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一些過去(五)

“……”

如果淮栖此刻有實體的話,耳廓一定在發紅。

也許是報答創可貼,簡一蘇放學的時候和小淮栖一起留了下來。

簡一蘇在淮栖身邊看書,數學老師見他不走,也不好去當着別的學生的面過于嚴厲地去斥責淮栖。

灑滿黃昏的教室裏,老師站在一旁看着淮栖寫題,一股郁氣憋了半個小時,只能無奈搖頭。說道:“也不晚了,你改完這個就交上來吧。”

小淮栖嗫嚅道:“可是這裏我不會……”

老師蹙眉道:“哪裏?”

簡一蘇聞聲,暗中瞥了一眼小淮栖:他正緊抿着嘴唇,面對着自己看起來非常簡易的題目發愁,握着鉛筆的手指微微蜷縮了起來。

淮栖不知道為何,明明以他目前的能力,可以一眼看出這種小學題目的答案,可是這油墨印刷的字上就像是附帶了什麽機關暗器,他竟然本能地對這冰冷的數字和陳述感到害怕。

即使自己死過一次,重塑了身軀,仍然對這種感覺記憶猶新。可見這“畏懼”對于小淮栖的影響有多大。

卷子上晦澀難懂的題目在他心裏就像是裝着失望、嘲笑、批評的罐子。他小心翼翼地不讓它們碎掉,可總是無濟于事。

“我教他吧,老師。”簡一蘇忽然說。

意想不到的小淮栖眨了眨眼睛。

簡一蘇讨厭多此一舉的情感聯絡和自我感動式的付出。這是他眼裏的明哲保身,但卻是福利院大人、以及學校老師眼裏的自私和孤僻。

這是他第一次多管閑事,老師覺得驚訝——畢竟除了上課,聽這“優等生”說句話都是稀奇事兒——于是多打量了簡一蘇一眼,看到了他嘴角創可貼上那顯眼的字,猶豫道:“那行吧。”

淮栖看到小淮栖的眼睛瞪大、發亮,或許只是西下的太陽将殘餘的光落在了裏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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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淮栖低着頭,不敢去看簡一蘇。他習慣了被教導自己的人說蠢、笨。如果說他的人變成了簡一蘇的話,他倒不會有什麽怨言,但比起其他人的譏諷要更傷心一點。因為他在心底已經将這位比自己高很多的同桌當做了最好的朋友,

“回家吧。”老師走後,簡一蘇卻這樣說,“我送你。”

小淮栖擡頭,看着他,又眨了眨眼。

簡一蘇不會逼自己去做自己不喜歡做的事,即使它們是正常人“必做”的事。

——這是簡一蘇給淮栖刻下的第一條印象。

……

簡一蘇所謂的“教”,并沒有讓淮栖的成績改變半點,倒是讓淮栖的人開心了不少。因為只要不考試,他的作業和随堂練習總有簡一蘇這個同桌“兜”着,留堂和被批評的次數減少了很多。

小淮栖也并不是一無是處,他喜歡科幻故事。

某天不知道從哪個攤上買來一本薄薄的科幻雜志。讀完了之後,還興沖沖地和簡一蘇講機器人三定律。

講完大言不慚地憧憬了一句:“我也想去做機器人。”

簡一蘇正給他改漏洞百出的作業,漫不經心地回道:“那你需要學數學。”

“……”

于是在一句話間夢想破碎的淮栖趴在桌子上郁悶了一下午,半張臉埋在臂彎裏,只露出兩只眼睛盯着桌面。

放學的時候,簡一蘇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該收拾書包了。淮栖就這個姿勢,蚊子哼般說道:““那我想好好學數學。”

簡一蘇反應了好一會兒,還以為他趴這半天是身體不舒服,沒想到他一直在想這個。他回道:“那就好好學。”

淮栖發現小時候的自己極喜歡湊到簡一蘇面前說話,以至于簡一蘇在他“詐起”的時候,會猝不及防地向後躲一下。

他期待地問:“一蘇,你會一直教我嗎。”

“……”

這是簡一蘇管得最長的一件閑事。

他盯着淮栖的眼睛,尴尬地歪過頭,說:“可以。”

淮栖:“……”

他發現,簡一蘇眼中的小淮栖似乎有了一點“顏色”。

由于在簡一蘇的回憶一直以灰黑色為主色調。所以這片經常出現的黃昏顏色濃稠得讓淮栖印象深刻,他原本以為這點色彩是被夕陽染上去的。但現在才恍然發現,并不是夕陽本身絢麗——因為只有在放學時分,小淮栖與簡一蘇獨處時的夕陽,才是有顏色的。

