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一些過去(六)

……

莫名襲來的寒風卷地,就像給繃緊的心弦一段緩沖時間似的,淮栖的眼前失去了顏色,原本的景色消失,開始下起一場雪。

淮栖沉浸在簡一蘇的情緒中尚未回神,茫然地左顧右盼,沒有發現任何身影。他就像是茕茕孑立在雪夜中的一只孤魂。

淮栖明白這只是一場夢,可他沒法讓自己完全地醒過來,于是在半夢半醒之間,他忽然想到了一些玄妙的問題,如果人死了,會是這種狀态嗎。

簡一蘇剛剛變成靈魂的時候,他會不會像這樣,站在無人可觸碰到的世界中央,悵然若失?

淮栖控制住自己不再去多想。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了見鑰匙開門的聲音,金屬在鎖孔裏扭轉幾聲,打開了關着黑暗的一扇門。

開鎖人摸着牆壁,開燈。

暖光吞沒了屋子,以及淮栖眼前的風雪。

淮栖終于又能看清前方了,場景變換成了一間樸實無華的屋子,是他小時回憶中的家。

所幸他仍舊在簡一蘇的身上觀看這一切。

簡一蘇脫下身上的白色羽絨服,抖落了一些雪花,當他路過客廳的一面鏡子時,淮栖發現簡一蘇的個子長了好多,頭發也剪短了。

他換鞋子的時候動作一滞,擡頭,看見了在沙發上蜷在一張被子底下睡着的小淮栖。

簡一蘇走過去,蹲下身來,摸了一下淮栖額頭的碎發。

“怎麽睡這兒啊。”淮父也接着進屋,換衣,看了一眼指向深夜的鐘表,輕聲說。

“大概想等我們回來,但沒熬住。”簡一蘇的目光從淮栖臉上挪開,擡頭看向走到他身邊的淮父,說,“哎“爸,別叫醒他了,我把他抱進屋子裏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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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行。”

淮父也跟着簡一蘇蹲下了來,兒子安靜的睡顏似乎為他舒緩了寒夜奔波的僵冷,溫暖的笑意停留在他的嘴角兩秒。

“一蘇,”淮父一只手撫上簡一蘇的肩膀,說,“你往後不要有什麽心理負擔,好好上學,明白嗎。”

簡一蘇給淮栖拽被子的手指蜷了一下。他說:“嗯。”

“終審判決書說你無罪,白紙黑字。”看見簡一蘇的釋然卻又懷疑的神色,淮父安慰道,“你對他造成的傷口不致命,他最終死因是溺水,也就是說他是在回去的途中,自己失足摔進河裏的。”

“可如果沒有那些傷口,他也不會失足,我算間接害死……”

“一蘇你聽我說,”淮父打斷了他,扶過他的肩膀,盯着簡一蘇的雙眼,認真地道,“他該死。”

簡一蘇怔了一下。

“他害了無數的孩子和家庭,他該千刀萬剮“你當時捅向他的時候,也是這麽想的,對不對?但你最終并沒有處以私刑,你也沒有要殺死他。”淮父一字一頓地說,“這只是一個未成年孩子在進行正當防衛。你在他失去反抗能力之後,及時收了手,選擇了去救那個女孩子。”

“我……”

“他之後怎麽樣都與你無關。你和那個女孩子才是受害者,沒必要為了一個人渣的死去愧疚。”

簡一蘇神情複雜地盯着淮父,通過簡一蘇的目光,淮栖才發現,自己的父親鬓角已經生出了白發。

簡一蘇知道那是為他奔波而留下的,所以這抹銀色在他的視線裏十分灼眼。他用力地嗑了一下嘴唇,垂眸,從淮父臉上移開了目光。

“你不是報考了市重點高中嗎,而這算‘見義勇為’事跡,會加分的。”淮父笑了笑,說起了一些輕松的,他說,“不過憑你的成績,不用加分項肯定也能考上。”

高中……

淮栖心想,原來自那已經過去接近兩年了。

現在的簡一蘇大約十六歲,卻已經長到和淮父差不多高了。

簡一蘇沉默了一會兒,說:“嗯。”

