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雙重(六)
……
淮栖并沒有看清眼前鬼魂移動的軌跡,他在那雙黑漆的雙手以及陰風撲面的時候恍然想起了一些事,就像是死亡前的走馬燈一樣。
但走馬燈放完,想象中的痛苦卻沒有襲來,聞錢拽開了他。
一剎那,他背後的牆體出現了一道巨大的五指抓痕,牆皮與磚頭轟隆隆地向下墜落,街上有目擊者的尖叫聲。混着雪的寒風從縫隙處滲了進來,吹得淮栖背後發涼,猶如黑色魂魄喉嚨裏發出的低顫。
淮栖總算知道,兇靈的異常波究竟有多麽強大且恐怖了。
只有這樣一個巨大的“電源”,才能供應得起有自主意識的鬼魂。面前這一只剛被“返廠”,意識尚且混沌,但仍舊能在淮栖躲開之後,快速地鎖定下一個攻擊位置。
“你打起精神來,別愣着。”聞錢把他給吼醒了。他看着牆上的洞,心疼地罵了一聲——這可是他憑人緣從客戶那借用的房子,這破洞傷得可是人情。
他放低了語氣,跟淮栖說道,“寶貝,等你男朋友從首城回來,你能不能跟他商量商量,報銷一下咱們的修繕費。”
淮栖:“?”
他道:“什麽男朋友。”
聞錢立馬改口道:“就算不是,小簡總也肯定舍得給你花錢。”
“……
”
淮栖混亂的腦子抽不出空隙去想這個,第一時間看向陳名潛,發現他仍在屏障裏安然無恙,才松了口氣。
淮栖沒法這樣躲開鬼魂的追殺,因為如果鬼魂失去了目标,就會逃竄并寄生到另外一個無辜者的身上,伺機再動。為了避免節外生枝,淮栖這次絕對不能逃跑。
他袖口灌着冷風,把聞錢的心思掰回到正事上來,說道:“道長,你有辦法對付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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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錢皺眉道:“有,但是我現在……”
面前的黑色東西正在恢複體力,強大的攻勢暫時弱了下去,畢竟它現在沒了附魂之身,一舉一動必須謹慎。但它似乎能感知到聞錢的威脅,趁着後者放松警惕,撲壓到了他的身上。聞錢用來抵擋他的雙手陷進了它如黑洞般的魂體裏,開始慢慢出現僵直、發黑的現象,就像是掉入沼澤而溺死的獵物,行動的困難程度急劇增加。
“我來引開它!”淮栖一咬牙,道,“你告訴我,要怎麽做!”
聞錢當了這些年道士,和兇靈面對面其實也是頭一回。他的解決方法暫時還停留在理論上,實踐上毫無熟練之處。他只能先給淮栖下一些十分簡單的指令:“你去撿起地上的符咒,能貼它身上一個是一個。”
“……”
淮栖看着無數如羽毛般的符咒向漏洞處往外飛走,上面的符文感知到異常波,正在閃爍着發光,就像是一群被風裹挾着的無頭亂飛的螢火蟲。淮栖連忙用身體去擋,用手去抓。好在聞錢方才布置得足夠多,淮栖收集起來還算容易。
“越靠近異常源閃爍得頻率越快,只有當光芒穩定下來的時候,才能對它造成一些幹擾……”
淮栖和聞錢二人離開了一段很遠的距離,淮栖靠近屋內,而和鬼魂僵持着的聞錢,被推向了牆上的破洞,他的背後十米之下,就是覆着小雪的地面。
突然,淮栖深呼一口氣,喊道:“是我向警察舉報的你,你罪有應得!”
