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紅色玫瑰(二)
……
首城的冬天不冷,簡朔的飛機落地在一個晴天,他走出機場時能感受到溫燥的風拂面。
他劃開屏幕,本想給淮栖發一個消息報平安,但手指懸在鍵盤上想了一會,又覺得多此一舉,于是什麽也沒寫,将手機塞進了口袋裏。
他這一行順路來拜訪葉郁冬,他坐了很久的車才到了符西提供的地址。
這裏和簡朔想的不一樣。這一路段靠近一個城郊小鎮。周圍并不繁華,沒有高樓大廈遮天蔽日,雖有交通不便,但正因此遠離了喧嚣。
走進這片老舊小區的時候,簡朔看到生鏽的鐵栅欄上爬滿了寄生植物,在枯萎與欣榮的綠被之中,開了幾朵脆生生的小花,如從擁擠的人群中探出腦袋來的孩子。
簡朔驚訝于它在寒冬中盛開,上前查看時才察覺出它的顏色過于鮮豔,撚動的指尖處傳來了粗糙布料的質感——原來是假的,大概是從哪裏遺落的裝飾品。
簡朔看到不遠處種有一棵一人環抱的大樹,他的根系粗壯,以至于使它周圍的陳年地磚開裂,裂縫處長着青苔和萎蔫的雜草。有幾個老人便在這樹下下棋、聊天,棋子和棋盤的邊緣磨損,看上去像是與這地磚同歲。
簡朔走過去的時候,有老人擡起頭來望向他,目光跟随着他一直走向了小區的深處。
這一切讓簡朔莫名其妙地心情愉悅——不知道為什麽,這靜谧祥和的場景給了他一種熟悉的安定感,似是故鄉一般。
他慢慢地走上樓梯,在地址處按響了門鈴,不一會兒,一位女士出門迎接。
簡朔第一眼見到她的時候,像是看到了一片雪花——它的形狀簡潔、構造平淡,生而有一種晶瑩的優雅和微妙的寒意。從飄蕩到落下,它只是順着天意來看一下這人間,若是妄想接住,它便會融化在手心裏。
簡朔禮貌地微微鞠躬,道:“您好。您是葉郁冬女士吧。”
簡朔心想,人如其名。
“是,”葉郁冬說,“你就是大西提起的簡朔嗎。”
簡朔點頭。他被老人邀請着進屋,看着葉郁冬淡漠的表情以及紮起的白色長發,無由地就聯想到淮栖。搭起這聯想的是一種相識的感覺——簡朔感到一種夾雜着憂懼的憧憬。就像是一個喜愛雪卻怕冷的孩子期待冬天。
Advertisement
簡朔将禮物放下,打量着屋裏的陳設,最顯眼的是桌子上的花瓶裏插着兩支鮮紅的玫瑰,花瓣還沾着露珠,似乎剛剛被精心打理過。那種從進小區起就一直纏繞簡朔的感覺再次襲來,并且越發強烈。
他對這裏有一種說不上來的熟悉。
“坐吧。”葉郁冬直入主題道,“有什麽我能給你解答的。”
“會涉及到您過往的一些私事,在問之前,我想先征求您的同意。”
“大西已經和我說過了,沒事。”葉郁冬說,“那個叫淮栖的孩子沒來嗎。”
簡朔解釋道:“他最近陷入了一些困擾之中,暫時沒有時間。日後會親自來拜訪您的。”
“大西給我看過他的照片。”葉郁冬的雙眼像是望進了前方深邃的回憶之中,“很像。”
“是指像“您的兒子嗎。”
“是啊,他也叫淮栖,他十四歲以後,我就再也沒見過他了。”葉郁冬說,“如果他還活着,算起來也該“近五十多歲了。”
簡朔看着她的神色,說道:“您很思念他吧。”
葉郁冬的回答出乎簡朔的意料,她搖頭,說道:“不。”
“三十多年前我和淮晟言離婚,離開了孩子之後,全身心投入進了研究所的保密工作裏。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們都不在了。”她頓了頓,道,“我錯過了思念。”
簡朔說:“您看上去像是會懷念過去的人。”
簡朔的這句“看上去”并沒有什麽根據,只是直覺讓他這麽說。
這次葉郁冬沒有堅定地否決他。也許她的性格裏有一種的防禦機制,像是心理上的“雙重思想”——她懷念的過去是抽象的,一段深刻的時間,一份難以言喻的感覺。她幾十年來沉溺在抽象的海中,卻沒想着去抓住任何一塊礁石。因為她不能将懷念具體在某一個人、某份感情上,否則懷念的副作用會将她吞沒、撕碎。
多虧了她的這種天性,讓她不至于被情感殺死。
“如果,我是說如果……”簡朔覺得在這樣一位專家面前談起重生和鬼魂來有些荒唐,小心翼翼地說道,“淮栖真的是您的孩子,您會接受他嗎。”
葉郁冬并沒有提出質疑,而是回答了他的假設,她說:“你不該問我,你該問淮栖,他會不會接受一個缺席了半生的母親。”
“我想他會。”簡朔道。
在簡述眼裏,淮栖還是和葉女士有很大的不同的。他無法用什麽精妙的語言來描述——不過如果用食物來作比的話,淮栖就像是水果餡的冰皮麻薯。
通俗來說——在冷淡又單純的皮囊之下,是涼絲絲的甜。
簡朔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忽然想到這樣的比喻,或許是自己有些餓了,他輕輕地笑了一下,葉郁冬看了他一眼,問道:“你好像十分熟悉他,他是你的親人嗎?”
