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雙重(二)

……

淮栖等網約車來的時候,遇見了靳川。

淮栖剛開始只覺得旁邊這車的車型眼熟,直到見到其主人才确定,這是靳川曾經接送聞道長開過的車。

靳川作為靳氏集團的小少爺,被這種級別的慶典邀請也并不奇怪。車子啓動,駛過他面前時,淮栖盡量将自己存在感降低,但還是被靳川給發現了。

于是他再次下車,同時跟在他身後的還有一個人高馬大的保镖。

正在糾結簡一蘇交代的谷茜并沒有意識到這兩個人是向他們方向來的,正看着對面的路燈發呆,淮栖下意識地往女孩身前擋了擋。谷茜感受到了這輕微的推搡,這才注意到走來的靳川。

靳川駐步,竊聲和保镖說了什麽,自己獨自一人走了過去。

“淮栖是吧。”他似乎想了一會兒淮栖的名字,說道,“消息傳達到了嗎。”

“說了。”淮栖道,“但聞道長沒回。”

靳川盯他半天,每一秒的神情都寫着不相信。他拿出口袋裏的手機,在屏幕上滑動着。淮栖感到自己的手機震動了一下,點亮一看,聯系人靳川給他轉了一千塊錢。

正當淮栖皺起眉頭的時候,靳川冷不丁地将他的手機抽走。淮栖“哎”了一聲,伸手去奪,并沒有搶回來。

靳川道:“待會還你,急什麽。”

靳川代他收了這一千轉賬,在淮栖少得可憐的聯系人裏找到了聞錢,将他們二人的聊天記錄翻了一遍,确定淮栖說的為真之後,才把手機塞回淮栖手裏。

淮栖憤憤地盯着這個仿佛不知道什麽叫“須經對方同意”的富家少爺,将錢立即給他轉了回去,語氣冷淡道:“我不需要。”

“一會兒有空嗎。”靳川沒有收他還來的錢,看了眼手表上的時間,說道,“我找你聊點事。”

淮栖再次強調:“我不知道聞道長的行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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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川的個子要比淮栖高些,只不過沒有聞錢的壓迫感那般重。他漠然睨了淮栖一眼,說道:“他出事了,你不管嗎。”

聽到“出事”二字,淮栖的心跳緊急剎了一下閘,也許是聞錢奇怪的不辭而別和失蹤前的爛醉給他心裏埋下了一絲擔憂,才叫這兩個字這樣驚心。

淮栖立即問道:“聞道長怎麽了。”

靳川的目光在谷茜和淮栖掃了一圈,說道:“上車聊。”

淮栖沉默。

正好此時,手機喊的網約車緩緩停到了他們面前,淮栖眼疾手快地打開車門,靳川也迅速拉住了他的另一只手臂。他道:“去哪兒。”

淮栖并沒有鑽進車裏。他只将不明情況的谷茜塞上車,聽見駕駛座上傳來的是女聲,才放心地朝司機師傅解釋了一番,并說明了目的地。

谷茜瞥了一眼像塊凍木頭似的靳川以及那兇神惡煞的保镖,擔憂道:“可淮同學你……”

“我沒事。”淮栖關上車門前說道,“到校記得給我打電話。”

望着車子遠去,靳川嗤笑道:“你以為我會把你們怎麽樣。”

“我沒懷疑你,靳先生。”淮栖平淡道,“我只是覺得,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事,和我朋友沒關系。”

靳川放開了他的手臂,只說:“上車。”

靳川讓司機将導航的聲音調大,上面顯示他們正在駛向某一片住宅區,像是在故意揶揄淮栖的警惕。他們走出去好一段路程,靳川才緩緩道:“我家人報警了。”

淮栖被他沒頭沒尾的一句話搞得一頭霧水。問道:“什麽?”

“聞錢他偷了我姐的一份數據。如果我再找不到他,他就得去坐牢。”

“偷“數據?”淮栖鎖起眉頭。

在他眼裏,聞錢只是個用吊兒郎當和神神叨叨的形象來掩飾自己真實行當的道士而已。無論如何也不會真的去坑蒙拐騙或者偷搶東西。淮栖對靳氏這個集團了解甚微,并不知道靳川的姐姐又是哪位。

淮栖質疑道:“聞道長為什麽要這麽做。”

“你怎麽不去問他?”靳川提高了語調,其中混雜着嘲弄和戲谑,是對淮栖,也是對他自己的,“你這聞道長兢兢業業、忍辱負重地在我身邊當了三年商業間諜,真是辛苦他了。”

“怎麽可能,聞道長他是真心……”淮栖一頓。他覺得這是兩人之間的感情私事,自己沒有證據去揣測兩人的想法。自己也沒資格替聞錢去表達什麽,于是選擇閉嘴不攪渾水。他只說道:“我覺得不會是聞道長。”

“你倒是可以和調查這件案子的警方說。”靳川頭也沒回,說道,“去給一個人都找不到的失蹤嫌疑犯做證人。”

