重心不穩的時候會抓住他的手。
那個人是誰?
淮栖看不清。
大概是一群小孩子,一個小少年“一個高大的背影,他努力回想,卻也無法将給他手心溫度的領路人具象化。
直到他跟不上了,海水和沙灘全部變成了血淋淋的紅色,它們吞沒了所有的腳印,腥味燙死了牽牛花。
漲潮時分,是大海殺死了許多人。
……
淮栖是被陳名潛吵醒的——因為他沒寫完作業。
淮栖昨晚把房間都收拾了一遍,用過的杯具也刷了幹淨,翌日的屋子看起來一起正常——但一大早就被陳名潛給破壞了。他“移戰”到了客廳,把七零八散的作業紙和書包鋪了滿地,妄圖在上學之前掙紮一下。
他一邊補一邊嚎着抱怨沒人叫醒他。而庭小雅已經背好書包,等着他上學,還貼心地給淮栖關上了門,以免小淮哥難得的補覺被自家哥的牢騷破壞掉。
時間是早上六點,淮栖還是拖着疲乏的身體起來給兩個小孩做了早餐。他記得今早第一節 沒課,于是打算睡個回籠覺。
意識沉入朦朦胧胧時,他聽見了除自己之外的輕盈的呼吸聲。他把眼睛眯開一條縫,看見了簡一蘇。
簡一蘇在自己的床邊坐着,長長的眼睫垂下來,無言地望着他,淮栖沒見過這種眼神,就像是藏了一場不為人知的風花雪月,連眨眼都被這底蘊渲染得柔軟至極。
簡一蘇這樣看了他很久,忽然将淮栖的手執了起來,低頭,嘴唇觸碰到了他手臂上被刀劃的傷口。
靈魂的質地是涼的,淮栖卻感到被輕輕掃過的地方莫名發熱。
簡一蘇放下他的手,說:“早上好。”
“……”淮栖心虛地立馬閉緊眼睛。
簡一蘇道:“我知道你醒了。”
淮栖投降地睜開眼。簡一蘇正俯着身子,懶懶洋洋地托着腮看他。
淮栖則是趴着,把一半的臉埋在枕頭裏,說道:“早上好。”他猶豫地道:“那個……”
“嗯?”
““謝謝你,”淮栖道,“昨天你叫了人來幫我。”
簡一蘇笑:“我聽聞“道長說了,你很勇敢。”
淮栖搖頭道:“沒有,我還是會腿軟。”
“很少有天生大膽的人,大家都會害怕。可這之中仍舊有人——就像你,在害怕時仍然知道自己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所以說英雄通常只是勇敢的普通人。”簡一蘇說道,“枝枝膽小,卻勇敢,這不沖突。”
淮栖耳根紅了一點,他不好意思地轉過頭去,說道:“你別這麽叫我了。”
簡一蘇伸手揉了揉他的頭發,淮栖沒有躲。簡一蘇卻說:“抱歉。”
淮栖不解道:“啊?”
“下一次你喊我名字的時候,我一定會出現的。”簡一蘇向他伸出手,道,“不會讓你害怕了。”
淮栖将他的手心裏的東西接了過來,那是一個紅色的瓶蓋,裏面寫着“再來一瓶”四個字。簡一蘇說:“給你的。紅色很适合做護身符。”
簡一蘇似乎很喜歡揉他頭發,但每次揉完不奓毛,還會慢慢地給他順回去。
淮栖的心情陷入了一方柔軟之中,他看着簡一蘇眼睛,問:“那你昨晚去哪兒了。”
“秘密。”
“你有很多事情都不和我說,”淮栖道,“可我想知道。”
“是我不能說,”簡一蘇道,“但如果你問起來,我可以回答你是與不是。你慢慢地想,不用着急。”
“我失憶了嗎。”
“嗯“不算是。”
淮栖試探着問道:“那你從前是我的朋友嗎,你好像知道很多關于我的事情。”
簡一蘇的眼睛在笑,他在沉默之後,認真地搖了搖頭,說:“不是。”
他慢慢說:“我們不是朋友。”
淮栖問完這兩個問題,不僅沒有任何思緒,頭上的霧水還又濃了幾分。他張了張嘴,正想着下文該問什麽。卻發現簡一蘇的喉結處竟浮現出一條猙獰的傷痕來,一瞬間之後,又慢慢褪淡了。
淮栖伸過手去,半空停住,又縮了回來,說道:“你脖子有傷。”
簡一蘇細長的手指觸碰了一下自己的脖頸,淡然說:“沒關系,不用在意。”
這痕跡過于明顯,他之前見到簡一蘇時是沒有的,只在剛才他回答問題時若隐若現。
難道會和簡一蘇“不能和他說起過去”這件事情有關嗎。
淮栖不再問了,他擔憂道:“我要是一直想不起來該怎麽辦。”
“我就一直等到你想起來。”
淮栖把整張臉埋進了枕頭裏:“……”
他在騙我,淮栖想,道士說靈魂是會腐爛的,簡一蘇沒法一直陪着他。
但淮栖沒有說,他細小的聲音透過枕頭裏厚重的棉花,抗議道:“我不好騙。”
簡一蘇笑道:“嗯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