簡朔只好将笑容抿起來,說:“是“朋友。”
“哦,這樣。”
照顧到年輕人的口味,葉郁冬沒要泡茶,而給簡朔倒了一杯鮮榨的果汁。他道:“說起來,你讓我很熟悉。”
“是嗎。”簡朔道,“榮幸。”
葉郁冬淡淡道:“你認識一個叫簡一蘇的孩子嗎。”
簡朔一滞,好一會兒才張了張嘴,但沒有說一句話。
當他擡起頭來,發現葉郁冬的目光裏有一種清冽的穿透力,就像是一把可以将它的外表剖開的手術刀。
“那孩子很聰明,不僅是頭腦上的,還有一種特殊經歷給予他的透徹。他甚至讓我有些害怕。”葉郁冬說,“但讓我擔心的并不是聰明的本身,而是他會将自己的聰明藏起來。像是一只溫柔但牙齒鋒利的狼崽。這樣的小孩我在研究所的少年班裏見過,如果沒有善意去拴住他,會變得很可怕的“我說遠了。”
“沒關系,”簡朔蜷了手指,問道,“您見過他嗎?”
“在淮晟言和枝“淮栖都不知道的地方,我們只有過一面之緣。”葉郁冬的一句話似乎道出了一段往事的冰山一角,但她并沒有繼續挖掘下去的意思,她說:“你還有什麽要問的嗎。”
“其實我只是想來聽聽您的過往,順便補上淮栖不能來的歉意,并沒有特殊的目的。”簡朔起身道,“跟您聊得很愉快。我會告知淮栖盡快和您見面的——如果您想的話。”
葉郁冬似乎還有什麽話要說,她放下杯子緩慢地站起身來,卻不小心将果汁撒到了簡朔的衣角上。葉郁冬為他尋找來一盒抽紙,說道:“抱歉。”
“沒關系。”
“趁着污漬是新的,”葉郁冬朝他伸出纖細幹癟的的手來,說,“我幫你洗一下吧。”
簡朔笑道:“我自己來就好了。”
“對了,洗手臺在……”
葉郁冬的話音未落,簡朔脫下外套搭在臂彎裏,熟練地找到衛生間,并走了進去。
他調了溫水,搓了幾下布料之後,下意識地蹲身,從洗手臺的底下找到了一個紅色蓋子的飲料瓶,它的包裝覆蓋了瓶身,是很早的品牌了——他擰開一看,蓋子裏面寫着褪色的“謝謝惠顧”。
裏面并不是什麽飲料,而是裝滿了洗衣粉。他倒了一點粉末在手心裏,将小塊污漬清洗幹淨了。
出來時,葉郁冬已經将吹風機找了出來,并遞給了他。
在吹風的噪聲中,簡朔忽然發現葉郁冬的表情變得微妙的不對勁——她正在盯着自己的袖口看,簡朔發現上面沾了一些洗衣粉的殘跡,于是輕輕将它們抹去。
“你用洗衣粉了,是嗎。”
“是啊,”簡朔對這個問題有些奇怪,溫聲道,“抱歉,如果您覺得介意的話……”
“我不是這個意思。”葉郁冬搖頭,說道,“将洗衣粉裝在可樂瓶子裏,是淮晟言的一個習慣。因為淮栖喜歡喝飲料,家裏有許多剩下的空瓶子。但正是因為這個,我怕帶着包裝的瓶子會讓淮栖分辨不清,于是會在裝上洗衣粉的同時,将包裝撕掉。或者放在淮栖看不見的地方。”
簡朔本以為她在回憶過去,正認真地聽着,但漸漸地,後知後覺地明白了她話裏的意思,緊接着動作僵了僵。
“這次我沒有撕掉包裝,位置也放得很不顯眼,你是怎麽這麽快辨別并找出來的?”
她慢斯條理的話語仿佛在滲透進簡朔的記憶。
“你知道嗎,”葉郁冬看着桌子上的紅色玫瑰,說,“這間屋子的陳設與我和淮晟言曾經的房子是一樣的。我選擇的這個小鎮,也和我三十年前住過的“家很像。”
接着,簡朔內心的聲音和葉郁冬一起質問自己——
“你為什麽會對這裏這麽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