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虛拟現實(三)
“怎麽悶悶不樂的,”聞錢剛來到這兒,就見到女鬼乖巧地坐在一臉心事的淮栖身邊,畫面和諧得詭異,毫不費力地将她收起來之後,拍了拍淮栖的肩膀說,“被她吓着了?”
“沒。”淮栖盯着自己的手掌心說,“剛才簡一蘇在。”
“怪不得。”聞錢将符咒瓶遞給他,把身體陷進沙發裏,随意扯起來一段家常,道,“哎,我前些天給你送來的那些菜啊、肉啊你吃完了沒。”
“太多了,還沒有。”
聞錢若有所指地笑道:“裏面那幾瓶飲料你嘗過了嗎,好不好喝。”
淮栖心不在蔫的回道:“沒有,都在冰箱裏放着。”
“行吧,別放太久了。”聞錢說,“以備你需要消愁的時候使用。”
“道長,”淮栖觸碰了一下裝着女鬼的瓶子,問道,“我不明白,她消失了這麽長時間,為什麽會突然再次出現了。”
“我幫你簡單梳理一下,”聞錢說,“她最後一次出現是什麽時候?”
“我遇見你的那天,當天你只将那只小男孩的鬼魂捉了起來。”
“再準确一點。”
“再準确……”淮栖努力回想那天的事,說道,“她當時在窗外,在你敲門的時候,她的動靜也随之消失了。”
“因為她怕我。”聞錢敲了敲裝着小男孩鬼魂的瓶蓋,小男孩有些惱怒地向他手指的方向撲了一下,聞錢說,“當你的周圍有讓她害怕的東西時,她當然就不會出現。”
“她害怕的東西“除了道長你,不就只有簡一蘇了麽。”
“可我們并不是一直在你周圍的。”聞錢道,“你再想想有什麽特殊的人或物,女鬼不在的這段時間出現在你的身邊,而到今晚又消失了?”
“有一個。”淮栖忽然感到一陣毛骨悚然,因為有一個顯而易見的答案就在他家門口的對面。他回答道:““我鄰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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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錢之前見過:“那個老大爺?”
“他在我借住陳哥家的時候搬進了公寓。”淮栖說,“但他今天死了。”
“什麽,死了?”聞錢下意識地看向門口,皺眉道,“那你還敢在這裏住?”
他這動作和語氣讓淮栖一下子緊張了起來,他問:“啊“女鬼害怕的就是他嗎?”
“八成。我告訴你,我算命多年練出來的直覺十拿九準,老早瞅他面相就覺得這人不咋地。但他身上沒有什麽波異常的現象,并不是通陰陽者。我尋思着他就是個心術不善的糟老頭子,所以當時才叫你防着他點。”聞錢伸出一只手指來說,“現在看來不簡單,鬼竟然都怕他。”
他又敲了敲裝着小女孩鬼魂的瓶子。小女孩被驚了一下,安靜地飄去了瓶子的角落,而他旁邊的小男孩見狀反應更加的激烈,朝聞錢的手張牙舞爪。
“當初她被你關在這間屋子裏時,一直藏在衛生間。”聞錢将話題推回到将女孩鬼魂收起來的那天,“你回想一下,當你打開門她撲向你時,那神态是不是多了與以往不同的慌張和求助?”