聞聲,鬼魂停止了低吼,以一個現實中并不可能形成的角度緩緩地轉過了頭顱,憤怒地盯着淮栖。
刺激鬼魂的執念,是吸引他注意力最簡單的方法——也是最危險的。
聞錢有些吃驚地看着神色平靜的淮栖,記起自己第一次見到淮栖時,他還膽小到遇見鬼魂就不敢動彈。
淮栖大概也沒察覺到,他從一個人蹲在樓梯的角落、孑然無助地将自己抱成一團,到現在能夠直視這只比那女鬼還可怕無數倍的兇靈,其實才過了沒多長時間。
他從來沒有刻意地去訓練過膽子。勇氣并不是孤零零出現的東西——當他本孤獨灰色的空間裏收獲了朋友的歡呼和擁簇、熱愛的理想與為之奮鬥的夢、來得及告別的親情、關心、感動、以及一份“珍之如饴的愛情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就已經擁有了一份可以面對恐懼的勇氣了。
淮栖甚至都沒有捕捉到它沖過來的過程,就被兇靈扼住了脖子——準确來說,是脖頸的僵化。就像有不透氣的棉布條一團團地塞進了他的喉嚨。他掙紮着抓住靈魂體的臂膀,雙手猶如陷入了兩柱淤泥裏,從指尖開始往手臂處變黑。淮栖感到胸腔、腹腔之內的器官開始發熱,血液擠搡着想要翻湧、綻放,猶如他剛剛吞下了一團火,或是一把蠢蠢欲動的玫瑰種子。
淮栖的眼前空白了一瞬,原來被鬼魂殺死之前是這樣一種感覺。
“但只是一瞬,被牽制住上半身的他忽然擡起腳來,将鞋底提前粘好着的一只符咒踹到了鬼魂的腹部。随着他的腳被黑色的“淤泥”吞沒,符咒光芒的閃動頻率瘋狂加快,最後練成一道穩定的光束。
鬼魂像是被灼燒了一下,發出的聲響幾乎将周遭的空氣震起一圈漣漪。
淮栖的窒息感和僵化減輕了很多。陷入靈魂體深處的腿近乎要失去知覺,但他仍舊沒有放松,咬牙起身,他夠不到鬼魂的腦門,就将符咒摁在了他的手臂處、胸膛處——淮栖一點并不懂打架,這些笨拙的小技巧是十四歲的簡一蘇在與人販子搏鬥時教會他的。不必在大處壓倒,只要制造一些小而深的傷口,找準時機積累、疊加,就能起到潰堤之效。
但淮栖想到還是天真了一點。符咒給鬼魂帶來了灼痛,也帶來了因憤怒産生的暴躁,他将淮栖的腿以及符咒從他透明的“身體”裏拖拽出來。淮栖還沒有緩過神來,整個人就被重重甩到了牆上,同時砸塌了原本樹立在房間中的雕像。
淮栖耳鳴一瞬,将一口帶着腥的血咽進了肚子。劇痛讓滑落在地的他沒辦法再爬起來。這痛法就像是全身的骨頭都斷掉了一樣。
鬼魂居高臨下地看着他,低沉地嘟囔道:“告密者。”
淮栖看不到他難看可怖的臉,可一股倔氣上來,忍着胸前的疼痛,沙啞道:“你活該。”
他再次強烈地感受到了四肢的硬化和內髒的灼燒。
但這一刻,淮栖的目的已經達到——聞道長終于“讀完條”了。
四面而來的無數金色的符咒如鎖鏈一般穿透兇靈的身體,光芒從聞錢處沖擊而來,聚合、凝固,将鬼魂直接“冰凍”成了一尊玉石材質的雕像。光芒沐浴到淮栖身上,将他身上的灼熱與黑僵洗除。
聞錢這一技法使用得太急,沒有算好後坐力,被這沖擊的餘波推出了很遠的距離,差點從牆洞中掉下去。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一處凸出的牆壁,身體幾乎懸挂在了三樓的牆外。
他聽到緊急的剎車聲音,然後兩個聲音進入耳畔。
一個是他那崽種弟弟的,聞懷急切地喊了聲:“哥!”