就像一滴顏料落進了水裏,色彩以小淮栖為中心,在簡一蘇的回憶視角裏暈開。

小淮栖邀請簡一蘇去家裏作客,他牽起了簡一蘇另一只沒有受傷的手。

簡一蘇擡頭,被發現自己淮栖領到了一家小賣部門口。淮栖翻找身上的口袋,摸出幾張疊得整整齊齊的一元錢幣,對簡一蘇說:“我請你喝可樂。”

簡一蘇一皺眉,他拽住淮栖的手腕,搖頭說:“不用。”

淮栖看到他的表情,乖乖地将邁上臺階的腳挪了回來。低頭想了一會兒,說道:“那我給自己買一瓶。”

淮栖不一會便回來了,他讓簡一蘇幫忙擰開瓶蓋。簡一蘇本想随手将紅色蓋子扔進垃圾桶,但淮栖攔住了他。

他翻開蓋子內部,驚喜地發現上面寫着“再來一瓶”。簡一蘇并沒有見過這種活動,疑惑地看見淮栖拿着蓋子再次沖進房間。又帶出一瓶可樂來。

淮栖遞給簡一蘇,說道:“給你,沒花錢,是送的。”

簡一蘇接過來,沉默地盯了包裝一會兒,擡頭說道:“謝謝。”

簡一蘇是一個與正常生活脫軌的小孩。他沒有經歷過放學和朋友一起回家,在路邊的小賣鋪買瓶飲料,期待着中獎的心情。

“今天你好幸運。”小淮栖走在前面牽着簡一蘇的手,說,“我從來都沒過中獎的。”

“啊,是嗎……”

淮栖在簡一蘇的臉上看到了一絲屬于孩童的不知所措。

……

時間大概過了很久,因為淮栖看到簡一蘇手上的繃帶已經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淺淺的疤。簡一蘇也不再是他的同桌,他跳轉到了該去的年級。

不舍得他走的小淮栖非常固執地抱着他,把淚水往簡一蘇胸口的衣料上抹。

簡一蘇哭笑不得地揉了揉他的腦袋。

從此開始,簡一蘇的眼裏有了各樣的色彩。淮栖終于不用再像看黑白電影一般,錯過畫面中的細節了。

回憶中出現了淮栖曾經夢到的魏朝南。

魏朝南是魏立輝的獨子,他與小淮栖,以及簡一蘇是形影不離的夥伴。

淮栖發現,自己父親曾經工作的船舶公司竟然在魏立輝旗下的,而且淮父本人與年輕的魏老關系很好。

也就是說,在三十年前,魏立輝他不僅認識簡一蘇“也認識淮栖。

淮栖越來越覺得不可思議。

為什麽魏老在面對簡朔和自己的時候會若無其事呢。

當初簡朔說魏老想要“見見自己”,只是單純地想見一見“自家兒子”的心上人嗎?

魏朝南去哪兒了,為何後來作為魏老唯一對外公開的獨生子變成了簡朔?

簡朔究竟從何而來。

他和簡一蘇……

“……”

淮栖覺得腦袋發脹,在亂七八糟的線索當中拼湊不出來什麽東西,只得繼續看下去。

……

簡一蘇已經變成了淮栖家中的常客。

淮父很喜歡簡一蘇,他經常會把家裏的書借給簡一蘇,偶也爾會親自教他一些知識。

通過簡一蘇的視角,淮栖得以看清楚自己親生父親的面龐。他是一個長相平淡而溫柔的男人,笑起來眼角會有紋路。

有一天,他對簡一蘇說:“一蘇,你想成為枝枝的哥哥嗎?”

淮栖感受到簡一蘇的心髒劇烈地跳動起來,他擡頭望向淮父。聽他繼續說:“我想要把你從福利院接到家裏來和枝枝一起住,也就是說“我會領養你。我想問問你的意見,如果你願意的話,手續很快就辦下來。”

淮栖感受到無數複雜的情緒湧上了簡一蘇的腦袋,恍如一方小小的空間裏剎那充滿了人山人海,只有一個細小的聲音擠開所有的情緒,顫動地沖到了嘴邊,簡一蘇說:“好。”

他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心中的情感,又張了張嘴,擠出一聲略顯貧瘠的:““謝謝你。”

“沒關系,”淮父眼睛一彎,他說,“以後還要拜托你在家裏照顧枝枝。”