聽淮父說完之後,簡一蘇将淮栖的被子角掖了掖,将熟睡的小淮栖團着抱了起來。

淮父伸出一只手扶了一下,也起身,輕聲說:“我下個周出海,離開一個月,但會趕在春節之前回來的。到時候帶你們兩個出去吃年夜飯。我不在的這些日子,一蘇,麻煩你監督着枝枝寫寒假作業。”

簡一蘇點了點頭,他問:“為什麽這次要這麽久。”

“枝枝他母親的單位收到了質檢所的一份藥物和實驗體樣品,研究了一段時間後,她的一位同事——哦,就是經常到咱家裏作客的那位叔叔,他發現了一點不對勁,但在國內找不到相關材料,他打算去國外查查。”淮父說,“正好他和我乘一航船,我就陪着他了。”

“實驗體?”

“嗯“那實驗體竟然是個小孩子,大概也是被拐的。”淮父嘆氣道,“沒想到竟然能連着遇到這種事。”

聽到此處,一種如電流般的感覺慢慢侵蝕淮栖的腦海,似乎是某種感覺正在湧動。

簡一蘇的拳頭慢慢攥起,他在心中輕嘆一口氣,輕聲說:“那好,您要注意身體,防寒。”

淮父說:“會的。”

簡一蘇站了半天,終于将從進屋就忍住的話說出口:“爸,謝謝您。”

看着他,淮父眼睛彎彎地一笑,只是嗯了一聲,便轉身回卧房了。

而就在這一剎那,潛伏在淮栖腦海中蠢蠢欲動的感覺突然爆發——眼前父親的背影,被一片紅色的海浪取代。

如血般鮮紅的海水就在他的面前,漲潮、退潮,嘈雜的聲音淹沒了耳畔。這一幕讓淮栖眼前一黑。

這種怪異突兀的聲音、景象,以及似曾相識的毛骨悚然讓淮栖驚醒——這是關于父親的“死亡預知”。

原來淮父葬身的船,就是他口中,即将與朋友一起乘的這一艘。

淮栖又忘記了自己僅是一團在夢境裏旁觀過去的意識,他慌亂無措地朝男人的背影伸出并不存在的手,但淮父關上了卧房的門。

淮栖後悔剛才沒有在父親的臉上多留戀幾眼,他目不轉睛地看着那扇門,近乎要将它盯穿。淮栖被一股巨大的失落感攫住。

他再次告訴自己,這是已定的回憶,他什麽也沒法改變。

簡一蘇的視線轉開了,他抱着小淮栖進入卧室,緩緩地将他放在了床上。簡一蘇給他脫衣服的動作很熟練,照顧小淮栖開始成為了他的習慣。

完成之後,簡一蘇倚着床頭發了很久的呆,最後他并沒有回到屬于自己的房間裏去。

而是在淮栖的身邊躺下,抱住了這個正在安靜呼吸的小孩。

“……”

淮栖感受到了簡一蘇胸膛中清晰的跳動。他從簡一蘇視角看自己,自己是很小的。

簡一蘇把小淮栖揉進懷裏,将下巴擱在了他的腦袋頂的發旋上,閉上了眼睛,呼吸中帶着微微地顫動。

“無罪”兩個字就像是一點星火,把他絕望中對未來的死亡宣判給燒了個幹淨。

比起坐牢、償命,他其實更害怕的是自己憎惡的影子出現在自己身上——殺人犯、病态發洩情緒的瘋子。

但淮父的話将困擾了他兩年的陰霾全部掃清了。他原來還有未來——和淮父、枝枝一起的。

簡一蘇垂落的視線中,泛起一點朦胧。

忽地,簡一蘇感受到自己的後背被拍了拍,如同小動物哼唧着在人的腿上留下淺淺的爪印。

像在安慰。

簡一蘇稍愣,低頭看向懷裏“正在熟睡”的小淮栖,方才他呼吸中的顫動似乎已經傳遞給了他。

“……”簡一蘇不知該哭該笑,還是做其他神情,他說,“好啊“裝睡。”

淮栖仍舊閉着眼睛,再次安撫一樣地拍拍簡一蘇的後背,小聲說道:“我就說,警察不會來抓你吧。”

他語氣裏似乎還有小得意:“淮栖說的,你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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