淮栖沒理會他的陰陽怪氣,問道:“你本來是想和我談什麽。”

“你是他失蹤前唯一保持着聯系的人,而且“他對你還有未盡完的義務,不是嗎。我想要從你下手去抓他,我要你配合調查。”靳川不容置喙道,“這幾天你和學校請假,住在我家,外出前和我報備,我會讓人随身同行。”

“我只是聞道長的朋友而已,對你們的商業争鬥一無所知。”淮栖皺眉道,“就算是警方,也沒有囚禁我自由的權力。”

“你在這期間的消費全由我報銷,這下滿意了嗎。”靳川不耐道,“如果不滿意,你大可以在結束調查的時候去告我,我會給你一筆不菲的賠償金。”

“……”淮栖深呼一口氣,忍不住想現場手抄一份核心價值觀塞在這人嘴裏,告訴他這 21 世紀不興霸道總裁那一套。但嘴笨如淮栖,想不出什麽鞭辟入裏的官話來,只能直白道:“這不是錢的問題。靳先生,你首先需要尊重別人。”

靳川嗤笑:“天真。”

“那我完全可以不……”

忽然,車外持續不斷的鳴笛聲打斷了淮栖的話,這是在車流量稀疏的路段,這鳴笛聲顯得十分刺耳。

靳川皺眉,從屏幕中看到了後面車輛的牌號。對司機說道:“不用管。”

可這輛車故意駛到他們面前,繼續鳴笛,頗有警告的意味,安全起見靳川才讓司機靠邊停下。淮栖看到車主走下來的時候一怔,看清了那人是簡朔。

靳川看起來認識他。對走來的簡朔說道:“你什麽毛病。”

他都沒有來得及穿外套,仍舊是在會場的那一身簡單襯衫,夜晚的空氣很冷,但也不及他周身冷冽。淮栖沒見過簡朔發怒的樣子——但現在至少能看出來他生氣了。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

簡朔冷冰冰地盯着他,回道:“這是我要問你的。”

靳川伸手攔住保镖,道:“現在有一樁案子,我需要他配合調查。”

“哦,”簡朔明知故問道,“你是警察嗎。”

“不是。”靳川道,“但我……”

簡朔打斷他,指着淮栖,問道:“他自願嗎。”

靳川轉頭看向他。被幾道目光注視的淮栖像是被課上點名似的顫了一下,乖乖搖了搖頭。

簡朔得到這兩個答案之後,沒有任何廢話,直接抓起了淮栖的手腕,将他塞進了自己車的副駕駛座裏,迅速給他扣好了安全帶。靳川似乎對簡朔有所忌憚,竟然沒有讓人攔他,他說道:“簡老板很喜歡多管閑事?”

簡朔沒有回答,将車門甩上,當着靳川的面開走。

淮栖靜靜地愣着,關于簡朔的印象欄又更新了一條:簡朔在生氣的時候不喜歡說話。

于是淮栖遵循這一條,一路上都閉着嘴。良久,車都快要開進簡朔的別墅了,淮栖才試探道:“學長?”

剛巧,簡朔也開口叫一聲:“枝枝。”

“……”

淮栖剛從全是懵然的泥淖裏掙紮着爬出來,這一聲“枝枝”又把他踹了回去。

簡朔的車在院子裏停下,他轉身,抓住了淮栖的雙肩。黑暗之中,淮栖只看見面前人的眼睛在閃爍着碎光。他道:“你為什麽要和靳川走。”

淮栖其實明白,在那時的情形下,如果靳川真的想帶自己走,就算自己抗拒也沒有用。還不如順着他的意思行事,先保證同行的谷茜能夠離開。但他話到嘴邊不知該怎麽說,看着簡朔,緊張道:“他“和我說要商量聞道長的事。”

簡朔的手罩在了他的腦袋上,用力揉了揉,無奈道:“傻不傻。”

淮栖聲如蟻蚋:“傻。”

“不傻,”簡朔逗完他,才認真了起來。他的聲音變得很溫柔,道,“其實你處理得很好。如果不是先行離開的谷同學告訴了我你的去處,我還找不到你。”

“其實“也不用你擔心的。靳先生總不會綁架我。”

“現在又變傻了。”簡朔道,“你以為他們沒幹過嗎?以後一定要警惕靳氏的所有人。下次再遇到這種事,可以給我打電話。”

淮栖不好意思地哦了一聲。乖乖挨完了“訓”,淮栖終于問出了自己的疑惑道:“學長,你為什麽會知道我的小名。”

簡朔終于笑了一聲,道:“你猜一猜。”

他的笑讓淮栖很困惑,那個猜想慢慢在他的腦海中放大,他覺得簡一蘇可能真的和簡朔有什麽聯系,他說:“我……”

他正想着,只聽簡朔嘆了一口氣,他的一只手撫上了淮栖的臉頰,只是拇指輕輕摩挲着,就讓淮栖的體溫上升速度增加了許多倍。淮栖想到了剛在落地窗前表白,大腦空白了一瞬,兩只手慌亂地抓住了簡朔的手腕。