這一句簡單的話裏,有對于簡一蘇來說最奢侈的兩個詞。

枝枝和家。

淮栖本以為接下來的日子會平淡到他的父親去世。

沒想到原來曾經在小淮栖看不見的地方會有其他意外發生。

淮栖發現,從被孩子圍攻那天開始,簡一蘇習慣于在口袋裏掖一把美工刀。而他的本心只是将其作為一個防身符而已。

那是簡一蘇在特殊宿舍居住的最後一晚,他明天就可以正式地搬入自己的新家裏了。

由于淮栖的父親不在家,簡一蘇便多送了淮栖幾步路。

入冬,天黑的格外早。

各家各戶把自家的光關在了一個小方格內,路燈奄奄地亮着,回去的路沿河,河面已經上了薄薄的一層冰,緩沖帶的綠植就像是中年人的頭頂,斷斷續續地禿了好幾塊。

簡一蘇就在一個人跡罕至的巷口拐角,看到了一條給他留下無數噩夢的刀疤。

那疤生長在一個中年大漢的臉上。在昏暗的燈光下擴散、爬行,一直刺到了簡一蘇的心髒中。

這一刻,淮栖和簡一蘇的呼吸同時停滞了一下。淮栖感受到了來自簡一蘇身軀微微的顫動。

大漢正抱着一個小女孩,她歪頭睡在男人的肩膀上,平常得就像是在大人的懷中小憩。

——如果不是簡一蘇認識那女孩的話。

她正是班上那位簡一蘇經常留意的女生。

簡一蘇藏身在一堵斑駁的牆後,死死地瞪着那個兩個身影,手指幾乎要将将風化的牆皮撥落。

這一片巷子簡一蘇經常走,整體房屋老化,只有老人與小孩居住。如果只靠腿跑到派出所,也需要二十分鐘。

盯着即将消失在視野之外的背影,無數的想法在簡一蘇的腦海中閃過。

他腦海中的聲音提醒他。

“你要跟上去嗎?”

簡一蘇向前邁了一步。

“他是一個經驗豐富的人販子,他幾乎躲開了一切對犯罪不利的因素,如果你要跟上去,沒有人會幫你。”

淮栖看到簡一蘇的腳步滞住了,拳頭緊握着,扣得指節發白。

““如果你失敗了,你即将擁有的一切,家、親人、朋友都将消失。你會再次回到地獄裏去。”

這聲音猶如耳邊蕭瑟的冷風。

“你要跟上去嗎?”

簡一蘇站在了原地,他內心煎熬的掙紮,猶如一只掉入火坑裏的鳥雀。

“回頭吧,你現在能做的就是去報警、去喊大人。”

“你可以為他們提供目證,雖然這段時間他大概率會跑掉,但警方一定會去尋找女孩,一年、三年、十年“會找到的。”

“你和這女孩非親非故,做到這種地步已經仁盡義盡了。”

這個年代連智能手機的普及率都很低。在這種地方老化的居民區,更別談監控這種電子設備。

淮栖擔憂地看着前方,他看不見簡一蘇的臉,也不敢去想他此刻是什麽表情。他雖然和簡一蘇一樣不甘心,但這似乎是最穩妥、安全的辦法了。

他不能忘了,簡一蘇現在只是個十四歲的孩子而已。

淮栖于是咬了咬牙,輕輕喚了一聲:“一蘇,回去吧,去報警。”

簡一蘇停下了向前的腳步,他轉了身。不知不覺中,下唇已經被自己咬破,沁出了血絲。

但是忽然,淮栖聽到清脆的一聲推響。

簡一蘇摸到了口袋裏的刀,光滑的刀刃全部露了出來。

淮栖忘了自己沒有實體,驚道:“一蘇!”

他看見簡一蘇快步、蹑腳地進入了前方的黑暗。逐漸接近了前方高大的身影。

就在相隔幾米遠的時候,大漢還是察覺了身後的動靜,他猛地轉頭,正巧抓住了簡一蘇向下揮來的右手。

對方的表情從驚詫變為猙獰,他這副神色曾給簡一蘇烙下了不可磨滅的童年陰影,于是不可避免地給簡一蘇帶來了本能的戰栗。

淮栖的一顆心吊了起來,他看向簡一蘇被抓住的右手,這才發現,他那只手上原本握着的刀不知道哪裏去了。

正當淮栖才反應過來的時候,簡一蘇左手迅速推出,刀刃沒入了男人的肚子。這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

大漢的臉上定格着一個吃驚的表情,呲牙咧嘴地踹了簡一蘇的小腹一腳,抱着的女孩滾到了地上,他已經看清了簡一蘇的臉,啞着嗓子道:““是你小子。”

忍着腹部的疼痛,剛站穩的簡一蘇又撲了上去。失去了理智的控制之後,身體中關押着的憎恨、憤怒、悲哀全都毫無顧忌地湧了出來。

淮栖呆愣住,他沒見過這樣的簡一蘇,他周身的氣壓甚至讓他都感到了害怕。

大漢捂着不斷湧血的傷口,怒吼道:“我操,你他媽個雜種!”