另一個是他晦氣的前男友,靳川吃驚地看着牆上的洞以及他的姿态,叫了一聲:“聞錢?!”
“……”
聞錢一咬牙,攀爬一段距離,直接跳到了靳川的車上,砸得車的警報吱哇亂叫。
聞懷連忙将他拽下來,抓着他變黑的僵化手臂,從口袋裏摸出一瓶趕魄來,擔心地斥道:“你非要來多管閑……”
聞錢打了他一巴掌。
這一聲清脆,讓聞懷愣了半天。
靳川不解地抓住他再次揮起的手,說道:“你冷靜一下,發什麽瘋!”
聞錢瞥了靳川一眼,看在他的面子上只好将怒氣忍住。抽出手來,恨鐵不成鋼地指着聞懷這始作俑者,說道:“我待會跟你算賬。”
聞懷回過神來的時候,平時的那些從容與淡然給丢掉了,使那個看上去游刃有餘的小聞道長變成了一個奓毛的小孩,他不可置信地對聞錢說:“你打我?”
大概是從小到大沒被聞錢這樣對待過,他眼睛裏爬滿了血絲,道:“我他媽還不是為了你才接這殺千刀的活!”
“你覺得我還會感激你是嗎?混賬!你這叫為虎作伥!”聞錢說完,甩開靳川抓他的手,再次回到了樓上。
淮栖仰躺在地上,張着嘴卻細微地呼氣,聞錢猜得出他大概傷到了骨頭,這會兒也把滿地的狼藉以及雕像的賠償金也抛之腦後了,一邊問他怎麽樣,一邊撥打 120。
淮栖一吸氣胸口就疼,哼了幾聲表示自己還好。他轉頭,看向仍舊安靜地待在屏障裏的陳名潛,說:“道長,你別忘了叫醒名潛。”
聞錢嘆氣,說:“行了,人還好就別說話了。”
淮栖不聽話,他笑了笑。他現在渾身都疼,牙縫裏都是血,卻莫名有點小開心。
其實,他很想現在見到簡一蘇,跟他講,自己不會害怕到遇到什麽事兒都要他來保護了。
他要說。
一蘇,這次我沒害怕。
我表現得很好,連你的名字都沒叫,進步很大。
你要誇我。
可這些只是存在于他的幻想之中,他無法将自己這份微弱萌生的欣喜和小小的炫耀立刻告訴簡一蘇。
淮栖用力仰頭,看着正在如絮般消散的定格兇靈,說道:““它怎麽了。”
“它被打散了,”聞錢說,“說來慚愧,我學的驅鬼技法即時性很強,是我大意。沒有提早意識到它的性質。早做打算,把你和名潛置于這樣危險的境地裏。”
“沒關系。”淮栖小聲說。
他的手機鈴響了。聞錢替他接起,舉在他的耳旁,對面是谷茜。
她的聲音給讓淮栖産生了一種驚喜感,因為每次她打電話,就說明她又調查出了自己關注的一些東西。
“喂?小淮你怎麽樣?”
淮栖隐瞞了現狀,艱難道:“我還好。是又有信息嗎。”
“對的。”谷茜的聲音有點顫,她開門見山道,“你還記不記得你之前跟我提過一種可能?就是除去兇靈附身,關于靈魂和軀體的意識會産生沖突的另外一種可能性?”