但簡朔并沒有靠上來的動作。他只是目不轉睛地看着淮栖,目光就像是掉入了一方柔軟的陷阱裏,他說:“枝枝,其實我……”

“那個,學長。”淮栖強行将宕機的大腦重啓,極其生硬地将話題拉扯開,道,“你“你和靳氏有什麽矛盾嗎,為什麽要警惕他們。”

簡朔看着無措的他,又嘆了口氣,說:“他們曾經……”

聲音戛然而止。

“……”

淮栖發覺簡朔的臉色在一瞬間變得十分蒼白。問道:“學長你“怎麽了。”

簡朔神色空白了好一會兒,他下車,聲音沙啞道:“我先離開一會兒。”

淮栖下車,不解地望着他遠去。

……

簡朔一手捂着嘴巴,在二樓的洗浴間裏,擰開了水龍頭。猛然在洗手盆裏咳了一灘血。

這并不是真的“血”,因為它們只是被水一沖,便消色了。他一手撐着臺子邊緣,一手握着綴着水珠的白皙脖子,頸部曲線起伏了好一會兒才輕緩了下去。他擡頭看向鏡子裏,在一瞬間就被裂痕折騰得狼狽不堪的自己。

為什麽還是說不出來。

他的嘴唇又慢慢翕動,說道:“雖然我不知道你要說什麽,但你好像“失敗了。”

他的語氣又冷了一個度,說道:“閉嘴。”

在外人看來就像瘋子在自言自語。

他伸出一只手來反複看了看,說:“簡一蘇,我不介意你在我的身體待着,但你至少要遵守一點規矩。你讓深藍介子和靳氏藥業的合作岌岌可危了。”

“你的身體?你也只是擁有使用權的人之一而已。還有,靳氏不是什麽好東西。”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暫時沒有你對他們的憎恨,但如果靳川會傷害到小淮,我也當然不會袖手旁觀。”他慢悠悠地又伸出剛剛被簡一蘇收回去的手,不可置信地道,“說實話,我本來可以反駁你的前一句。但現在這種情況,讓我也有點動搖了。”

“……”

簡朔雲淡風輕地像是在和老友談話:“還有一個問題,你既然四年前就已經發現了自己在我的身“這具軀體裏沉睡,那你明明很早就可以嘗試着和我對話“可你都做什麽去了,別告訴我,是一直沒找到解決方法。”

沉默。

“不關你的事。”

“哦。”

……

其實答案很簡單。

有一個軀體并像人一樣的活着,對四年前蘇醒的“鬼魂”簡一蘇來說,沒有什麽意義。

三十年世事變遷,屬于他的生活、事業已經盡數消失,而寄托着他所有希望的愛人也已經不知投了哪道輪回的胎,世上早就沒了他為之活着的念頭。

他只是個趁簡朔睡覺才能暫時使用意識的鬼魂而已。他發現一件很奇怪的事,簡朔平時的記憶可以和他共享——每次他蘇醒的時候,都能清楚的知道簡朔白天都做了些什麽。可自己的記憶卻沒法同步給簡朔,偶爾它們在簡朔的腦海裏出現也是以夢境的形式。

自己就好像是蒙塵的鏡子裏的一只渾渾噩噩的倒影。

但這些對簡一蘇來說無所謂,他沒有任何想要窺看這個世界的欲望。他每天都在疑問,自己既然是鬼了,為什麽這該死的老天不放他進入輪回,讓他提早投個好胎。

直到從簡朔的記憶裏看到淮栖的臉,他才明白天上那老頭的良苦用心。雖然只是一張簡單的班級合照,但他一眼就認出了混在其中的那張清秀的臉龐。

——那種悸動是簡朔通過身體強烈升溫和無法制止的心跳傳遞給他的。他發現,自己可能不小心将喜歡變成了一種習慣,一直延續到自己的軀體裏,以至于不論是何種意識在主宰着它,都會對那個心心念念的小孩一見鐘情。

但淮栖什麽也不記得了。

他又開始覺得老天很無情。

他作為一只沒法給予他任何東西的魂魄,本應該不去打擾他的生活。但他既有人欲,偶爾也是會貪心的——這個偶爾作為頻率詞并不恰當——會經常忍不住地貪心。他主動性增強之後,簡朔的昏睡開始變得頻繁,漸漸的,他的活動時間不再限于簡朔睡眠時。

直到努力地回想起許多事情的淮栖固執地喜歡上了他,他才察覺到自己的私欲放縱過了頭。如果淮栖這樣一直回憶下去,那相當于他将會再次經歷一番死亡時的恐怖和痛苦。而淮栖固執的喜歡也會打亂他原本的正常生活。

一個魂魄沒有辦法去照顧自己的愛人,在他最害怕的時候給個吻或者擁抱。

和謊言一樣,一份貪心往往會用更大的貪心去彌補。

他不想放手,如果可以,他要把這個身體占為己有——這具本來可以自己使用的,人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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