在某一刻,簡一蘇的力氣甚至超過了面前的男人。但他最終被正面鎖住了手臂,壓在了河道栅欄旁的綠化上。

細小的枝子刺進皮膚,紮得簡一蘇生疼。但他的臉上仍舊平靜得可怕。他擡起腳來,往大漢被捅的傷口處猛踹一腳。

痛苦讓對方面前一黑,同時力氣也輕下來,簡一蘇如發瘋了一樣逮住了這個時機,翻起身來,往他的手臂上再次捅了一刀。

只是一會兒,大漢的身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傷,他被絆倒在地。簡一蘇白色的校服外套也被鮮血浸透。

簡一蘇喘着粗氣,看着在地上呻吟的大漢,瘋狂慢慢退潮,方才一直面無表情的臉上也露出了一點恐慌來。

他将掉在地上的刀塞回了口袋,手腕的扭傷以及淤青的疼痛已經被他忽略,他立刻背起了地上的女孩,拼命地向有路燈方向跑去。

簡一蘇的大腦一片空白,以至于感覺不到奔跑的勞累,他将女孩送到了派出所門口。自己卻不敢進去。他躲在不遠處,聽到犬吠以及警察發現女孩的聲響之後,他才默默地離開。

簡一蘇的手抖得不成樣子,他将全是血的校服、刀具全部塞進了垃圾桶。只穿着一件單薄的襯衫,落魄地走回了宿舍。

回去時,他的指尖已經凍得有點發紫。他坐在床邊,指頭細長的手捂住了半張臉。不久,他又忽然站起來,走到用座機摁下了 120。

可是呼叫才響了一聲,他顫抖到無法拿住話筒的手,就摁下了挂斷。

淮栖不知道他在想什麽,簡一蘇就在原地愣愣地站了一會兒,最終也沒有再次撥打。

他把房間的燈關了,用被子裹緊了自己,囫囵地躺到床上了。

第二天,城市晚報登了兩個頭條。

其中一個,讓一整天都心不在蔫的簡一蘇,在搬行李的時候站在原地,沉默良久。

首城郊區的河裏,發現一具男屍。

那大漢死了。

“哥,”小淮栖一歪頭,察覺出簡一蘇神色中的一絲不對勁,于是問道,“怎麽了。”

淮父領養簡一蘇的打算剛定下來的時候,小淮栖就愛叫簡一蘇“哥”。這個稱呼對他來說很新奇,所以百叫不膩。

簡一蘇朝他一笑,摸了摸他的頭,說道:“沒事。”

報紙慢慢地被他攥得皺巴起來。

他說:“枝枝。”

“嗯。”

“如果哪天“警察來抓我。”簡一蘇道,“你怎麽辦。”

“警察才不會抓你,”小淮栖一邊雙手給簡一蘇提東西,一邊下意識地回道,“一蘇是世界上最溫柔的人。”

簡一蘇一愣,勉強扯了個微笑,用哄孩子的口吻,對他溫聲說道:“這可是你說的,以後你若是再說我管你太嚴,我可不聽了。”

“一蘇是世界上最溫柔的人。”淮栖轉頭,又重複了一遍,站直了,對他信誓旦旦地說,“是我說的,淮栖說的。”

簡一蘇咯咯一笑,看到碎碎念的小淮栖的身影進門,笑容才逐漸化為苦澀,慢慢地褪下了去。

他沉重地走下樓去,看到淮父正在車子旁邊打電話,簡一蘇邊在旁邊等着。

淮父挂了電話,彎下腰來問道:“一蘇,找我有事嗎?”

簡一蘇咬了下唇,忽然叫道:“爸。”

淮父一怔。從前簡一蘇都是叫他叔叔,忽然改口讓他有點不太适應。

“哎,”淮父笑道,“怎麽了?”

“對不起,我……”簡一蘇認真地說,“我好像殺人了。”

“……”

由于簡一蘇平時表現得太過成熟,當他這樣正經、忐忑地說出這樣的話來時,淮父的笑容一僵,疑惑地皺起眉來,“啊”了一聲。

“不會連累您和枝枝的。”簡一蘇的聲音很平靜,但其中有很輕微的顫聲,在他眼裏,他在親口為自己的未來作下了殘酷的結束宣判,他說,“我去自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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