“是因為那時候那個老人搬來了我家對面?”淮栖當時整張臉被抱得嚴嚴實實,自然看不到女孩鬼魂的狀态,但聞錢既然能清楚地記起當天細節,那應該就不會有錯。淮栖攥起手指,問道:“可他們為什麽會害怕那個老人。”
聞錢搖頭,他說:“這就是你們的事了。”
聞錢說“你們”,淮栖轉頭看向他,想起了他在關于老人的每一場走馬燈和光怪陸離的夢。
夢和幻想本容易消散,可這些卻在他腦海中頑固地存留着,仿佛是過去真實而醜陋的痼疾被套上了虛無缥缈的外紗,在掙紮着叫嚣、呼喊,試圖在淮栖的腦海中找到可以侵占的回憶。可裏面一無所有,它們便突兀地浮在過去之上漂流着,仿佛無籍無戶的原住民。
看着蜷縮在瓶子角落的小女孩,和無意識下卻扔在朝聞錢兇巴巴的小男孩,“保護妹妹”似乎成了組成他靈魂的一部分執念似的。
淮栖想起了鑰匙串上的水果刀。
淮栖終于清楚地意識到,那把刀是自己親手遞給小男孩的。而“保護妹妹”的執念,也是自己用一句話給他刻下的——“你聽着,你是哥哥,要握緊這把刀,保護好妹妹。”
淮栖道:“他們的死,和我有關系。”
聞錢:“你想起來了?”
淮栖搖頭,他扶額,說道:““道長,我可能需要徹底地回想一下我的童年。”
……
除了父親,他的回憶的盡頭裏還有一個母親。
他害怕被母親喊大名,這說明他做錯了事。
而通常他意識不到自己究竟是哪裏做錯了,只能抓着自己的食指,攥着一張被許多紅色筆跡布滿的奧數試卷,在課桌前低頭站着。
在小淮栖的的意識裏,笨是一種罪過,笨會讓他罰站。
但他實在是搞不懂那些數字和數學符號代表着什麽,有時候連問題的漢字都讀不懂。老師和母親讓自己把這些東西組合起來的時候,他只能聲音發顫地說“我不會”。
他再怎麽努力也彌補不上智力的差距,徒勞就好像母親帶他做完麻煩而冗長測時醫生嘆的那一口氣,他說:“不用試了,你這小孩智商很普通。”
普通大概是他委婉的措辭——因為淮栖的名字從來在班級裏是倒着數的。
……
回溯到這裏的淮栖皺起了眉頭,他睜開眼睛,下床,拉開抽屜,在裏面找到幾套滿分的高數和線代的期末試卷,以及某次大學生奧數競賽的獎狀。
他明白天賦和努力的差距。在他擅長的學科,他幾乎是憑着感覺在學習,單憑幾道類型題目就能将剩下的融會貫通。可在他不擅長的領域,他要通過大量的題目和閱讀才能提取出一丁點笨拙的規律來。
他本來以為對數字的敏感是他天賦,可回憶告訴他,小淮栖是個智力“普通”的小孩。
雖然淮栖并不相信智商決定一切的說法,但以回憶裏的那個自己,單靠努力來達成現在狀态的一定會很吃力。
難道“智商”和記憶一樣,是可以後天賜予的嗎?
……
母親漂亮、冷漠、高傲。她似乎從事着什麽高端科技研究工作,她對智力的追求大于情感,并對淮栖的要求和對她自己一樣嚴格。
測試結果讓她對淮栖感到失望,更對自己感到失望。
但母親的臉上總是漠然,她喜怒不形于色,感情內斂、隐忍。通常只是一個眼神或者神色微變就讓淮栖感到壓力,淮栖在她面前會把頭深深地低下去。
平常的家就像一塊沒有人氣的冰塊,只有父親出海回來時才會溫暖一點。雖然他們家每逢浪漫的節日都會出現一簇紅玫瑰,但它的顏色無法使整個家的冰塊劃開。母親會給玫瑰換水,會和父親說一聲難得溫柔的“謝謝”。可他們在淮栖眼裏就像是一對客客氣氣的陌生人似的。
父親和母親偶爾會因為他産生争辯。但不同于市井歇斯底裏的吵架,母親和父親就像是兩只分別裝滿火藥的桶,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裏,沒有激烈的言辭和動作。就讓淮栖這只小火苗害怕得近乎熄滅。