“大概記得吧。”淮栖其實忘了。
“你猜的可能和真相相差不遠。”
那邊傳來翻頁聲。
谷茜說:“我查到魏老,也就是魏立輝,曾經來首城道觀做過幾次法。每次的要求都很怪異。”
淮栖皺起眉來,但是谷茜接下來說出的信息更讓他震驚。
“魏老第一次有求于首城道觀,是因為想要‘召回’他的兒子。但是奇怪的是,記錄上寫着他兒子的名字是‘魏朝南’。”谷茜并不認識魏朝南,她繼續說道,“而魏老第二次去首城道觀,是因為‘召回’出錯,請求解決方案——檔案上只有大體記錄,并無事情細節,我也不知這召回除了什麽錯——但這次并沒有記錄結果,大概沒有如魏老所願,是一次失敗的委托。”
“但接下來魏老再次請求委托時,要求就變成了‘抑制住第二條命之人身上的波異常現象’。”谷茜的聲音開始激動起來,她甚至不小心嗆了一下,他說,“但這個第二條命之人并不是第一次記錄中的魏朝南,你猜是誰。”
淮栖愣着,心髒的跳動使他的胸口隐隐發痛。在一旁共同聽着的聞錢也皺起了眉。
“雖然上面沒确切地寫這個人的名字,”谷茜說,“但道士對魏老的委托提出的解決方案是:一是易名,二是封印。”
“封印也就是作法使其人的通陰陽症無法顯現。而易名則是将這個第二條命之人原本的名字改掉,因為這教派是相信名字會對一個人波産生影響作用的。”
“易名的建議是這樣寫的;異常波以‘朝南’召回,必以‘向北’而抵消……”谷茜不禁提高了音調,強調道,“北、北。”
“朔有北方的意思,”谷茜道,“我猜想這個第二條命之人是簡一蘇,而因為這個建議,一蘇這個名才會被魏老改成‘朔’。”
淮栖在原地喘着氣,但是他感受不到胸膛的起伏。
他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腦子裏的邏輯被攪成了一團漿糊,根本消化不了這些信息。
只能翕動嘴唇,說了一個懵然的“啊”字。
什麽意思。
魏朝南為什麽又會和簡一蘇“或者簡朔扯上關系。
“總之,”谷茜将她所有有用的推測總結起來,說道,“從頭到尾就沒什麽簡一蘇的鬼魂,簡朔學長就是第二條命的簡一蘇。魂魄只是他的通陰陽症‘靈魂出竅’的産物罷了。”
“因為委托中的‘封印’,使他的技能覺醒時産生了異常,以至于出現了像是分別存在于過去與現在的兩種人格。”
“他們的意識從來都是交替出現,并不共存。可時間一長,人格之間認同感開始産生裂痕,互相質疑對方的合理性。而我塗抹在簡朔手上的金色趕魄的作用并不是産生隔膜,而是喚醒了因時間久而淡化的‘封印’,讓簡一蘇這種雙重人格的症狀加劇了。”
“……”
“最有力的佐證就是,他們‘兩人’所謂的見面、争鬥,全都是在簡一蘇——也就是簡朔的腦內進行的。‘簡朔’和‘簡一蘇’壓根就沒真正的見過面。”
“可你說的兇靈附身……”
“那書是首城道觀出版的,他在故意誤導我,因為把簡一蘇的靈魂定義成兇靈可以隐瞞真相。”
好巧不巧,谷茜口中的那個“他”此刻正出現在了門外。紅着眼睛看着躺在地上的淮栖。
“她真猜出來了。”聞懷從剛才的失态中收拾回來,眼裏的血絲還沒散,他像在惡狠狠地對聞錢說,“小心知道得太多,命保不住。”
“……”谷茜自然聽到了聞懷的聲音,尴尬道,“聞懷道長不會在你們那裏吧。”
淮栖不可思議地轉頭看向聞懷,同時也聽到了不遠處救護車的聲音。
聞懷故意離聞錢遠遠的,破罐子破摔地替谷茜說了:“她說的沒錯,魏立輝的一切委托都是我爹做的。記錄一切屬實。”
淮栖忍着劇痛說道:“那你為什麽要毀掉簡一蘇的靈魂。”
“你怎麽還是沒明白。”聞懷不耐道,“簡一蘇就是簡朔,他沒有消失,他只是失去了靈魂出竅的能力。”
“雖然并不想幫你們,但歪打正着,消除他畸形的通陰陽症,是治療簡一蘇分裂人格的最簡單直接的辦法。”