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綿羊(七)

……

把懶散的骨頭從被窩裏撈出來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不過淮栖得上課,只好在接近十點鐘的時候,從床上爬了起來。

班群裏多了許多條通知,大都是關于上學期獎學金評選的,大一第一年評定,大家的好奇心和參與熱情很高,昨天的群聊話題都是這個。

淮栖點開文件,看到自己的名字赫然在列。淮栖有點驚訝,把文件又從頭到尾看了兩遍,直到自己接到通知後下課又去找了導員面談,這才确定了自己沒有看錯。

大家對他的入選是沒有異議的,畢竟成績白紙黑字,是最硬核的評定标準,加上淮栖還在學生會有職位,參加過什麽比賽,各項評測均已合格。

比賽是因為他不會拒絕而被學長學姐拉去當苦力碼農,而競選學生會幹事只是為了混綜測的。于是淮栖心中總覺得受之有愧,但不得不承認看到自己名字時,他是很開心的。

他坐在學校花壇旁的長椅上,放下手機,望向正在廣場上覓食的鴿子,盯了半天,才又摸起手機來,想要和人分享這份驚喜。

淮栖第一時間想到,他可以用這錢給奶奶做手術。

淮栖從高中開始就不常問家裏要生活費,父母死後,家中的經濟來源就只剩了奶奶的貯蓄和退休金。

高考完的暑假淮栖找了幾份工作,而自己實習賺來的錢,奶奶從來都是不用的。就算給她買了營養品帶回去,她也會倔着脾氣給淮栖塞回包裏。

奶奶從來不要求淮栖為她做什麽,她唯一心安理得地享受的就是淮栖“學習好”而得來的榮譽。他記得高一班主任曾經組織過“小型獎學金”,自掏腰包給期末的班級前五名每人獎五十元。

淮栖放學路上用這錢買了一個鍍銀的發卡,剩下的零錢也全都給了奶奶。老太太高興了好幾天,這發卡往後便長在了她花白的頭發上,一直到它的彈簧壞掉也沒舍得扔,放進了保存着淮栖從小到大用舊的本子和試卷的箱子裏。

而剩下的三十五塊零錢也鋪平放進了她的儲蓄包,攢着給淮栖上大學用。

歲月給她的眼睛上蒙了層陰翳,醫生說是白內障,拖太久可能會導致失明。手術并不難,用醫保報銷的話只需要幾千塊錢。他們家不至于做不起,但奶奶老嫌花錢、麻煩,不去。

如果是用自己獎學金付費,她肯定會“勉為其難”地接受了,說不定還會挺高興。

淮栖回過神來時,呼叫鈴聲已經響了好幾輪,最後歸寂于無人接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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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栖習慣了,他囑咐了很多次讓奶奶随身帶着手機,但她老忘。經常性錯過許多電話。

他計劃着傍晚再打一通。他看着自己蜷起的掌心,等待鴿群飛走人們散去,嘴裏小聲地念了幾遍簡一蘇的名字。

“恭喜。”簡一蘇坐在他身旁說,“打算怎麽獎勵自己。”

淮栖沒想到他真的出現了,他思考了一會兒說:“周末在家打一晚上的游戲。”淮栖真摯道,“我能約你嗎。”

“能是能,但我每天只能最多把自己借給你兩個小時。”

淮栖默默地在心裏記住,一定要回去問問錢道長為什麽鬼魂每天的出現會有時限。

“我随時記錄着時間,不會耽誤你的事情的。”

“你可以去找你的同學,”簡一蘇溫聲道,“哪有約鬼打游戲的。”

“我“沒有特別好的朋友。”淮栖道,“像你一樣的。”

“可你才認識我幾天。”

“但你認識我很久。”淮栖說。

這句話簡一蘇靜了一會兒,他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氣,說道:“行吧,争不過你。”

“不過,時間用完,你遇見其他鬼魂的時候可就要自己面對了。”

“到時候你會出現的,”淮栖雙手拇指在一起互相轉了轉,期待地看着他,道,“對吧?”

“……”

簡一蘇轉頭看向廣場上來往的男女,又道:“争不過你。”

淮栖忍不住笑道:“我很好拒絕的,你都不試一下。”

發自真心的笑容在淮栖臉上是很少見的風景,簡一蘇擡起手來,剛置于他的頭頂,正巧的是,目光之下的路人男生也伸手揉了揉旁邊女孩的頭。

于是簡一蘇半路将手收了回來,撐在了腿邊。他說:“走了。”

……

陳盼安和庭雪回來的時候,淮栖已經做好了午飯。

陳名潛此刻并不是很想見到他的老爹,因為他又被自個兒的班主任給警告了。于是他老老實實地在桌上埋頭吃飯,降低存在感。

夫婦二人回家是因為老人的身體出了問題,現在沒什麽大礙,正在住院。而淮栖奶奶一切都好,正在幫忙醫院照看二老。

二老讓吊着傷臂的兒子滾回家養傷,叫兒媳也回家安心上班,就是不讓夫妻倆在醫院裏多待。還多虧了淮栖奶奶願意搭一把手,不然指定忙不過來。

淮栖知道她定是把手機落家裏了,于是通過陳盼安打通了陳老的手機,聯系上了奶奶。

老太太在對面囑咐個不停,問要不要寄點東西過去。淮栖除了回答“好”和“不用”之外基本沒有插嘴的機會,直到奶奶說要給傷患換藥而挂斷電話,淮栖也沒告訴他自己評上獎學金的事。