父親的聲音很溫和,母親的聲音很冷冽。混合在一起,就像是一種清脆的倒計時。
父母離婚之後,母親并沒有争奪財産,與之一同被放棄的還有淮栖的撫養權。淮栖一直跟随着父親生活。父親溫文爾雅,說話風趣,淮栖對他不會産生害怕和緊張,和他生活在一起之後,淮栖封閉了許多年的小孩心性正在悄悄打開,他以為自己和父親都漸漸忘記了那個經常穿素色衣服的母親。
她就像是冬天,出現在腦海中的時候是一片死寂的白、刺骨的冷。可細細地想起,這冰天雪地之中卻存在着其他季節沒有的溫暖爐火,當醉心她的人沉浸在紅泥火爐的幻想裏時,她又會及時地告訴你,這一切僅僅是觀賞者的幻想而已,僅僅。
直到有一次父親喝到爛醉,他盯着面無表情的小淮栖沉默了半天,自嘲地嘆了一句——
“你跟她真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對我,連笑都不會笑。”
“她”是指的母親麽。小淮栖看着一身酒味,輕捏着自己的臉頰而發呆的父親,笑不出來。
他發現自己和父親一樣,怎麽樣忘不了那個給了他敬畏和一身壁壘的母親。
……
“我媽現在在哪兒呢?”淮栖站在比自己矮很多的墓碑前,這樣問過奶奶。
記憶中的畫面泛着舊黃色,淮栖在鄉下的墳地裏,周圍都是凸起的土堆和林立的石碑,這裏就像是死神身上一片微不足道的疙瘩。他面對着刻着自己父親的名字的碑,上面的姓氏與自己的并不一樣,而奶奶曾跟自己解釋說他是随母姓。
奶奶在墳前點燃黃色的宣紙,嘆氣道:“你媽在你出生那年就死了。”
淮栖蹙起眉來,說:“什麽?”
奶奶動作一滞,她擡頭瞥淮栖一眼,像是在回避什麽似的,遞給淮栖一只碗,道:“別問了,給你爸倒酒。”
……
腦海中仿佛有一只尖銳的矛在盾面“滋啦”劃了一道,刺耳的聲音使淮栖一下子醒過神來。
他在床上坐起身來,看了一眼床頭上的三只裝小鬼的瓶子,心事重重。
因為老頭的死過于蹊跷,為了防止今晚出什麽差錯,聞錢盡職盡責地在客廳沙發上囫囵地睡了。淮栖午夜醒來,又翻出了一床薄被子,去給聞道長蓋上。又倒了一杯熱水,端回了卧室。
淮栖回顧剛才想起來的東西,發現面部表情缺失這一點,的确是自己天生的。
淮栖望着天花板,試圖再順藤摸瓜地找回一些記憶來。但回溯又碰到了牆壁,沒法再往前了。
他打開手機,發現上面是來自兩個人的未讀消息。
第一個人是尉遲禾。她說:“藝術廣場的無人機表演我看到了,HQ 是你吧?”
“簡朔為了挖你也是煞費苦心了,整得跟求婚似的,這場面我看了都心動——嘁,他也不怕負責老師發現他公器私用。”
淮栖:“……”
““不過一半以上的無人機都是他家的,也不算私用。”
“我想了半天。怕你要是改變主意,想要換到簡朔團隊會顧慮跟我的約定,從而産生什麽心理負擔,所以過來跟你說聲沒事,方向是本來就是由你們自己的決定的——雖然我很不甘心,如果你真的發自內心不改意願的話我更高興。”
“哈哈開玩笑。你要是醒來看到這條消息,并且做了決定的話,回我一句就行,我會幫你把你的信息移到他的團隊。”
“晚安。”
淮栖咬了下嘴唇,她這灑脫的言語讓他想起來簡一蘇的話,于是在輸入框裏慢慢地打出了一句:“我“想去簡朔學長團隊。”
他看了一眼時間,怕打擾尉遲禾休息,于是暫時沒有點擊發送。
而來自第二個人的消息則是一個好友驗證。
“你好,我是漢語 1902 谷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