等發到錢再說也不遲,淮栖想。

……

裝着小男孩的鬼魂的瓶罐放在他的抽屜裏。因為體積縮小的原因,他變得不再那麽吓人,就像是一個針織的詛咒娃娃,兩只小手碰着瓶壁的時候還怪可愛的。

和男孩同行的其他鬼魂應該還在外流竄,為了不給陳哥添不必要的麻煩,淮栖決定搬回家裏住。

淮栖到陳盼安家才住了一個星期,陳名潛覺得相當不盡興,別扭了老半天才默默地來幫淮栖收拾東西。

“對了,”淮栖臨行前陳名潛從口袋裏掏出一團東西來,說道,“這鑰匙出現在我包裏,是你的嗎。”

“鑰匙?”

淮栖發現他的手裏的鑰匙扣上綴着許多東西,其中包括一把小型的折疊水果刀。

淮栖登時明白,這可能是那天小男孩附身陳名潛時落下的。

“是我的。”淮栖接過來,和他道了謝。

這串鑰匙扣上有三把鑰匙,一個挂飾,一把水果刀,以及一個剪指刀。看上去它的主人大概屬于經常找不到東西的健忘人士。

淮栖第一次仔細地觀察那個挂飾,呆了許久。因為那是一個穿孔的金屬制的瓶蓋,裏面寫着“再來一瓶”。其中的“來”還是繁體字式。

淮栖大腦一漲,又是那種感覺——洶湧卻殘碎的泛黃畫面和破舊聲音粗暴地吞噬他的大腦空間……

……

淮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父親。

父親是個在大海上工作的人。每次船開出海岸之前都會在港口的商店買一只彩票,無論中與不中,他都能把上面的數字解說出一番頭頭是道的預言來,年齡尚小的淮栖對此不明覺厲。

直到最後一次,父親順手給他買的飲料瓶蓋裏出現了個“再來一瓶”,正巧的是,父親也同時刮中了三百塊錢。所以淮栖對于幸運預測這件事深信不疑。

淮栖想起來了,原來自己曾經也是中過這獎的。

可幸運就像一只暫且栖息在他窗邊的鳥,風起之後,它慢慢地振翅遠去,自此消失了。

關于父親“淮栖想不起來後面的事情了。

片段太多太雜,大腦就仿佛一個胡亂切臺的失控電視機。又莫名其妙地蹦到了另一個頻段上。

有關這三把鑰匙的記憶跳到他的面前。

黃昏時分,上帝打翻的紅酒潑在蠟燭搖曳的焰火上,将天邊燒了起來。他所在的城市第一次那麽美。

一雙骨節分明的手,貫穿手心的是一條舊疤,裏面捏有一枚鑰匙,遞向他的方向。

“以後我們就不用在外面睡了,”對面年輕的男人說,“枝枝,你有家了。”

沉靜良久,淮栖聽到羽毛披着夕陽的鳥在啾鳴。

“……”

“這個不用你來擔心,你只需要安心上學。”

“……”

“你輕點蹦“嘶,比以前沉了,看來有好好吃飯。”

“……”

“嗯?你原來也知道我有腰傷啊,當心把你丢出去。”

“怎麽“還哭了。”他打趣道,“是高興的還是心疼我。”

“……”

他笑道:“争不過你,小白眼狼。”

他和對方明明在對話,可淮栖死活聽不見自己究竟回答了些什麽。

時間仿佛又過了很久,還是在他的家裏。

淮栖推開了屋子倉庫的門,看見裏面擺滿了一箱箱啓了封的、沒有中獎的飲料瓶。

淮栖這才知道為什麽房子旁邊的小商店的可樂總是售罄。為什麽那個人非要親自保管倉庫的鑰匙。為什麽他每次都要替自己擰開瓶蓋,然後毫不驚訝地恭喜道:“枝枝,你又中獎了,今天的好運預訂。”

那個人看見淮栖進來倉庫的時候,沒說話,只是尴尬地笑了笑。

“……”

他看着淮栖伸過來的手,聳了一下肩膀,最終還是将鑰匙放到了淮栖的手上。

他說:“我只是想讓你一直幸運下去。”

雖然是以這種方式。

淮栖再也沒買過這種可樂,瓶蓋上印着什麽字對他來說已經無所謂,因為那時候他覺得,面前的人已經足以承包他餘生的好運了。

往後他們家為鄰裏小孩們提供了一個月的免費碳酸飲料。一到放學時分,栅欄旁就聚滿了叽叽喳喳的小孩。

之後“回憶停留在此。

……

栅欄“是他夢裏的鐵栅欄麽?

好像并不是,他們家門口的栅欄上并不長牽牛花。

淮栖現在知道的是。

他原來曾經和一個人住過一件屬于自己的大房子,和他現在的小租房截然不同。

而這只挂滿日常小用具的鑰匙串竟然是自己的,三把鑰匙其中兩把,分別用來開大門和倉庫的鎖。

他仍舊不知道的,是最後一把鑰匙的用途。

以及“那個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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